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這病已經有了十來天,當日蔣氏二人流產之時好似聽說好多了,如今居然加重了,最近大家都只顧着流產一案,便沒有多想到她那邊。
早上,三少爺杭天瑾就請了太醫來給她請脈,太醫說得話還是那麼着,讓好好休養。風荷過去看她時,房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杭天瑾沒有出去,一直陪在屋裡。
一聽風荷來了,杭天瑾忙出來迎接,勉強笑道:“四弟妹來了,瑞宜她身子不適不能出來,倒是怠慢四弟妹了。”杭天瑾眼圈發青,容顏憔悴,瞧着倒像是他生了一場大病,渾沒有平日的謙謙君子風。
風荷心中暗暗詫異,三爺對賀氏的感情如此之深,賀氏不過病了幾日他就成這副樣子了,昨日見他的時候還不錯啊。不過面上絲毫不露,淺笑道:“三哥說得什麼話,自己人哪兒來得這麼多客套。何況我本是來看三嫂的,若叫她爲了起來見我而不顧身子,那才真正是我的罪過了。丹姐兒不在房裡嗎?”
杭天瑾一面領着她往屋裡走,一面回道:“她年紀還小,瑞宜怕過了病氣給她,讓她跟着嬤嬤去五妹那裡玩耍。四弟一早就出府去了嗎?”
“不正是,一日都閒不下來。走得早,並不知道三嫂的身子不好,三哥可別與他一般見識。”丫鬟打起簾子,風荷邁步進入裡間,臨窗設着大炕,梅瓶裡供着幾支玉蘭花。一副黑漆刻灰填彩人物圍屏隔斷了牀邊的視線。
繞過圍屏,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黑漆透雕的羅漢牀,掛着天水碧的雲煙帳幔,此刻掛了起來。
賀氏無力地歪在秋香色的迎枕上,蓋着薑黃繡花的緞被,鬆挽了一個髻兒,只插了一支白玉的簪子,別無他飾。
她的臉色的確不大好,本就不甚豐腴的身子漸漸瘦削下來,能隱約看到凸起的鎖骨,雙頰雪白,沒有一絲血色,目中無神,薄薄的嘴脣白得有點發青,懨懨地躺在牀上懶怠說話。她的手擱在被子上,瘦骨嶙峋的樣子,十指尖尖,叫人心下害怕。
風荷不由大吃一驚,不過幾日沒見,賀氏如何就成了這副樣子?她緊走幾步,輕喚了一聲:“三嫂。”
賀氏好似發怔,聽到風荷的叫喚才醒轉過來,視線望向牀外,見是風荷嘴角浮起苦笑:“是四弟妹啊,叫你費心了。”
“三嫂怎就病得這樣重了,那兩個太醫不好,就再請了別的過來,咱們家又不是那等請不起太醫的。不是說是傷了風嗎?”風荷在賀氏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絲嫉恨,不過就那麼一瞬,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原就沒有什麼,只是身上懶懶的,想多歪着,祖母與母妃那裡還要四弟妹多多伺候着了。”她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是讚賞,瞥了杭天瑾一眼,沒有與他說話。
丫鬟搬了一個黑漆的小圓凳過來,風荷就勢坐在牀頭,輕聲勸道:“三嫂就是素日太用心思,咱們人活着,就這麼一世,若不能痛痛快快了,還有什麼意思。依我說啊,三嫂只管好生保養身子,旁的都不用想,不是還有三哥嗎,閒來無事領了慎哥兒、丹姐兒去給祖母母妃請個安。身上懶怠就多躺幾日,誰沒個病痛的。”
風荷時常覺得賀氏活得太憋屈,從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每日就像王妃的跟班一樣,王妃到哪她就在哪,王妃說什麼她都贊好。半年來,沒有見她開懷笑過,沒有聽她喜歡過什麼,永遠都是賢妻良母佳媳的模範,只是未免太累。
賀氏看着風荷的眼神空虛而飄渺,似乎透過風荷看着什麼,搖頭苦笑:“我沒有四弟妹的福分,捱日子罷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哪兒由得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說句不該說的話,我是真心羨慕着四弟妹,人人都說四弟不好,可是看他待四弟妹,卻是真心的,出了那樣大事都沒有疑過四弟妹。四弟妹生來就比旁人多了一段福分,禁不得我都眼紅了。”
她的話聽着有那麼點不對勁,整個杭家,要說羨慕風荷的怕是隻她一人。如果說夫婿好,五少爺那纔是真正的好榜樣,成親一年多,房裡還沒個通房,三爺也不錯,就一個妾室姨娘,並不常去。比起來,風荷過得實在是十分悲慘的日子了,每日自己夫婿去了哪裡都不知道,院子裡還有一羣姨娘們等着看她的笑話。
可是,風荷聽得出來賀氏的話是真心的,所以她更加詫異。她不由回頭去看立在一邊的杭天瑾,杭天瑾的神色有點不大正常,像是不悅又像是無措,他沒有發現風荷在看他,只是盯着賀氏,滿面哀愁。
風荷對這對夫妻不大看得透,就懶得再去琢磨,笑道:“三嫂這話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非要論出個好歹來,三哥待三嫂那纔是沒話說得。四爺能有三哥一二分,我都阿彌陀佛了。”
杭天瑾的面色可疑得泛起紅暈,假作回身去問丫鬟:“咳,怎麼這麼久還不上茶,都磨唧什麼呢?”
很快,就有一個綠衣的丫鬟捧着茶上來,她身段苗條,瓜子臉型,皮膚嬌嫩得似能掐出水來,一身衣飾都是上等的,不像是丫鬟,倒像是主子。只見她行了個標準的禮,聲音清脆悅耳:“請四少夫人吃茶。”
當她出去時,背影讓風荷熟悉,偏又想不起來,她蹙了眉。
賀氏眼中好似從來沒有見過什麼丫鬟,她的興致比開始好了不少,主動與風荷說笑起來:“丹姐兒聽她五姑姑說四弟妹的字寫得好,還纏着要我送她去跟四弟妹學呢,我在這些上面都不大通,不過是個睜眼的瞎子罷了,日後四弟妹有閒心就幫我督促丹姐兒幾句,別讓她跟她母親一樣。”
風荷不好推辭,只得應道:“丹姐兒那麼可愛乖巧,願意與我玩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怕沒本事教她,反害了她正經上學。”
“四弟妹太謙了,我雖沒有看過四弟妹的字,但想着四弟妹這樣伶俐的人兒,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極有靈氣的。倘若四弟妹早幾年來咱們家,興許我還有機會跟着四弟妹學點風雅之事,哎,如今卻是不能了。”她雖是與風荷說話,可是眼神總是有意無意瞟向杭天瑾,而杭天瑾看着屏風發呆。
風荷呆得渾身不舒服,就有意告辭離去,可賀氏居然長篇大論起來。她一向寡言罕語,輕易不肯開口,半年來風荷聽她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會子的功夫多,不得不叫人疑心。
直到杭天瑾開口打斷:“你身子不好,說這麼多做什麼,還是好生歇歇吧,四弟妹院子裡也有事,等她得閒了再說不遲啊。”她強笑着止了話頭,卻上下打量風荷。
風荷忙趁着機會告辭,杭天瑾一直送她出了院子。
待到她走得遠了,杭天瑾才快步回了房,屏退了所有丫鬟僕婦,坐在牀沿上,握了賀氏的手,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賀氏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眼角滑落清淚,偏過頭去望着牀裡,低聲嗚咽道:“我是何苦,我是何苦你還不知嗎?”
“我,我那日不過信口一說,你怎就當了真。咱們夫妻十年,我待你的心意莫非你還不明白,何苦至此呢。”杭天瑾輕輕掰着她瘦削的肩膀,語氣已經哽咽。
“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我應該早就看清的,可恨我傻了十年笨了十年,我以爲我那樣能博得你一分半點的情意,孰不知我竟是大錯了。我每日小心做人,委屈自己,我是爲了什麼,我不過爲了你平平安安,爲了丹姐兒有個好歸宿,爲了慎哥兒能有個將來,我何曾願意那樣了。母親說的話,我一句不敢駁,她吩咐的事,我盡全力做到最好,可那又有什麼用,敵不過她待別人一個笑。你說,我有什麼意思?”
她猛地推開杭天瑾,背身伏在迎枕上,抽抽噎噎,哀慼慘傷。
杭天瑾輕柔地將她攬在懷裡,低聲訴道:“不是的,不是那樣的。我當時只是想起了你,想起你初嫁給我時,那麼單純而羞怯的笑,我對她絕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是我沒用,是我讓你日日費神,沒有一日安生日子過,是我害得你變成這樣。這些年來,你心中的苦我比誰都清楚,可我不得不去爭,不然咱們都是死路一條。母親是個固執的人,你在她那裡受了委屈,可她是我母親,我能說什麼,你多擔待她一些。”
賀氏哭了半晌,擡起頭來,一雙淚眼直直盯着杭天瑾,字句清晰地問道:“我爲你受任何委屈我都心甘情願。但你敢發誓,你對她果真沒有半點非分之想嗎,她的才情、她的聰敏、她的美貌,你果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嗎,你吟詩作畫時從來沒有指望過旁邊站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嗎?
我配不上你,我根本就配不上你,你是京城出名的瑾公子,才名遠播,而我算什麼,我除了會奉承王妃教導孩子,我還會什麼。我不能陪你春花秋月,不能陪你煮雪論茶,不能陪你彈琴作畫,我恨她你懂不懂?我恨她啊。
當她第一日來,我就不可遏止得去恨她。她爲什麼可以笑得那樣燦爛,她爲什麼可以不理會杭天曜的衆多美妾,她爲什麼可以不怕王妃我行我素,她爲什麼不用看人眼色過日子。她有的,我都沒有;她敢做的,我都不敢。每一見到她,我就覺得那是對我巨大的諷刺,我縮着身子做人,十年來在杭家淡漠得就像空氣;而她一來就光彩照人,她隨隨便便就能成爲杭家誰都不敢惹的四少夫人。
你說,我焉能不恨她?”
杭天瑾的臉色蒼白而悽楚,有淚涌上他的眼圈,他被賀氏的一句句淒涼之語壓得擡不起頭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話,他一句都駁不了,她的所有痛苦,他不能替她承擔,而最讓他不能承受的是,他自己纔是賀氏真正痛苦的根源。
他只能聶諾着道:“雖如此,你也不該動手啊,一切本來可以不被任何人發現的,你何必爲了她而搭上你自己呢。現在,只怕有人心中開始起疑了,到時候事情將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啊,你懂不懂?”
“你怪我是不是,你怪我自作主張,壞了母親的好事。你放心,一切我都會承擔起來,絕不會連累到母親與你。我只求你尋個脾氣性子能容人的,丹姐兒與慎哥兒都小,你要好生待他們啊,不要因爲我而怪責到他們頭上。其實,我寧願以後代替我的人是她,至少我相信她不會爲難了兩個孩子。”說罷,她再一次掩面痛哭。
她當年亦是如花歲月,她當年亦是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然而,不過短短几日,她就發現,她這輩子都不能隨意的笑隨意的哭,那個她滿心願意託付終身的人的母親對她嚴詞告誡,而她爲了這個男人,心甘情願把一切都忍下來。
大嫂是青春守寡,而她與大嫂有什麼不同,她的日子能比守寡好到哪兒去。偏偏她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爲了他什麼都願意做,爲了她不惜自己的青春年華。到頭來,她又算得了什麼,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別的女人身上。
杭天瑾終於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他泣不成聲:“求你,別這樣、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少愧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他卻不知,他這句話來得太晚,對這樣的日子,賀氏早就不存任何念想了。她孤注一擲得去搏了一次,就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風荷蹙眉看着春光燦爛,對賀氏,她從來沒有過多關注更沒有多少了解,只知道她是刻意得守拙。但今日,賀氏的舉動太奇怪,有一種如釋重負後的勇敢,是不是她的身子真的不行了?還是她?
午後歇了晌,杭天曜回來了。他的面容沉鬱,讓沉煙守着門口,自己拉了風荷回房。
風荷心中一個咯噔,猜到了是花有問題,越發緊張起來:“是不是花的問題?”
杭天曜撫摸着她的後背,快速啄了啄她的紅脣,輕道:“是。宮裡有個積年的沈御醫,專給皇上皇后看病,他說夾竹桃的確有毒,而另一種花是晚香玉,開花時極香,對人身體不好。
幾十年前,宮裡有位頗得聖寵的貴妃有了身子,後來都五六個月了,孩子居然沒了。一時間,宮裡的太醫挨個診了脈,都看不出什麼問題,後來聽說是聞多了晚香玉,時常頭暈心慌,以致流產。一開始,聖上不信,後來太醫們拿了貓狗做實驗,果然在晚香玉叢中生活的貓狗幾乎沒有一個能平安生下後代來,就是有那麼一兩個,最後都沒多久就死了。
所以,宮裡是嚴禁這種花的,但礙於當時情勢此事並沒有外傳,是以外邊的人們都不知道這一點,時日一久就淡化了下去,也沒什麼人記得。晚香玉是外來的貢品,尋常人家見不到,咱們家人中都沒有幾個識得,不料就出了這樣的差錯。
只怕府裡也就祖母認識這樣花,可惜祖母不愛香花,花沒有送到她房裡,不然興許能夠避免這樣的結局。”
風荷聞言,先是嘆了一口氣,隨即正了臉色,說道:“照這麼說來,起初那人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得害了五弟妹與柔姨娘的孩子,卻不知爲何後來改了主意,添了紅花一節,難道是爲了陷害我不成?”
那人一開始利用花來行事,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而且不想被人發現疑到自己身上,可是後來的形事顯得魯莽而粗糙,全沒有開始的嚴密細緻,是不是中途才起意嫁禍自己的?
杭天曜亦是點頭稱是:“我也這麼想,紅花的計謀仔細推敲起來非常不嚴謹,很容易被人看穿,不過是利用了大家心中的恨意而已,時間一長就會發現裡邊的不對。比起利用香花,簡直不像出自一個人的手筆,叫人納悶。”
“這個先別猜了,關鍵是誰在背後導演了此事?花的來源有沒有打探清楚了?又是誰分別把這兩樣花弄到了二人房裡?”只要能查到這個,真正背後主使的人就有眉目了,雖然她心中有了那麼點頭緒,但沒有證據之前,她是不會胡亂猜測定罪的。
“事情複雜散亂,估計要到明日纔有消息。尤其是那晚香玉,是王妃親口說得送到二人房裡,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呢。”杭天曜首先就排除了是王妃陷害風荷,以王妃的手段心計,不會使出這樣低級的計謀,她若想動手一定會有十足的把握置人於死地。
風荷原想與杭天曜說說賀氏的病情,話到嘴邊又住了口,她還要想想。
夫妻二人正要開口說其他,外面卻報道太妃請二人去前頭,小二姑奶奶來了。
全本推薦:、、、、、、、、、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