冷奕瑤很久之前就說過,論顏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赫默此人。無論是最開始第一眼醒來看到的陸冥,還是那位以容色倨傲的霍啓明,都遠不及此人的神韻。
他看上去冷峻孤傲,高處不勝寒,實則眼底偶有流光閃過,那一瞬,幾乎驚華盛世。
正如眼前這一瞬。
望着他傾身微側的容顏,似乎所有的目光都只落到她一人身上,余光中映出來的火紅楓葉,瞬間成了陪襯,冷奕瑤的呼吸微微一頓。
從看到楓葉林的第一瞬,她便有種難掩的詫異。
赫默第一次到聖德高中門口接她放學的時候,她便曾懷疑過,那天深夜,親自帶她去“白澤”的時候,她更驚訝過,卻沒有想到,今天,竟然會有這趟生日之遊。
是利用?是試探?還是其他?
她見過太多自以爲是,總以爲能將男人玩弄於掌中,最後卻落得自取其辱、悽慘下場的例子。
赫默這人,套路太深,背景太重,她撩起碎髮輕輕一笑,眼底微微泛出一抹莫名狡黠:“這份生日禮物,我記下了。”
太狡猾!
赫默看着近在咫尺的某人,那脣角微微翹起來的弧度,像是精心用尺子量過一般,分明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誘惑,卻好不自知。這般風情,偏偏不是故意爲之,撩撥得他卻心裡一時間酥麻得像是被電流竄過。那是一種被人撓了一爪子,偏偏無可奈何的感覺。
他能拿她怎麼辦?
這麼聰明的人,連他要整頓軍界的原因都能猜得一清二楚,竟然猜不透他如今的所作所爲?
可話又轉回來,他又能如何?
她才十七歲!
離成年都有一年的距離,難道指望她立刻撲向他懷裡,嚶嚶嚶地撒嬌說“我願意”?
說真的,這個畫面,他竟然連聯想都做不到……
其他勿論,總歸先霸了她身邊的位置,瓜熟蒂落,總歸有養熟的一天…。
赫默發現,自己除了行軍打仗,竟然有一天,對於一個女人,竟然也想用上三十六計,早年的軍書苦讀原來是爲了今天備着的嗎?
“下午是繼續坐着賞景,還是想隨處走走?”
他起身,拉開兩人的距離,將她眼前清淨的空氣還給她,像是隨意地轉開目光,清雋一笑。那笑容,沒有一絲得不到迴應的焦慮,也沒有盼望已久的焦灼,就像是風過了無痕,他既然已經問過,便不再掛懷。
當真是個極瀟灑的性格。
冷奕瑤並不知道,眼前的人已經籌謀到三十六計中,應該先選“欲擒故縱”、“釜底抽薪”還是“遠交近攻”這等細枝末節,只覺得,這人當真好氣度,平生僅見,不錯不錯。
“逛逛,爬去山頂看看。”不登山頂,如何知道一覽衆山小的感覺。她既坐了這麼久的專機過來,自然不會隨隨便便看看就算。這北方的秋,總是比南方多出一分大氣和蕭瑟。她的確挺喜歡這裡。
“先吃完東西。”赫默指了指桌上的夾心饅頭,笑了笑。空氣在中午的時候,略有提升,她並不是柔弱女子,他遠不用擔心她的體力不支。只是有時候,難免會有些好奇,她的這些潛能與手段,到底來自何方?
至少,據目前的情況來看,冷家父子在商場縱橫多年,在她面前,卻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
她親姐姐冷奕媃的名聲如今是徹底敗了,冷家在外的招牌反而成了她。
帝國境內唯一的女繼承人,名聲赫赫的女首富……
想想看,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單純的逃學問題少女。赫默搖了搖頭,人生境遇,放在她身上,當真沒有任何預判可言……。
“你不吃點?”她見一桌子的東西,他除了喝茶,幾乎沒動任何夾心饅頭,忍不住遞了一個給他。
赫默低頭,看着眼前圓潤可愛的饅頭造型,順着她的指尖,輕輕地捏着,非常秀氣。這一雙手,他曾經握過,軟綿可人,纖細稚嫩。
他輕輕應了一聲,從她手心接過,不知道是不是意外,指尖交錯,她的小拇指竟然與他的中指刮擦了一下。
兩人一個慢條斯理啃饅頭,一個輕佻眉梢似笑非笑,卻並沒有說話。
言語,在這一刻,竟然變得有些多餘。
大約到一點的時候,冷奕瑤覺得可以走走路,好好消消食了。順着亭子邁出去,只有一條泥濘小路。被雨水浸溼後,軟綿纏腳,尤爲的難走。大約,平時赫默從來只有心情到這觀景亭坐坐,從沒想過爬山的事。冷奕瑤仰頭看了一下山峰,估摸了下時間,至少兩個小時吧。
時間這麼長,赫默隨手從旁邊的樹上劈下一根枝丫,“沒帶登山杖,就用這個吧,可以省力不少。”
冷奕瑤心想,在軍校,負重越野跑都是普通早操了,什麼時候,自己爬個山還要用這玩意兒?
不過,好意隨便拒絕,不是她的性格。
反正沒試過,就當體驗。
她接過,笑了笑,“謝謝。”
赫默頓了頓,很想說,在他這裡,她永遠不用說謝,又怕自己今天有點進度條拉得太快,她心裡指不定怎麼想他。於是,眼睜睜地看着她的手心搭在枝丫的一頭,從他眼前滑過……。
“我聽說,你在市中心夜市,曾經被人伏擊過。”滿山的楓葉,從金黃到深黃,再到淺紅,直至深紅,層層疊疊,目不暇接。可奇怪的是,當你漫步其中的時候,卻發現,頭頂的每一簇枝葉都是嶄新的,沒走到一個新的位置,觀感都能重新被刷新一遍。有的時候,那些樹葉會拼成動物的形狀,有的時候又像是海邊的奇石,妙不可言。
冷奕瑤非常喜歡賞景,無論是春夏秋冬,只要是美景,她都喜歡。所以,赫默問她話的時候,她幾乎分了一半心思到眼前的秋葉上。
“對啊,你說是不是太心急,我剛到帝都就動手,關鍵是,來的人太菜,連交手的機會都沒有。”
她如今這般廢柴的身體,簡直是考驗她的忍耐度。好在,自從上週開始去軍校,體能訓練跟上來之後,頗有改善。
“皇室的人?”既然身上刻着倒立的蠍子紋身,自然逃不開皇室的關聯。
“對。”地上落得都是楓葉,踩在上面,有時候甚至會嘎吱作響,她垂頭,看着兩個人一路走來的痕跡,發現這條小道頗有意思,像是專門標記出他們一路的腳印一樣。
“陸琛那邊沒有查到消息?”他側頭,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知道爲什麼,竟然覺得想給那些腳印拍個照留影回味。
“你怎麼覺得不會是他?或許,是他蓄意的呢?”這世上,扮豬吃虎的事情又不是沒有過。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就是會裝傻的人。陸琛要是真傻,陸冥這麼多年,爲什麼從來沒有獲得過皇帝真正的青睞?他也是皇帝的親兒子,關鍵是,他民衆支持率那麼高,相較於蜜糖罐子里長大的長子,有太多的優勢。
能保住皇帝的寵溺,這也不是隨隨便便、簡簡單單能做到的。
“不是他。”赫默笑了笑,不是爲陸琛洗清冤屈,而是他們心知肚明,不論陸琛是真傻假傻,他不會動冷奕瑤一絲一毫。一方面,是如今他處於劣勢,冷奕瑤在安然把他一路送回帝都的時候,他就動了招攬她的心思。另一方面,大約更佔主導。雖然並不想承認,但他或許比自己更早意識到對冷奕瑤的感覺。找人去動冷奕瑤?這種明知道絕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他留下一個身上有紋身的刺客給她,不怕她分分鐘要了他的命?
冷奕瑤啞然一笑,這人,還挺大氣,就算是背後,也不說“情敵”的“壞話”。
她想法剛從腦中閃過,赫默繼續說下去:“他還沒那個腦子。”
……。
算了,當她剛剛什麼也沒想。
冷奕瑤撇了撇嘴,男人啊……。大抵,無論時代更替,歲月如梭,永遠是這麼奇妙的物種……。
“那你認爲是誰?”既然不是陸琛派的人,陸冥又死了,皇室還有幾個人會動殺她的念頭?
赫默勾脣一笑,忽然停下腳步,指着一處顏色豔紅的楓葉上停頓的鳥兒,輕鬆道:“你不是心裡早有答案?”
兩人目光交錯,分明是同樣在賞那隻畫眉鳥,又像是在指點那錯綜複雜的皇室僵局。
是啊,她早有答案。只是,懶得說罷了。誰讓,她準備讓陸琛欠她的許諾越多,兌現的時候越是痛快呢。她從來不是吃了虧就能隨意丟到腦後的人。冷家身爲她原身的血緣,她都能當衆打臉了,更何況是刺客的主使?她還沒動手呢,就急着躁動,那就一起躁吧,她倒要看看,是誰笑到最後。
不過,這人眼光太毒,彷彿不管是展現在臺面上的事物,還是其他,他都能一眼看穿,她忍不住搖頭輕笑:“這帝都,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嗎?”
鳥兒大約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聲,微微一驚,瞬間展翅高飛。盤旋在樹梢的時候,竟然還鳴叫了幾聲,在這空空蕩蕩的山丘中,宛轉悠揚、清脆有力,洋洋盈耳,竟是格外動聽。
他側頭,忽然靜靜看她一眼,不落一字,冷奕瑤卻分明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意味。
就在她以爲,赫默不會開口回答的時候,他卻忽然伸出手,湊近她的髮梢。
微微溫熱的氣流從耳邊流過,他低下身,靠近她的眼前,分明離得極近,像是馬上就要粘在一起,他卻在半空中忽然頓住,指尖微動,終是落在她的頭頂,“別動,有一片碎葉落在你頭上。”
嗯?
冷奕瑤隨即仰頭,卻感覺到那隻手,從她發間蜻蜓點水般掠過,隨即,小小的紅色碎葉落在他的指尖,從食指翻轉到中指,最後落在掌心。
他的手,比她大了很多,那是典型的軍人的手。有力,堅定,甚至還帶着常年握槍的老繭,卻是她極爲熟悉的那種。
只不過,她現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碎葉上。
畢竟,他小麥色的皮膚映得那片葉子,太過嬌豔。
她細細看了一眼,竟然有點像小鳥的圖案,真稀奇。
“有的,”赫默卻在她打量他手心的時候,忽然開了口:“是你。”
嗯?
他說這四個字的意思是……。
冷奕瑤回憶了一下自己上一個問題:
——“這帝都,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嗎?”
——“有的,是你。”
原來……。
他在回答她的問題。
她勾了勾脣角,眼光平寂,隨即從他手心接過那片碎葉,直接扣在耳畔,像是一枚精緻的髮卡,竟然將她滿頭髮絲,襯托得格外嫵媚:“那你可能猜到,我會什麼會在帝都?”
爲什麼嗎?
一開始,是因爲他的“見死不救”,因爲她給弗雷分明發了被人“軟禁”的“求救信息”,他卻無動於衷,所以被皇室威脅的冷家眼巴巴地沒敢攔住陸琛的人來捉她;後來是因爲她安然送陸琛到帝都,陸琛欠她一個諾言,一個皇位唯一繼承人的諾言。現在,是因爲懶得和冷家上下那堆人待在一起,眼不見爲淨,乾脆來帝都好吃好喝。
可真正的原因嗎?
或許,只有上帝和她自己知道。
他搖了搖頭,臉上滿是興致。他說過,他唯有一個人猜不透,就是她。
冷奕瑤輕輕一笑,眼底劃過一抹清亮,“再走走,馬上就要到山頂了。”
這世上,誰是真正的難以觸及,誰又是真正的變幻莫測,或許,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
他們可以是棋局之子,亦可以是執子之人。
看只看,誰的眼光夠遠,誰的心性夠穩。
赫默真的猜不到她想什麼嗎?
未必。只是,這個人,在真相真正露出來之前,絕不會輕易開口。
就像是她觀察的那樣,他的心思夠穩,作爲盟友是這輩子最可靠的人,可作爲敵人,怕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纏的對手。
陸琛來邀請她參加皇室的假面舞會,赫默說過的每個字都意味深刻,她難道不懂?
錯了。
這世上,只有裝傻的聰明人,沒有真正的傻子可以獲得如他們一般清醒。
兩人相視一笑,再無關於皇室的討論。
這一路,她順着小道,拄着赫默爲她劈下來的樹枝“登山杖”走得極穩,原以爲要走上兩個小時的路程,竟然只用了一個半小時,還提前了半個小時。
站在山頂上,望着那滿眼一望無際的楓葉絢麗的景觀,炫目之極。
“只有站在最高的位置,才能將所有的枝節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笑着,指了指中午的時候,他們還曾坐過的觀景亭。明明走了這麼久,從這裡看去,卻能將裡面看得一清二楚。
登高望遠,古人誠不欺我……。
“明天好好睡一覺,這個生日,總歸要好好放鬆纔對得起自己。”他亦層後悔,將她的日程安排得太滿,弄得兩人天天都忙這忙那,沒有時間接觸。可如今想來,卻是最好不過。至少,他觸手可及。
“你不說,我也準備好好睡個懶覺。”冷奕瑤聳肩,除了現在在別墅的健身房鍛鍊的時間她不會縮短,其餘的時間,她大多都貢獻給了那莫名其妙的外語和軟綿綿的KINGSIZE大牀。
他忽然輕笑,聲音低啞,卻格外性感。就在那難掩的俊朗之姿外,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嗡嗡嗡”的轟鳴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似乎有點映象,彷彿是在那個帝都酒店的深夜……。
果然,擡頭的剎那,武裝直升機一個縱身,恭恭敬敬地停在他們眼前。
風,騰雲而上,吹得她身上的衣服霍霍鼓動,身邊的赫默幾乎毫不在乎腳下的高空,一個縱越,一手直接攀上飛機邊緣,右手扣在護欄處,轉身,朝她緩緩伸出左手:“來,握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