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別緻的香味,即使那個主人不在,還是縈繞在帳幔裡、迎枕上、茶香嫋嫋中。
上首端坐的男子是她們共同的夫君,今日名存實亡的良人,他俊眉飛揚,星目沉穩,顧自喝着黑陶盞裡的茶,目光從頭至尾沒有往她們身上看過一眼。月白色的冬衣穿在他身上,溫潤英武,他從前甚少穿淡色衣服,不是黑的就是深青色的,從幾時起,他的身上也有了世家子弟纔有的雍容自在。
當聽到世子妃娘娘已經出去,讓她們給世子爺請安的時候,她們的心都輕輕觸動了,已經有許久,沒有見過她們的夫君了。過去的恩愛好比一場春夢,一朝夢醒了無痕跡,她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那些曖昧甜蜜的往事,真懷疑的確發生在眼前這個冷漠的男子與她們之間嘛,還是不過是她們的幻想。
事到如今,形勢逐漸穩定,杭天曜認爲,自己有必要處理一下他的後院了,該放的放,該罰的罰,免得她們日日在風荷眼前晃,噁心人。此刻回想起自己與她們偶爾有過的親密接觸時,他只覺渾身一陣雞皮疙瘩,他不由暗讚自己定力好,沒有當場拂袖而去,還能忍受着所謂的美人恩。
四名女子蹲身請安,他不叫起,她們不敢起。眼見男子沒有一點反應,彷佛壓根沒有看見她們的人,沒有聽見她們的聲音,只得鼓起勇氣又說了一遍:“婢妾給世子爺請安。”
杭天曜終於從茶盞中擡起頭來,語氣不好不壞:“起吧。”
“有些日子不見你們了,素日都做些什麼?”杭天曜居然感興趣得問着。先前的淡漠消散,換上雖嫌平淡好歹關心的語調,讓下面四人驚愕得擡頭看向他。
端姨娘不過是轉眼間的怔愣,就打頭屈膝回道:“婢妾閒時做點針線活。”
她這一提醒,純姨娘也跟着隨便回了一句。她心裡有底,對世子爺早就沒有半分奢望了,只念着有合適的機會,世子妃能安頓她的終身。
昨宵紅綃帳裡許今生,今日相見成路人。雪姨娘的人開始轉冷,比她的名字還冷,她頭也不擡,微微福身:“看看書打發時間。”
輪到柔姨娘時,她不像前面幾人平靜地回答了,而是滿面是嬌笑,略上前了小半步,從懷中取出一方娟帕,帕子裡包着什麼東西,鼓鼓的。她等這一日等了多久,每日都做好了準備,只爲了能夠有機會再博得世子爺的眷戀,想不到機會就這樣來了。看來世子爺對世子妃的感情也不如外邊傳聞的那麼好,還不是世子妃一走,他就忍不住了。
“爺,這是婢妾親手縫製的腰帶,按着婢妾的記憶,想來應該能合身吧。”她說話間不經意帶了一絲委屈,又有一分欣喜,一雙媚眼幾番對杭天曜送着秋波。
“本世子貼身的衣物都由你們娘娘打理,不用你費心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出口的字像一把刀深深扎向柔姨娘。她因爲自信他曾經最寵愛自己,現在多時不見,再看到她美貌如花的樣子,還有她一片熾熱的心意,就必然會軟化了。孰不知,事情完全不在她意料之中。
片刻的詫異之後,柔姨娘依然不肯放棄,或許這就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不得不再努力一次。
她尷尬得握了握手,換上她最完美無瑕的笑,嬌柔軟糯的聲音:“爺,娘娘事務繁多,不如讓婢妾爲娘娘分擔一些吧。爺從前不是誇婢妾的女紅做的好嘛,還說戴了出去大家都贊好。”
杭天曜擡起頭來,一雙厲目刺向她,瞬間,又換上了笑容,慵懶地說道:“你說得有理。既如此,柔姨娘針線好,從今天起去繡房當差吧。不對,你已經不是柔姨娘了,你叫什麼,嗯,繡房的管事會賜你一個新名兒的。帶下去。”
這一切就發生在一瞬間,屋裡站着的幾人都嚇懵了。柔姨娘,不過是做了一條腰帶,不過是說了兩句針線好,世子爺他?竟然直接把她打發去了繡房,這是什麼意思?重新貶斥爲丫鬟?
雖然妾室的生死都不過是主子一句話,但杭家畢竟是大戶人家,對妾室,自有一套章程。這樣無緣無故貶了人,還是從未發生過的,比起當日的媚姨娘,還有所不及呢,媚姨娘到底還有一個前程可奔,如柔姨娘這樣的,不是徹底完了嗎?世子爺的妾室,一日間成了繡娘,必定是犯了大錯的,以王府下人攀高踩低的性子,柔姨娘不是去送死嗎?
但是,從頭至尾,柔姨娘也沒說過什麼特別越矩的話啊。世子爺這樣做,是要一個個處置了她們嘛,脣亡齒寒,由不得幾人心裡升起了無邊的寒意。
世子爺的妾室,一旦世子爺當了王爺,或許還能得個側妃的名分呢。別看側妃仍然是個妾室,但比起來,到底好聽多了,手中也能有點權利,還能自己帶孩子,你看方側妃,不是如此。
柔姨娘臉色白得如紙,她不知自己錯在哪裡,也忘了求饒,只是呆呆地看着杭天曜,不相信這個曾與她翻雲覆雨的男子,會對她如此狠心。
屋外早就備下了人,杭天曜就等着誰撞到槍口上來,好修理了,想不到柔姨娘倒是頭一個,省了他的功夫爲她謀出路。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推推搡搡得將柔姨娘拽了出去,柔姨娘也想反抗求饒,可惜已經晚了。她的嘴被捂上了,兩手被反剪,直接拖出了院子。
茜紗閣那裡,早有人收拾了幾件她的貼身衣物,一包碎銀子,一併送去了繡房,柔姨娘想回房帶點值錢東西的打算都落了空。
剩下三人,戰戰兢兢望着柔姨娘掙扎時帶起的塵煙,只覺心口悶得像被一塊大石壓住了,恨不得立時逃出這個屋子,躲得遠遠的。上面那個男人,根本不是她們的夫君了,他的眼中,她們只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雪姨娘留下,你們兩個退下吧。”他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連姿勢還是一模一樣。
雪姨娘像被什麼東西掐住了咽喉,她不敢再有任何奢望了,不敢再以爲她能挽回一星半點的情意,她只是冷的發抖。
杭天曜依然不看她,把玩着黑陶盞,陶器碎裂的聲音驀地響起,震動了雪姨娘的耳膜,她猛地擡頭看。她心知自己做過的事,心知她的一切可能都已在別人掌控中了,心知那個男人對她只有厭惡。但是,每一回想起初遇那日的陽光、山林,她還是不受控制得爲他而跳動,爲他而着迷。設下的陷阱,陷得不是他,而是她自己,這難道就是報應?
杭天曜悠然得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心濺上的茶水,不去理會一地的碎片,輕笑道:“你的所作所爲,你們娘娘都瞭如指掌,我相信,不用我多說什麼了吧。不過,你們娘娘要饒你一命,我自然不會背了她的意思,不但你,連你家人,都會好好的,不會出任何事,你明白了?”
他的聲音比過去多了一分她看不懂的散漫,遙遠似晨鐘,卻清晰地傳入她耳裡。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震驚得盯着他,想看出一點點端倪。他們放了她,還救了她家人?這樣出乎意料的事實,讓她又驚又喜,繼而是深深的悲。
她無奈選擇入府,依然救不了親人;她不但耍弄心計,依然保不住自己。而那個女子,她永遠都是那麼高高在上,她一句話,就有人當作最緊要的事。這一刻,那種無奈、苦澀的感覺壓過了一切,連親人的生死都抵不過。
“當然,你們娘娘憐惜你,賜你生路,不代表我就不介意了。你主子那裡,該如何做,你應該清楚,完成這一切,你就能走了。”幾個姨娘裡,他一直最防備的就是雪姨娘了,什麼英雄救美,一見鍾情,他半個字都不信,那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謊言,來企圖控制他的。
雪姨娘一點都不吃驚了,這樣的條件她已經想到,她也會照做的。
她緩緩轉過身,艱難地挪動腳步,走到門前,扶着門框,咬牙回身,字字句句問道:“我只想問一句,爺明知是計將計就計呢,還是爺對我……”
她的話都沒有說完,因爲她看到男子怪異得笑了,就用那種不可思議的笑容看着她,她終於落荒而逃。
安慶院肅穆得似冬日的太陽,不見溫暖,簌簌的冷風透過空隙滲進屋子裡。
茂樹家的小心翼翼看着王妃的臉色,自從太妃那邊回來之後,王妃就是鐵青着臉,看到自己也是冷冷的,坐在那裡不言不語。她不敢問,生怕王妃把氣撒在她頭上。最近王妃的事情不順,連帶她也消沉不少。
“那日我們說話,就是商議你兒子婚事那時,有沒有旁人聽了去?”她還真不信,世上會有那麼巧合的事,她剛想開這個口,她就搶在前頭了。但是她手下的人,都是可信的,何況她一向謹慎小心,不會當着太多人的面說這些。
茂樹家的愣了愣,暗道不好,看來是前日的主意被人識破了,王妃沒討得什麼好。她細細回想着,當時只有她在王妃跟前,還有就是姚黃和紫萱在裡屋收拾被褥,餘下再無一人了。她忙回道:“娘娘,說話時無人在跟前,只有姚黃和紫萱在裡間。”
“嗯,對。姚黃是我身邊一等一的,應該不會背叛我纔對啊,何況她老子孃的賣身契都在我手裡呢。紫萱,紫萱應該不可能吧,她現在是王爺的侍妾了,應該得意纔是,難不成在那幾日裡投靠了董氏?”她有些拿不定主意,當了侍妾後,紫萱對自己比之前還要恭敬些,也不敢恃寵而驕,或者對王爺說三道四,每日一到時辰就在自己屋裡等着伺候,跟個大丫鬟一樣,一點不拿自己當妾室對待。
何況,她投靠他們沒有什麼好處啊,即便老四當了王爺,她一個前王爺的侍妾,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呢?
茂樹家的不敢胡亂猜疑,不然疑心錯了回頭對出來,她反而招王妃不喜,就斟酌着問道:“要不,咱們使人去探探口風,或者遣個人去看看,這幾日都有誰去過凝霜院那邊?”
也只有這麼個法子了,王妃點頭應道:“好,你趕緊叫人去查,還有,再把綠漪叫進來,我有話吩咐。”
茂樹家的忙忙去了。不過一頓飯功夫,就回來了,面上有些凝重,壓低了聲音回道:“這三日,咱們這裡只有姚黃、紫萱、掬月三個人去過凝霜院。掬月是奉了娘娘的令,賞了一個菜給世子妃用,姚黃是娘娘命她去詢問世子妃,她孃家大哥成親咱們送禮的事,只有紫萱,是自己去的,聽說帶了兩方墨回來,一共只在屋裡呆了沒三句話功夫。”
王妃聽得沉吟起來,這幾件事,這麼一提,她也想起來了。便是紫萱拿墨,她都是記得的。因爲第二日一早,紫萱就當着她的面說了,當時自己還覺得她有眼力界,王爺在屋裡,有事都不回,寧願自己想辦法。難道這只是一個幌子?
“不急,不能急,我最近行事因太過急切,反而出了不少紕漏,被很是教訓了一頓。等綠漪回來再說,看看紫萱那丫頭的口風。”王妃揉了揉額角,擺手說道,她說着不急,偏偏神色看來還是焦急了。時至今日,由不得王妃不急,事情漸漸不在控制中,她只覺自己是有心無力,完全沒有章法了。
綠漪進來,請了安,低眉順眼說道:“奴婢與紫萱說話,提起世子妃娘娘,聽紫萱的語氣對世子妃娘娘頗爲不滿呢。”
“哦,她怎麼說?你快說來。”王妃面上一閃而過喜意,倘若連她身邊人都背叛了她,她不得不爲自己留後路了。
綠漪又福了一下,才道:“奴婢說,世子妃娘娘對姐姐倒是愛重,送了那麼好兩方墨。紫萱卻不甚樂意得說,若不是當時怕娘娘不方便,她才懶得去那邊受氣呢,人都說世子妃大方,她纔敢去開那個口的,誰知反被笑話了幾句,隨便打發了兩塊尋常的墨給她。還說,當初要不是世子妃的緣故,她今天還能好端端服侍娘娘呢,弄成現在這樣,又尷尬又遭人笑話,究竟沒什麼意思。”
茂樹家的與王妃對視了一眼,照這麼說來,紫萱應該不會倒向凝霜院纔對,或者真是巧合?
正拿不定之時,前面有丫鬟來回說,世子爺留了四位姨娘在房裡,後來居然把柔姨娘扭了出來,命人直接送去繡房。
聞言,王妃大驚。柔姨娘是她安在那邊的一顆棋子,如今凝霜院完全不在她掌控中,如果連柔姨娘都毀了,那她真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唰的站了起來,喝道:“說清楚了,究竟怎生回事?”
小丫頭有些惴惴的,後悔自己不該搶着來報什麼消息,只得低頭小聲道:“世子爺留了四位姨娘在屋裡,誰知不到一盞茶功夫,柔姨娘就被幾個婆子捂着嘴扭了出來,直接扔到了繡房那裡。然後,很快就有兩個丫頭提了柔姨娘素日裡的貼身衣物和些碎銀子過去,一把扔了東西就走人了。繡房不知是怎麼回事,偏柔姨娘一味的大哭,也問不出什麼來,繡房的姑姑只得來回娘娘,請娘娘定奪。”
王妃越聽越驚,這麼說來,必是犯了大錯的,不然哪會無故被貶,還這麼大動靜。吟蓉好歹是她手下出去的人,杭天曜這麼做,不是生生打她的臉嘛,這眼裡,還有沒有她這個王妃。
“去繡房把她給我帶來,我倒要問問清楚了。”王妃一聲令下,很快綠漪帶了那小丫頭一起出去了。
茂樹家的暗自忖度着,雖然柔姨娘曾經是王妃的人,但幾年前就是世子爺的妾室了,她犯了錯,世子爺自然有權利處置她,這些連王妃都不好太過干涉。又怕王妃一時氣頭上,做出什麼有礙身份的事來,忙扶了王妃坐下,緩緩勸道:“娘娘先別急。想來世子爺也是一時惱了,終究回想過來還捨不得呢,年輕人,難免有生氣發怒的時候。
或許過兩天就叫人接了回去呢。柔姨娘是娘娘手下出去的人,世子爺總會留幾分體面的,何況眼下世子妃不在,什麼事她回來了,才真正有個說法呢。娘娘你說是不是,不過娘娘是舊主子,慈悲爲懷,關心幾句也是應該的。”
王妃一聽,冷靜下來,茂樹家的說得有理。她說了要冷靜,關鍵時刻差點又壞事,無論如何,那都是世子院裡的事情,她問一下不打緊,但不能擅自作主,不然論起理來,她也不一定站得住腳。
柔姨娘聽是王妃傳喚,就知自己的救星來了,忙跟着前去。
她也不敢搬弄是非,把當時的情景實說了,聽得王妃與茂樹家的一時摸不着頭腦。這麼說來,當時柔姨娘沒什麼大錯啊,仔細論起來,頂多一個不順主子,也用不着把她貶成了繡娘吧,這柔姨娘不會瞞着她們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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