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衆妃嬪終於都消停了下來,連同之前去懋勤殿外哭求皇上救命的妃嬪們,還有稍後被一一請過來的陸寧妃等人,並各宮的小皇子公主們,都被顧蘊給安置到了景仁宮的正殿裡,又讓人備了熱茶點心來給大家吃,還讓各宮的宮女嬤嬤太監們裡三層外三層的將景仁宮圍了進來,最重要的是,顧蘊承諾的那一隊金吾衛也果然很快便派了過來,所有的妃嬪都是越發的安靜祥和了,陳淑妃與賢妃終於雙雙舒了一口長氣。
陳淑妃因滿臉感激的小聲道:“得虧太子妃娘娘恩威並施,不然後宮真得亂起來了,娘娘不知道,妃嬪之間彼此仇恨的人不在少數,萬一趁此機會鬧出了人命來,回頭皇上本就因叛軍的事生氣,再得知後宮也失了火,還不定得氣成什麼樣兒呢!”
而皇上雷霆震怒,首當其衝受害的人會是誰?自然是奉旨暫攝六宮的她和賢妃,所以陳淑妃心裡這會兒有多感激顧蘊,可想而知。
賢妃也是滿臉的感激,道:“等此番之事了了,臣妾與淑妃姐姐一定要備了薄酒,好生敬太子妃娘娘三杯,聊表感激纔是。”
顧蘊擺手道:“我不過只是盡了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兩位娘娘不必客氣,何況後面的大梁還得靠兩位娘娘來挑呢,東宮也是一大攤子人一大攤子事,我不能在這裡久待,很快就得回去了。”
陳淑妃知道她這是放心不下皇太孫,說句不好聽的,若是皇太孫在此役中有個什麼好歹,於太子妃來說,只會比叛軍攻破了內宮還要糟糕,簡直不亞於滅頂之災,因忙說道:“娘娘只管放心回東宮去,這裡有臣妾和賢妃妹妹,一定不會再讓人鬧出什麼幺蛾子了!”
賢妃則發狠道:“方纔臣妾還想着總是素日一起坐行起居的姐妹,所以多少與她們留了幾分情面,既她們不領臣妾的情,臣妾也不會再與她們客氣,叛軍一旦打進來了,的確大家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比誰高貴,可臣妾卻有權利,在叛軍打進來之前,想怎麼處置她們,就怎麼處置她們!”
說得顧蘊笑了起來:“兩位娘娘就該拿出這樣的氣勢來纔是,尤其是現下這種非常時期,如今有兩位娘娘的話,我也可以放心回東宮了。”
辭了二人,轉身被簇擁着出了景仁宮正殿。
卻纔剛走出殿門,就被陳淑妃給攆出來叫住了,滿臉擔憂的小聲道:“娘娘,太子殿下與顧侯爺等人真能守住皇城嗎?若是有六皇子府的消息了,還請娘娘第一時間打發人過來告知我一聲,他們府上人少,護衛和下人自然也少,我真擔心萬一……”
顧蘊見陳淑妃話沒說完,已是紅了眼圈,說不下去了,忙道:“淑妃娘娘別擔心,早在叛軍包圍皇城之前,父皇和太子殿下已安排了一批金吾衛出去,與五城兵馬司沒有叛變的那部分將士一起,化整爲零埋伏在了京城各主要街道上,宗室營和親貴臣工聚居的幾個地方更是加倍派了人手,何況密雲衛和房山衛的將士接到消息後,也會立刻趕進京來勤王的,所以不止六皇弟與六弟妹不會有事,我們所有人都不會有事,你相信我!”
見顧蘊滿臉的堅定,陳淑妃總算心下稍寬,拿了帕子一邊掖眼角,一邊道:“有娘娘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亂臣賊子倒行逆施,老天爺一定不會讓他們得逞,勝利一定會是屬於我們!”
顧蘊點點頭:“正是這話。”
想起爲了方便互相照應,宗氏婆媳與林貴嬪母女這會兒也都在景仁宮正殿,忙又道:“淑妃娘娘待會兒可千萬要多注意一下宗氏和林貴嬪,可別再讓人趁亂羞辱她們了,到底她們服侍父皇年頭最長,又曾位份最尊,殺人不過頭點地,好歹也與她們留幾分尊嚴,她們已經夠可憐了。”
可不是嗎,都被自己的骨肉至親給捨棄了,餘生還不定要怎麼苦熬日子……陳淑妃這般一想,對宗氏和林貴嬪昔日曾有過的那些怨恨和嫉妒好似也變得微不足道了,嘆道:“是夠可憐的,尊貴煊赫大半輩子,臨老來卻落得這麼個下場,娘娘只管放心,我不會再讓人羞辱她們的,大家都是女人,實在犯不着自己爲難自己。”
所以顧蘊才能與陳淑妃一直要好了,都是因爲陳淑妃雖在宮裡這麼多年,到底還保留了幾分難得的善良和悲憫!
二人於是再次話了別,一個被簇擁着繼續往前走,一個則轉身折回了殿裡。
就見殿內衆妃嬪雖都仍安安靜靜的,時不時看向林貴嬪與宗氏的神情卻委實不那麼友善。
陳淑妃想了想,索性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方纔太子妃娘娘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我們萬萬不能自己先亂起來,如今本宮再重複一遍,我們縱幫不上皇上和衆守城的將士們,也不能拖了他們的後腿,誰若是再敢不安分,就是與本宮和賢妃過不去,那便休怪我們不念昔日的姐妹情分,嚴懲不貸了,所以你們最好收起你們心裡某些不可告人的念頭,本宮與賢妃都不是傻子,不會讓你們再得逞了!”
說得衆妃嬪不管有沒有心懷鬼胎的,都低下了頭去,齊聲應道:“嬪妾們不敢。”
陳淑妃方收回了視線,上前與正抱着已忍不住瞌睡了的七皇子坐到了一起。
殿內原本無形中透着緊張的氣氛,也終於因此緩和了不少。
宗氏婆媳與林貴嬪母女一直懸着的心總算稍稍落了些回去,她們方纔還真擔心那些個妃嬪忽然又發瘋,衝上來與她們再來一場混帳,尤其是宗氏與林貴嬪,到了這個地步,她們雖早已不怕死,卻絕不想死在那些個如今她們仍打心眼兒裡瞧不上,就更別說昔日了的妃嬪們手上,死得這般窩囊!
收回一直緊盯着衆妃嬪動靜的目光時,二人的視線卻不經意對上了,看得彼此如今的狼狽樣兒,二人都前所未有的沒再覺得痛快與解氣,因爲她們都深知,如今對方的樣子,就是自己現下的樣子,她們如今都一樣的落魄一樣的可憐,又還有什麼可藐視對方的呢?
說來她們兩個鬥了一輩子,爭了一輩子,爭皇上的寵愛,爭後宮的權利,爭兒子的地位,真是連想都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落得如今的下場,一個死了兒子,一個則被兒子捨棄,然後兩個同樣都因爲利益,被各自的骨肉血親給毫不猶豫的拋棄了,爭了一輩子,到頭來竟是衆叛親離,什麼都沒剩下,還要有賴昔日最恨,最看不上的敵人施捨,才能苟延殘喘下去,實在是有夠可笑,也有夠可悲的!
彼時已進四更天了,順貞門內仍在上演着最激烈最殘酷的廝殺,不過百丈見方的空地上,已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一身重甲的永嘉侯被一衆親衛以身體包圍在中間,看着岌岌可危,眼見再多撞幾下,必定就會轟然倒下的內宮宮門,心裡的感覺簡直用百感交集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視線緩緩自順貞門的正闕朱門上移過,朱漆金泥,漢磚白玉,五張蓋,四團扇,步步生蓮……這樣的規制,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只有皇宮才能出現,真正是天家才獨有的富貴。
他還知道,通往乾清宮的硃紅御道比這更富貴更氣派,讓人只看一眼就能打心眼兒裡生出敬畏來,那短短不過百十步的距離,便是君與臣,生與死,榮與辱的距離,是尋常人連想都不敢去想自己能跨過的天塹。
但就在今日,就在此時此刻,他便要跨過去了,然後,涅槃重生,俯視天下!
“砰”的一聲巨響忽然傳來,讓永嘉侯回過神來,果見內宮的宮門已轟然倒下,他立時大喜過望,大聲叫道:“兄弟們,隨本侯衝進去,加官進爵,封妻廕子就在眼前了!”
說得他的兵們都熱血沸騰起來,一個個顧不得滿臉的血污滿身的傷痕,嗷嗷嗷的山呼起來:“加官進爵,封妻廕子!加官進爵,封妻廕子!加官進爵,封妻廕子……”
二皇子在他身側,想着自己很快就要坐上那個夢寐以求的位子了,也是激動得滿臉放光,叫道:“舅舅,是我帶着大家先進去,您殿後,還是您先進去,我殿後?”
永嘉侯想也不想便道:“當然是殿下殿後,待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再進去也不遲,你如今可不能出任何閃失……”
話沒說完,一陣密集的箭矢聲驀地傳來,然後便是成片的兵士不停的倒下。
永嘉侯不由神色大變,難道其他八門的危機俱已解除了,宇文承川與顧準又騰出更多的人馬來增援這邊了?
果然在又一茬他們的兵倒下後,他遠遠看到了被人簇擁着大步走過來的宇文承川,他臉上一點也看不出生死已命懸一線的緊張與恐慌,反而滿是自信與從容,就好像擊潰他們,不過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他身側還各有一輛車,其上運着一樣奇怪的龐然大物,永嘉侯久戰沙場的人,對武器兵器早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幾乎纔看了一眼那龐然大物,便已能篤定,方纔那些密集威猛的箭矢,定然都是這東西發射出來的了。
一時心裡是又驚又怒,東宮竟有這樣兇猛的武器,怎麼他事先竟一絲一毫也不知道?他能不知道這個,自然也能不知道旁的,東宮到底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底牌?
那個婢生子還有臉時時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架勢來,他若真一心爲公,當初瓦剌犯邊時,怎麼不將這東西獻出來,說到底還不是怕旁人知道了,自己便失了優勢,着實可恨!
二皇子看見宇文承川,也是又急又怒,聲音都變了調:“舅舅,難道吳治廷和史佩瑾幾個都已臨陣倒戈了不成,不然這個婢生子怎麼能這麼快便帶了多人的來增援?我就知道,那幾個牆頭草都是靠不住的,我不將他們都碎屍萬段,誓不爲人!”
偏他們的火藥火器有限,已經在方纔攻城時用盡了,便沒用盡,如今場地有限,也要防着萬一一個不慎,炸傷炸死了自己人,不然他一定要立時給那個婢生子一發,將他炸個血肉分飛,死無全屍!
二皇子這邊放着毫無意義的狠話,宇文承川與顧準帶過來增援的人已快速加入戰局,原本已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力,傷亡慘重,全靠最後一口氣撐着做垂死掙扎的韓卓等百十號人的情況,自然立時得到了改善,戰局也終於因不復一直以來的敵衆我寡,而不再一邊倒了。
永嘉侯看在眼裡,急怒交加,恨吳指揮使與史統領幾個恨得滴血之餘,嘴上已又急又快的對自己的親衛校尉發起施令來:“你帶着所有你的人,立刻隨本侯與二皇子殺進去,眼見離勝利只得一步之遙,我們決不能前功盡棄,功虧一簣!”
爲了能一擊即中,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兵死士都集中在了順貞門,就是打的以壓倒性優勢撕開順貞門這個口子,速戰速決的主意,爲此甚至不計傷亡,不留後路,只可惜如今看來,連老天爺都要亡他了!
可他的命由他不由天,就算老天爺要亡他,他也要最後掙扎一把才能甘心,因又咬牙吩咐自己的幾個副將:“你們帶着剩下的兄弟們,哪怕死到只剩一個人,也要死死給我把敵人全拖住了,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只能進不能退,絕不能讓兄弟們的血白流,更不能讓他們都白死了!”
幾個副將都是多年跟着永嘉侯出生入死的,對他忠心耿耿,不由都血紅着眼睛應道:“侯爺放心,屬下們一定會拖住敵人,他們想要進去,除非踏過屬下們的屍體!”
永嘉侯就一一拍了拍衆副將的肩膀,向衆人說了一句:“今日但能成功,本侯絕不負你們!”然後決絕的一轉身,領着自己的親衛死士們,直衝宮門而去。
只可惜他們是必須從外強攻進裡面,金吾衛們與騰驥衛們卻能內外包抄,是以他們纔剛進了宮門,迎面便被堵了個嚴嚴實實,只得拔刀投入了新一輪的廝殺當中。
這一次,他們便沒有方纔那般幸運,能壓倒性的擊殺騰驥衛和金吾衛的人了,永嘉侯是有一萬精兵,可那一萬人裡總有不能作戰的,又分了些混入西山大營和五城兵馬司,用以在緊要關頭煽動下層兵士們,再加上永嘉侯世子帶去挾持吳老夫人,並其他人帶去伏宗親臣工的人,永嘉侯真正帶來攻城的,不足八千人,方纔還死傷了近乎一半,如今他手下真正能作戰的兵,其實也就四千左右了。
自然不是士氣漸長,越戰越勇的金吾衛和騰驥衛的對手。
兼之不時有傳令兵跑來,大聲稟報:“稟告太子殿下,西華門的叛軍聽了聖旨後,已知道自己是受了矇蔽,已繳械投降,懇求皇上和太子殿下從輕發落……”
“稟告太子殿下,長安門的叛軍已繳械投降……”
“神武門的叛軍已繳械投降……”
到天際盡處終於有一層如被薄紗遮住,漸漸透出來的光芒,告知着整個皇城黎明終於來了,太陽就要升起了時,更有大好的消息接二連三的傳來:“密雲衛指揮使率旗下一萬人進京勤王……”、“房山衛指揮使率旗下一萬人進京勤王……”、“東征軍宇文元帥率五千先鋒部隊提前班師回京,已抵達皇城勤王救駕……”
永嘉侯與二皇子的人終於再抵擋不住,死傷得寥寥無幾了。
永嘉侯自己也已是滿臉滿身的血污,堪堪就要支撐不住栽倒在地上。
一直冷眼觀戰的宇文承川這才讓衆金吾衛和騰驥衛停了手,一派從容閒適的上前,慢條斯理的說道:“林永繼,眼見離勝利只得一步之遙,卻終究還是功虧一簣,你這會兒心裡一定很不甘心,一定恨透了孤,恨透了老天爺罷?”
永嘉侯此時的確恨透了他,恨透了老天爺,明明勝利就在眼前了,爲什麼就是不讓他跨過那一步呢?他真的好恨,好恨哪!
他瞪着赤紅的眼睛,近乎咬牙切齒的說道:“本侯不恨老天爺,只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沒有早早結果了你,恨自己爲何不是死在了沙場上,反而死在你這個婢生子的手裡!”
可又怎麼能不恨老天爺啊,如果老天爺能再多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準備得更充分一些,能多給他一點可用之人,如今鹿死誰手,尚屬未知,所以他是輸給了賊老天,而不是輸給了宇文承川這個婢生子!
不想宇文承川卻贊同的點起頭來:“不止你恨孤,孤也挺恨自己的。恨自己爲何不在當初知道你蓄養了私兵時,便直接讓你萬劫不復,如此也就不會有今日這一場大亂,不會有如今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了,不過如今也爲時不晚,也再次證明了那句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再正確不過的!”
永嘉侯聞言,就越發恨得滴血了,可如今大勢已去,他再恨又能怎麼樣呢,惟有引刀自刎,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