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眇閣。
馮蓁醒來時已是日薄西山,書院裡響起一陣鐘磬餘音,宣告着一天的學業結束。
她睜開眼,目光乍一接觸到牀邊坐着的容琛,頓時清醒過來,火冒三丈地道:“你怎麼還在這?”
聽雪聞聲步入屋中,驚喜地道:“小姐,你醒了。”
容琛從她手裡接過帕子,在馮蓁臉上悉心擦了幾把,懶洋洋地道:“我自然得等着你醒,不然不就成了不辭而別麼?”
馮蓁沒好氣地道:“我倒情願你不辭而別,都是因爲你,庾莞君那個瘋子,差點沒把我折騰死!”
腦海中浮現出上午時發生的那一幕幕,馮蓁鳳眸微微眯起,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光。
庾莞君,此仇不報我桓蓁就不姓桓!
“她對你做什麼了?”容琛狹長眼眸閃過緊張神色,將她從被窩裡撈起來上上下下一陣打量。
馮蓁不好意思地拂開他,捂住了被子,結結巴巴地道:“就是,就是給我下了點藥……後面的不說你們也懂。”
“她竟如此狠毒?”容琛神情忿忿,一拳砸在牀欄上,“阿蓁,這事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
“你還是快走吧,你也不看看你來一次出了多少事,我的容世子,求您別來了,小女子這小心臟實在是經不起驚嚇了。”
“你說我是你的?”容琛忽然打斷她,眼放光華,璀璨如星。
馮蓁一噎,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胡說。”
“好吧,那我們過幾天再見。”容琛笑道,起身往窗邊走,略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斂容說道:“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謝玄這個人你要當心,那天丹鳳閣詩會上他搶了你的詩稿過去看,臉色難看的很,你和他結仇了?”
馮蓁心裡一震,嘴角抽了抽:“不是啊,好端端的提他幹嘛?”
“總之你自己小心。我先走了。”
“等等,我有件事想拜託你。”馮蓁叫住他。
容琛回過頭,“什麼事?”
“你能不能同庾莞君說個情,把庾文珺那情郎救下來?我略瞧過兩眼他寫的列傳,是個可造之才,你帶回去或是送到我們王府,讓他不至於餓死,如何?”
容琛略略思索了一會兒,點頭應下:“好,我先下山。”
目送他翻出軒窗消失在屋外蓬蓬木葉之中後,馮蓁始才鬆出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下榻梳洗。
聽雪抿脣輕笑道:“總算送走了這尊瘟神!不過下午也多虧了容世子,讓我去請謝先生救小姐你回來!不然我可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謝先生?”馮蓁疑惑地道,“哪個謝先生?”
聽雪道:“是啊,我去棋堂請的時候聽公主她們說的,叫什麼她們沒說,外號好像是,芝蘭玉樹?”
馮蓁臉色一僵。
“芝蘭玉樹”是謝玄的專屬稱號,不管是北魏還是南晉,無人不知。
傳聞他幼年時,叔父謝安召集一衆子侄,問道:“孩子們又何嘗需要過問政事,爲什麼各家父母都想培養他們成爲優秀子弟呢?”
庭下一干世家子弟面面相覷,唯獨謝玄站出來,回答道:“這就好比芝蘭玉樹,人們總想使它們生長在自家的庭院中。”
時年七歲的謝玄由此聲名大振,得名“芝蘭玉樹”。
而他後來的表現也沒有辜負這個驚才絕豔的詞,十六歲出仕,十七歲掛帥印,坐鎮廣陵組建北府兵,二十歲帶領八萬北府兵大敗北魏三十萬鮮卑騎兵,名揚天下。
竟然是他。
聯想到昨夜竹林木軒,疑惑之際又添了幾分瞭然。
希望自己沒有說胡話吧,馮蓁悻悻嘆出一口氣。
聽雪又道:“對了小姐,謝先生讓我轉告您,等你醒了去落梅棋堂找他,他要上完今天的課。”
“……我知道了。”
落梅棋堂。
馮蓁捧着課本小心翼翼地敲開棋堂的門,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謝玄的小廝桑落。
他打了個餓嗝,回過頭對堂中正襟危坐的謝玄驚訝地道:“公子,
你要等的學生原來是她啊。”
“……”馮蓁瞪他一眼,繞過他步入堂中,對着謝玄行了個八百年不曾行過的學生禮:“見過夫子。”
“起來吧,可好些了?”謝玄淡淡地道,目光仍停在手中的棋譜上。
“多謝夫子相救,學生已大好了。”馮蓁留心着他的表情,琢磨着他已經忘記了昨夜的事,遂放下心來,乖巧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寒暄道:“洛陽城一別,不曾想與先生在書院重逢。”
謝玄微微頷首,開門見山地道:“我們開始上課吧,不知馮四姑娘可提前研讀過《棋枰要略》、《忘憂清樂集》、《十訣》?”
“回夫子,學生……”說到此處馮蓁倏爾住口,改口道:“不曾看過。”
“你先把《十訣》抄一遍罷。”
“是。”馮蓁應道,心下卻是默默腹誹,這個謝玄,十年過去了,教圍棋怎麼還是從抄《十訣》開始!
及至抄時又犯了難,容琛告訴她謝玄已經知道了她的筆跡,那麼她現在再改變字跡反倒是做賊心虛。無奈之下,馮蓁只得硬着頭皮,以原本的字跡抄錄起棋譜。
夕陽透過窗櫺投入屋中,在她挺得筆直的脊背上渡上一層金色的柔光。謝玄擡起眸來看着她伏案抄書,目光落在她白淨秀麗的小臉上,一時怔住。
她的容貌清妍秀麗,如山雨中凝露而綻的茶花,眼中永遠闔着一川煙雨滿城風絮,看上去柔弱又清冷,卻帶着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信,和女子身上極其少見的一種英氣。
與她相貌完全不符也很眼熟的一種英氣。
這令他恍惚生出錯覺,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建康國子學,他與那人同窗的日子。夕光落在她眉間髮梢上,眉眼盈盈處,是人世間未曾有過的一種溫暖。
“夫子,學生都抄完了。”假裝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馮蓁將抄好的書冊遞上去,微微紅了臉,心中一片忐忑。
謝玄回過神,尷尬一笑,一邊看她抄寫的棋譜一邊狀似無意地道:“你的字跡,倒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