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菊花待放,金黃的、大紅的、雪白的、橘黃的,有苦澀的香味浮動在空氣中。掩映在菊花叢中的是一個身穿煙霞色短褙子的妙齡女子,頭上戴着鎦金菊花簪,正蹲了身剪下一朵金黃色的花來。
菊花圃入口處站着一個丫鬟打扮的人,穿着紫色馬甲,左右掃視了一眼,方纔對菊花叢中的女子說:“小姐,小侯爺拒絕了楊家的婚事。”
剪菊花的女子正是韓穆雪,她的手輕輕抖了一下,卻仍然鎮定着剪下了手中的花,慢慢提了裙子走出來,將剪子遞給丫鬟,拿帕子擦了擦手。擡眸問道:“你確定?”
回話的丫鬟是素靈,她跟在韓穆雪身後半步,悄聲道:“是夫人身邊的燕兒姐姐告訴奴婢的,侯爺與夫人留了小侯爺說話,不過一會兒就聽見裡頭傳來侯爺的呵斥聲,大概過了有近半個時辰,小侯爺纔出來,面色不大好看。燕兒姐姐說,夫人一直在房裡唉聲嘆氣的,自語着什麼楊小姐端莊知禮有哪兒不好,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這應該說得是小侯爺吧。”
用過午飯,侯爺與侯夫人難得只留了韓穆溪一個人在房裡說話,倒把韓穆雪打發了出去。韓穆雪情知是要探探哥哥的口風,若他點頭就要去楊家提親了,因她還是未出閣的女孩兒,這種話不便當着她的面說,但也不是刻意要瞞她。
這些日子來,侯府這邊與楊家走動頻繁,楊小姐她是見過的,是當家主母的上佳人選,家世背景也相配。但韓穆雪一直隱約感覺到,哥哥對這門婚事並不熱心,問他什麼都不肯說,似乎還不及上次與杭家交往時的熱情,難道哥哥更喜歡杭瑩?
雖然上次之事被司徒嫣給攪和了,但杭瑩至今未訂下人家,兩家想要重敘此事並不是全無可能,而且楊家那邊不過露了些口風,到底還沒有正式做定。韓穆雪決定,她要問問哥哥的意思,兩家聯姻是爲了家族,但她依然希望哥哥能夠幸福,不要娶一個他不喜歡的人進門,那樣侯府日後越加難以平靜了。
她也不回自己院裡,直接攜了剛剪下要插瓶的菊花,向韓穆溪的院子行去。
韓穆溪時常需要清靜的看書,是以他房裡伺候的丫鬟並不多,一共只有四個,而且至今未有一個通房丫頭。侯夫人倒沒有忘了這事,從兒子十六歲到現在,她一共送過三個不同類型的女孩兒過去,可是最後都被兒子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她也曾試過兒子心意,兒子只說以學業爲重。
他們這樣的人家,許多公子哥兒十三四歲就在房中收了一兩個屋裡人,侯夫人怕那些女子狐媚兒子作壞了兒子身體,一直拖到十六歲才放人。誰知結果恰恰與她擔心的相反,兒子根本不要這些人,一開始她心下也是歡喜的,兒子重學業不重美色,纔是興旺之家的行事啊。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她漸漸焦急起來。
他們家有世襲的爵位,兒子又不用科舉出仕,學業之類的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不能因此而耽誤了娶妻生子啊。從前給他說親,他一向沒什麼反應,這次居然直接拒絕了,到底是嫌楊家小姐不合他心意呢,還是另有原因啊。
韓穆溪在書房裡看書,韓穆雪止了通報的人,一個人進了書房。
韓穆溪正低頭沉思,案上攤開的是一本《宜和畫譜》,韓穆雪在他身後站了足足一盞茶功夫,他都未發覺,也未翻動一頁紙。
“哥哥,”韓穆雪推了推他,笑問道:“想什麼這麼入神?”
“沒有。你幾時進來的,我竟不知。”韓穆溪猛地驚醒,忙站起來,很快用平緩的語調說話。
韓穆雪只當沒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笑着走到窗下的炕邊,坐下戲道:“哥哥莫非是在想意中人了,不然如何這般着迷。”
韓穆溪的臉登時浮上了可疑的紅暈,他忙轉過身假作讓丫鬟上茶,待到平靜之後方纔坐到韓穆雪對面,強笑道:“胡說什麼呢,小心叫人聽見了當你不莊重。”
他雖然竭力掩飾,可一向不慣這種伎倆,而且韓穆雪是與他從小一處長大的,對他頗爲了解,當即就起了疑心,只是不好問出口。頓了一頓,恰好丫鬟進來上茶,便笑道:“左右都在自己家裡,怕什麼。哥哥近來都不大去書畫衚衕了啊,聽說前兒有人請哥哥吃酒,哥哥都推了呢。”
那日吃酒正是杭天曜也在那次,韓穆溪不知該以什麼滋味面對杭天曜,而且他素來不大出去交際,推了旁人也不會覺得不對。這會子被自己妹妹一問,倒顯得心虛了,忙道:“不過吃酒耍戲,也沒什麼意思。”
韓穆雪想要開門見山的問,又有幾分問不出口,只好選擇迂迴戰略,她似乎突然記起春日裡邀請杭家女眷來賞花一事,笑道:“哥哥還記不記得上回杭家來咱們家賞花,轉眼間都是秋天了。”
韓穆溪的心跳快了一拍,眼神避開妹妹探究的掃視,故作不解:“確實啊,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入冬了。”
韓穆雪是有心試探他,自然一丁點細微的不正常都落在了眼裡,只當自己所疑猜對了,索性問道:“哥哥,要不是從前爲了老太太,只怕這會子都有人喚我姑姑了。咱們兄妹,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別不好意思。雖然你的婚事事關侯府將來,父親母親都希望能給我在宮裡帶來助益,但你能爲我想我豈能不顧你的感受,倘若你不喜楊家小姐,不如由我去與母親開口。
瑩妹妹確實是個好女孩,而且與哥哥郎才女貌甚是相配,實在是天作之合。杭家那邊,只要咱們真心去求,不一定不能成,哥哥不要失去信心。哥哥,你在這等着,我這就去告訴母親,求她想法成全了你。”
原來韓穆雪誤會了,誤以爲她哥哥喜歡上了杭瑩,纔會拒絕楊家的婚事的。自己哥哥的性子她最清楚,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開口拒絕的,一定是他十分不想,纔會說出來。
韓穆溪聽得雲裡霧裡,可稍一回味卻明白了過來,忙起身攔住韓穆雪,急着說道:“妹妹別去,不是你想的那樣。”
韓穆雪還當他是不好意思,只是再看他神色焦急卻沒有一絲喜意,方有點信了他的話,吶吶地問道:“哥哥,不是看上瑩妹妹了嗎?”
韓穆溪嚴肅的搖了搖頭,鄭重應道:“是,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那……那你,哥哥,你就與我實說了吧,你是不是已經有意中人了。如果真的如此,只要她身家清白,知書達禮,家世差一些也沒什麼,我跟你一起去求求父親母親。”韓穆雪還真被這個感情上木訥的哥哥急壞了,如果不說清楚,回頭父母那邊執意定下了與楊家的婚事,再想後悔就來不及了。
韓穆溪卻再也不開口,只是搖頭。那要他怎麼說,難道說他喜歡上了一個有夫之婦,還是說他看上了朋友的妻子,無論哪一點,都是他自己都不能允許自己的。他一直都是個理智清醒的人,唯獨這件事上,他不知不覺間縱容自己犯下了大錯,甚至他現在根本沒有辦法接受娶別的女人爲妻。
他清楚,他對她的感情根本是不合道德倫理的,他卻想保留一點點念想。要他這個時候娶別的女子,那連這最後的一點念想都要被剝奪了,而且也對不起他未來的妻子。他想給自己時間去接受現實,想讓自己慢慢遺忘,然後重新開始。
韓穆雪不明白哥哥到底有什麼顧慮,平兒哥哥行事並不是這麼拖泥帶水的,這一次怎麼就這麼糊塗呢,難道說他喜歡的是不該喜歡的人?她細細回憶着哥哥認識的女子,就那麼幾個,幾乎都是她熟識的,這裡邊,會是誰呢?
她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刻有上天啓示了她,總之,她腦海中忽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她剛想否定,卻直覺感到一種震撼,她不可思議得盯着自己兄長。
“是……是姐姐?是她,是不是……是不是?”當她剛把這句話問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可是偏偏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假如她尚未嫁爲人妻,她第一反應就會是她,可就因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她纔在第一時間就給否定了。
韓穆溪只覺得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平靜在心頭蔓延開來,在妹妹焦慮的注視下,他不可遏止得想起她,輕笑着:“是她。”
韓穆雪緩緩地坐到在炕上,扶着炕桌,她早該想到的,可是偏偏她連想都沒想過。她不知該說什麼,是該安慰哥哥,還是安慰自己,這樣的結局是他們每個人都承受不起的。
韓穆溪亦是坐下,他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緩緩敘道:“我也不知從何時起,我發現自己心裡裝了她。只知道每次父親母親想要給我說親時,我都沒來由的想要抗拒,我幾乎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可是,便是知道那是錯的,即便明知這樣只會帶給自己帶給她困擾,我還是沒有辦法。只要一想起她,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奢望,控制不住地想要違揹我從小接受的觀念規矩。所有的一切,與她對比,我都覺得無比渺小。
不過,你也不需擔心,我是不會去做什麼的,我只想在背後看着她,看她過得好不好,看她是不是幸福。只要她幸福,我就會放下她的,我也會去娶一個父親母親看上的人,傳宗接代,鞏固侯府的地位。我只想再稍稍放縱一下自己,一點點時間而已。”
韓穆雪不知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她只是無比的沉重,爲哥哥也爲自己。哥哥的幸福,在世人眼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侯府的名聲威望;就如自己,自己的幸福那般渺小,能爲韓家貢獻自己的年華,那已是她的榮耀了。她有什麼好責備哥哥的,那樣的女子,讓哥哥遇見了,難道還能由人不動心嗎,就讓哥哥放縱這一次吧。
早飯後,大家都在太妃院裡說笑,風荷親自給太妃捏着肩,細聽王妃回話:“母妃,莫家已經同意了,只是這個二房夫人,該以何種規格呢?”
杭天瑾的二房,最後還是選擇了工部侍郎莫家的庶出小姐,依杭家的意思,最好能在一個月內辦了,因爲接下來既是七爺娶親,又是太子大婚,抽不出多少人手來。莫家那邊情知是做妾的,也不用挑什麼好日子,杭家這邊這麼重視已經給了他們足夠的臉面了。
雖是做妾,卻要打理內院,倘若太失了顏面也不好,回頭下人們不服,自然該多多擡舉着些。太妃點頭道:“比貴妾再隆重一點,比正室自然低一些,請上幾個至交親眷們,擺幾桌酒,也差不多了。”都要請世交親眷,那算是頗爲看重了。
這一點,王妃倒是沒有意見,工部侍郎、庶女,能帶來多大助益,也就是弄個人回來打理內院而已,太妃想擡舉就擡舉吧,還能翻了山不成。
她恭敬地笑道:“就依母妃說得辦,只是新房卻不好安置。”
臨湘榭地方不大,而且總不能讓她住賀氏的房間,一來賀氏尚在,二來那樣不合規矩,是絕不可以的。但是妾室通房住的房間又太小,顯然不行,若再另外安置一個院子,杭家這邊的院子卻有些不大夠用。
太妃低頭琢磨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把新房暫時安置在臨湘榭的廂房算了,以後賀氏去了,擡了填房再搬到正房也是一樣。
她不由笑着對風荷道:“你母妃要準備招待永安侯夫人來訪,你三哥院裡的事就交給你了,也不必太麻煩,把牆粉刷一新,選幾樣像樣的傢俱搬過去,也罷了。再挑幾個能幹的丫頭,留着伺候新二房夫人。”
太妃這樣,當然是對風荷的信任,可惜風荷一想起杭天瑾,身上就發寒,卻不好拒絕太妃的吩咐,笑着應道:“祖母既然交給了孫媳,就放心吧。左右不過讓孫媳動動嘴皮子而已,一切都有祖母背後指點呢。”
“既如此,不如把請酒的事也交給你吧,正好一併料理了。”太妃想要把杭家的權利漸漸轉移到風荷手中,別看這些都是小事,但管事的娘子爺們,哪個不是人精,如此一來只會越發奉承着風荷。
風荷再次笑着應是,而王妃只是抿着嘴,不說話。這些事她哪還有心情理會,眼下頭一件大事就是女兒的終身。
永安侯府已經送了拜帖過來,三日後到訪,她估計不錯的話,只怕就要提親了。劉家一日不提,他們還有迴旋的餘地;一旦提了出來,杭家這邊幾乎不好推卻。她前幾日晚間已經試過王爺的口風了,聽那意思多半會鬆口,這不是拿她女兒去還別人的人情嘛,偏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爲丹姐兒慎哥兒有自己的小院,是以臨湘榭的東西廂房都空着,風荷選了東邊的三間廂房,好歹比西邊的略微尊貴一點點。
粉刷的工匠們都是府裡自己養的,說話間就能傳了人來,一兩日光景就辦好了。這個倒不急,風荷卻是請來了去莫家打探過的管事娘子,問道:“有沒有打聽過莫小姐喜歡怎麼的擺設?”
管事娘子是王妃派去的人,聞言卻是愣了一愣,小心翼翼的搖頭:“這個倒是不大清楚。”
“這也無妨,咱們這邊下回人過去的時候,你帶個機靈點的丫鬟,讓她問問莫家伺候的人,莫小姐尋常都愛做些什麼,有沒有什麼喜好或是避諱。”風荷可不想人一來就先得罪了,而且也當是替賀氏打探的。
管事娘子領了話下去,風荷又叫來從前伺候賀氏的老人,對她們說道:“這原是你們院裡的事,論理輪不到我做主,但太妃娘娘既然將此事交給了我,我不免就要討你們嫌了。尊卑長幼之類的我也不多說,你們心裡都是有數的,二房夫人總是半個主子,你們也別小看了人家,但也該記好誰是你們真正的主子。
三嫂留下的東西日後還有用,貴重的暫時收起來,把鑰匙交到我這裡,我會託太妃娘娘幫着保管的。倘若有什麼丟的少的趁早與我說,別叫我查了出來,回頭大家都沒臉。你們暫時按着原來的職責行事,二房夫人進門後有什麼改動的,她自會吩咐,好生伺候着主子總不會有錯,都記下了沒有?”
這些人,上頭沒有主子,不過半年時間就鬆散了下來。如今聽說要來一個二房夫人,而且看着府裡很是重視的樣子,心下難免慌了起來,生怕她們這些從前的老人都會被尋了不少攆出去。這回聽了風荷的話,倒是安了不少心,只要她們不犯錯,四少夫人也不會任由二房夫人把她們怎麼的,好歹四少夫人管着家呢。
一羣人忙忙磕了頭,退了下去。
待到一切辦妥,風荷起身回凝霜院,真正麻煩的是請酒呢,哪些人該請哪些人不該請,都要她一個人揣摩着太妃的意思辦,可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尤其是錦安伯府那邊,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估計太妃也會都推到她頭上來,還有側妃那邊。風荷真懷疑這是杭天瑾納妾呢還是杭天曜納妾,讓她一個弟媳婦操持大伯子納妾的事,真是古往今來少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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