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夜,呼嘯的北風漸漸止住,烏黑的雲層亦是遠遠散去,反而是月光愈發顯得清冷朦朧。冬夜的月不如春秋之季那般暈紅可喜,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孤寂,遙望着大地,灑下銀霜似的迷離的夢。
三丈高的樹上只留下五六片枯黃的樹葉,頑固地不肯離開枝頭,枝椏橫斜,月影餘香。
這是凝霜院的後罩房,尋常也不住人,只用來堆雜物。靠東的一間點着昏暗的燭火,石青色的簾子、石青色的帳幔、石青色的紗窗,等等,使得燭火愈加黯淡無光,幾欲看不清屋中的形容。
黑衣男子蒙着面,從院牆外一躍而入,掩到了桃樹下,幾個翻滾就到了那間點着燈的屋子後邊。他等了一小會,看悄無人聲,才躡着腳步順着牆根拐到了前頭,試圖透過紗窗往屋子裡看。
暗石青色的窗紗讓人完全看不清屋子裡的情形,黑衣人貓下腰,從懷中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輕輕劃破窗紗,露出一個小洞,昏沉的光線透過洞射出來,照得人眼花。
黑衣人閉了閉眼,才湊近紗窗細細往屋子裡看。對面一張大炕,鋪着石青色暗紋的棉綾褥子,兩個老婦分別倚着炕桌打盹,有一個還發出特別輕微的鼾聲。炕下不遠處燒着炭盆,發出滋滋的熱氣,炭盆右邊一個小小隻容一人睡的竹塌,設着被褥,上面睡着一個人,手腳都被綁着,被子幾乎蓋住了她的頭,從身影上看來是一個女子。
她的腳垂到了地上,紫色的裙子下露出一雙小腳,穿着淡藍色棉布的繡花鞋。
黑衣人確定了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暗暗吸了一口氣,來到門前,用匕首舔開了門上的銷子,輕手輕腳摸進了屋裡。他先到炕邊,本要擡起手來,可是一想到神不知鬼不覺這句話,又慢慢放了下來,直接到了榻前。倘若他打暈那兩個老婦人,想必明兒一早人家就會發現不對了,既要做得像是傷重而亡,便不能如此。
他並不認識要下手的人,只知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孩兒,他小心翼翼拉下棉被,仔細瞧了瞧榻上的人。容顏清秀,也有五分姿色,只是臉上的淤青或者血污掩蓋了她的真實容貌,緊皺的眉尖應該表明了她此刻的痛苦,還有手上的斑斑血跡,更確定了黑衣人心中的認識。
他略略環顧了一下週圍,確定無人,方擡起手欲要捂住女子的嘴。豈料就在這時,房門唰的大開,他慌忙回頭,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已經欺身上前,直指他的要害。
他一陣心慌,知道中了敵人之計,忙要回身以牀上之人爲要挾,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塌後的櫃子裡忽地突出一個人,一把將牀上女子推到了一邊。黑衣人心知此刻先顧自己脫身爲要,忙拔劍迎敵。
幾次過招,他就知對方的功夫並不在自己之下,而且兩面高手夾擊,他幾乎無還手之力,只能加倍打起精神。門外響起紛沓的腳步聲,他越發焦急起來,這兩個人已經很難應付了,倘若再來幾個他今天必得死在這裡不可。
燈籠亮閃閃地晃得他眼花,門口進來一個錦衣華服的俊美男子,身邊一對丫鬟打着燈,身後簇擁着四五個高壯的男子。黑衣人情知自己不是對手,出手愈亂,杭天曜笑站在門首,彷佛在看一場表演。
炕上兩個老婦人早已醒來,趕緊將地上的女子扶起,鬆了綁。她是雲暮。
杭天曜手一揮,身後的人讓開一條道來,押進來一個手腳被縛的年輕女子,身上衣衫整潔,面上不帶一點傷痕。黑衣人方知這纔是自己要下手之人,恨恨地瞪了一眼,企圖突圍。
杭天曜似笑非笑得看着流蘇,問道:“怎樣?你以爲你那主子多信任你。不只是你,怕是你家人此刻都遭了難呢。”
流蘇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被逼做這一切,還不是爲了家人平安,倘若連他們都出事了,她還幫着瞞什麼呢。但她也不能以杭天曜一句話就確信側妃會出爾反而,緊咬着脣,脣角一片血痕。
“你不信?你問問他,我說的是真是假。”杭天曜擡了擡下巴,指了指屋裡正在打鬥的黑衣人。黑衣人全神關注在對手之上,被他弄得又分了心,漸漸左支右絀起來。
“行了,把人拿下,送出去。”他話一出口,兩人忽然加快了手上的變換,不過幾下就徹底制住了黑衣人。黑衣人猛地把匕首往自己脖子上擱,可惜對方比他快了一步,唰的打掉了他手中的匕首,直接將他綁縛起來,他登時心神渙散。任務失敗,唯有一死,不然不但自己要受盡折磨還要連累家人。
黑衣人死死得盯着杭天曜,杭天曜笑眯眯問道:“看我作甚?你別以爲我會費心審問你,爺我沒工夫,送走。”
流蘇震驚得睜大了雙眼,自從她被關,她就完全不知外邊的情形,世子爺和世子妃也不問她,也不打她,每日吃喝正常供應。今兒的事她以爲是以她爲誘餌抓人,可是世子爺依然不問,到底是爲何,還是他們早就知道自己是誰的人了?
黑衣人亦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杭天曜,他以爲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從他口中得到消息,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誰知對方眼裡根本容不下他們這樣的蝦兵蟹將?
杭天曜打了個哈欠,回身出去,口裡說道:“小心些,別叫他們跑了。對了,今晚的事鬧得這麼大,也沒必要瞞人。”
他這話沒頭沒腦,可是服侍慣了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風荷笑着搓了搓他的手,問道:“冷不冷,何必親自出去呢,由他們鬧去吧。”
“我不去,她會急嗎?急了纔好,不過你爲什麼不讓我問呢。”杭天曜摸了摸她的臉頰,在她眉心輕啄了一口。
“不是不問,是還不到時候。這些人,輕易是不會開口的,但想必不出三日,流蘇那裡就會主動要說了,咱們何必白費力氣呢。時辰不早了,快歇歇吧。”她擡眸輕笑,目光裡是無盡的柔情,那種深情款款的眼神絲毫不會被她口裡正說的話破壞。
杭天曜大笑着將她往懷裡摟了摟,嗔道:“你這個小壞蛋,當真把人心看得透透的。不過,只怕你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等他們開口,也只是爲了證實一下而已吧。”究竟誰是幕後主使,他心裡也差不多有了影象。
風荷把頭放在他胸前,小手環抱着他的腰,應道:“一開始,我也只是一點點疑心而已,畢竟想對我下手的人只怕不少。可是,能夠把一個計劃準備了幾個月而不急着下手,只爲了等一個合適的機會,這樣的耐心不是人人都有的。再者,流蘇捱打的消息一傳出去,倘若是心急之人,只怕早就來下手了,可是她,依然能夠穩了好幾日。
這不但是她對自己手下的人有信心,也是她對自己有信心。這樣的人,能有幾個。
王妃,她本來心計就不夠,何況也沒這個耐心。四夫人,她確實有謀略,但太過傲氣與自負,缺少沉着。只有她,心機手段無一不全,再聯繫上回五弟妹流產一事,越看越像她的手筆。當初五弟妹,不也是她費了好幾個月的功夫,一步一步佈局的嗎?”
“嗯,你說得很是。經過這幾年的歷練,她倒是越發耐得住了。”杭天曜的語氣多了一份陰冷,與他懷裡的溫暖彷佛不是一個人。
風荷緩緩擡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嘆道:“難道你還不與我說嗎?我不信,那些年,無人設計過你,不然即使你心中有懷疑,防備之心也不可能這麼強。”
他愕然,隨即抱着她笑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其實,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我也從未與別人提過一句,今兒告訴你也無妨。當初大哥在世時,我不過一個孩子,一時間倒無人想到對我下手。後來大哥一走,祖父也沒了,我才發覺有不少人暗中覬覦我。每逢出門,後邊總有人跟蹤,爲了不讓人起疑心,我只能讓自己顯得很紈絝,減少他們的防備心。
不過,還是有一次,我遇到了刺殺,雖然當時的情景看來人家好像不是故意針對我的,但事後回想,那根本就是爲了我而設的局。還有在府裡時,我曾在湖邊差點被人推到了湖裡。那次,若不是當時的夕陽正好,我又是背對着夕陽的,人的影子拉的長長的倒影在湖裡,我也不會躲過那一劫了。
另外,還有些疑點,使我心裡再不敢信任任何人。便是祖母賞下的雨晴,等等,我都不敢全然信託,誰知她們背後又有哪個主子。歷年來,對我下手的人,不外乎是太皇太后或者側妃。
你一開始進府,我確實有點擔心你能不能熬過去,不過我想你既然早有防備,應該也不是個好欺負的。”
他的敘述被風荷打斷了,她笑得狐狸一般,撫着他胸前問道:“你怎知我早有防備?嗯。”
杭天曜猛地握了嘴,可惜他一時不小心說漏了口,此時想要彌補確是來不及了,只得懊惱得低了頭。
“其實,在我進府前,你就派人監視過我,是不是?”這句話她早想問了,但總覺得自己小人之心了,便一直忍着。
“我,我也是怕你出事。”他凝了凝眼,眼睛漆黑如墨,他嘴上這麼說着,也有三分赧然,可他當時既沒見過她又沒愛上她,疑心她也是正常的啊。只是這句話,他不敢說。
風荷揪着他的耳朵,吐氣如蘭:“是保護我還是提防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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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天曜耷拉着頭,忙緊緊摟着她,諂笑道:“娘子,你大人大量既往不咎啊。我是被嚇怕了,纔會那樣的,其實你一來我就知你不是她們的人了。”
“哦,是嗎?那你的人明知有人對我又是下毒又是行刺的,也沒見得出手救我一救啊,要不是我福大命大,幾個都被玩完了。”她抓着他的手腕,慢慢捲起衣袖,媚笑着看他,然後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杭天曜不敢喊痛,還得笑着:“娘子,你出了氣就好啊,你想咬我哪裡都成。”他當時的確有些耳聞,但爲了隱藏自己,也當真沒叫底下人出手,存着試試她的心思。
風荷也不是小氣的人,何況兩人連面都沒見過,不怪他疑心。便放開他,又拿了帕子給他包裹自己剛咬過的地方。
杭天曜看得哭笑不得,這算什麼,咬一口,再哄哄他。不過似乎自從風荷懷孕之後,她的暴力傾向越來越濃了,他有點懷疑風荷肚子裡的會不會是個小壞蛋呢,一心想着整人什麼的。
“娘子,那你打算怎麼做呢?”如果能夠收集到足夠的證據,自然要把側妃的醜事曝光,莊郡王府容不下這樣蛇蠍心腸的人。
風荷歪着頭,琢磨了半天,才笑道:“不急,如側妃這樣的人,你便是在所有人面前指明瞭她的醜事,她也不會有半點後悔,頂多自認心機不夠。我卻要慢慢玩着她,讓她嚐嚐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斷了左手,斷了右臂,再斷了脣齒卻無能爲力的那種痛苦、驚恐,讓她被可能發生卻一直沒有發生的噩夢日日糾纏着。你說,這樣好不好?”
杭天曜在溫暖的被窩裡,生生打了一個寒戰。這個主意好是好,也只有風荷想得出來,對側妃那樣的人,這樣的凌遲比讓她痛痛快快死了更絕望,更瘋狂,更恐懼。
不過杭天曜也不能顯得自己太膽小了,硬撐着笑道:“娘子這主意好,她不是喜歡放長線嘛,咱也不急,陪她悠着點,讓她感受一下那種被陰謀環繞的感覺。如果直接揭穿了她的一切陰謀,只怕她還要嘲笑咱們自己沒用,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間吧。既然如此,咱也就以牙還牙。”
風荷不由笑道:“夫君,你果然也長進了啊。記住哦,這就是對我下手的下場啊。”
杭天曜摸了摸自己的頭,好像有點涼,風荷這是在警告他嘛,他對不起誰也不會對不起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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