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極快地收斂心神,年輕親王后退一步伏跪在地:“此舉已逾皇室與朝廷法度規矩,請皇上允許微臣立刻告退。(哈十八純文字)”
淡淡看他一眼,風胥然只是負手擡頭凝視第一行紅色文字:“‘使河如帶,雲山若礪,國以永寧,爰及苗裔’――斷雲山山脈不崩,滄瀾江江水永濟,我風氏與君氏世代共享北洛。君非凡一代人傑,扶雄主而成霸業,武德靖宇皇帝傳下此誓令代代相傳,風氏子孫不遵此誓者視爲忘祖背德,永失神明護佑,生前無入宗廟,身後不歸故陵。”
頓了片刻,胤軒帝看一眼依然伏跪的風司冥,隨即看向第二行文字。“‘使月無沉,日升之恆,民以康樂,浩蕩長風’――這是君非凡對武德帝的承諾:只要百姓康樂,風氏王朝將如日月光華永在,君氏一族亦將世代守衛北洛國土。”
“民以康樂,浩蕩長風”,細細咀嚼這八字含意,與“國以永寧,爰及苗裔”一比對,風司冥只覺心頭猛然一沉。下意識擡起頭看向胤軒帝,卻見那雙威嚴銳利的深沉眼眸正向自己靜靜看來。
“君非凡與武德皇帝總角相交,同窗爲學,情誼至深至厚。天愛北洛,西斯大神垂青,武德帝雄風大展,開創我風氏基業。然而各國君主懵頓不明,不知順應神明之意,反而羣起刀兵犯我疆界。其時朝廷初立百廢待興,武德帝御駕親征,君非凡坐鎮承安,主持國事盡心調度,更傾一家數代積累補充軍餉不足――正如武德帝其後所言,‘非君之能,必無軍爭之勝’。君非凡當朝主政二十二年,立朝規、定法典、治軍政、撫百姓、興農工、通各族、和教宗,爲我風氏王朝萬世之業奠定基礎……赫赫君相,當真不愧赫赫之名!”風胥然語聲平靜,殿中二人卻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從威嚴帝王身上發散出來的驕傲,以及對先祖功業無法抑制的嚮往和感嘆。
“然而國史館不曾記錄、世人也從未有知,當年風氏家主武德靖宇雖然賢良英偉聲名播於鄉野,在國都朝廷卻少有人脈經營。宓洛舊主初喪,雖無直系子孫,但宗族之親豈能真無一可繼大位之人?若非歷代經商、久與舊朝權貴往來的君氏一力周旋,豈有國中元老高士同推風氏入主神殿宗廟?北方各族爭鬥不休,雖有宓洛居中調和,但因始祖、信仰、習性各異,數百年中從未有一日真正安寧。君非凡定下兼收幷蓄之國策連通各族,甚至親往各族各部駐地主持融會之事。北方山野貧瘠,百姓多未開化,連通融會之時各族紛紛要求朝廷給與財帛物資支援。對外戰事對內整修,朝廷負累沉重,對此朝臣多有異議;君非凡強行壓縮三品以上朝臣薪俸,一切依所做承諾予以各族支撐。各族感服恩德,一年之間聚攏北方三十三族民心。北方各族稱武德帝爲‘斯倫爾克大皇帝’,‘天賜恩德的大皇帝’,卻稱君非凡爲‘埃斯科爾蘇’、‘科爾蘇百倫’,‘帶來福音的聖人’和‘與父親一樣尊貴的父親’。君非凡在北方的絕對威望令朝廷一切政令終於暢行,纔有我風氏王朝今日各族和睦景象――‘國以永寧’,風氏歷代帝王重複這項誓言時有幾人真正得知,武德帝道出此句情景絕非誇張虛飾?”
喉頭顫動兩下,風司冥靜靜跪着,頭卻伏得更低。
“君非凡四十五歲盛年而逝,年僅十六歲的君離塵進入朝堂,自七品刑部行走執事直至上朝廷宰相。武德帝后承遠帝不幸早逝,君離塵以宰相與太傅雙重身份輔政監國。君離塵十六歲入朝、二十四歲身當宰輔,三十九歲承遠帝駕前重複其父誓言受命託孤,八十歲離開朝堂直到九十歲迴歸神明身前,太子太傅之職始終不解。[`哈十八小說`]身在北洛朝廷六十四年,先後輔佐三代帝王,家族盛隆達到世所能知的極點――君離塵一生傳奇,膝下卻只有一子存活得行冠禮。君懷璧成年之日即進入藏書殿擔任太傅,及至君離塵致休離朝繼任宰輔。”
風胥然語聲沉穩,風司冥心頭最初驚惶漸漸散去,微微直起身,擡眸看向始終負手凝視因思壁的胤軒帝。只見素來威嚴尊貴的帝王面上神色平和,襯着因思壁各處珠寶光芒顯得更加端嚴。
像是感受到年輕親王的視線,風胥然微微側轉頭,沉默片刻,嘴角微微揚起:“君氏歷代帝師宰輔,每當位登人臣之極則往祈年殿與太阿神宮重複君非凡當年誓言,而每一代風氏帝王也都會在登基之時與君氏家主重複武德帝的誓言――司冥,這些誓言便銘刻在你的眼前。”
覺察到風胥然語氣中意味不明的笑意,風司冥心頭一驚,隨即低下頭:君家歷代家主輔佐風氏帝王,主持北洛政務,影響至爲深遠,史書記載鑿鑿。然而這些自己早已從國史上讀過、柳青梵與藏書殿太傅詳細講解過的歷史,縱然不用刻意提醒,他也能夠體會胤軒帝從容道來的語句中顯露出的細微差別。
凝視年輕親王若有所思的面孔,風胥然淡淡一笑,隨即繼續道:“君懷璧政務嫺熟之外兼有英姿瀟灑,文采風流更勝其父其祖,時人稱其如‘水行天上’。北洛朝臣服色由靛藍直到深紫,唯有最高公爵‘愛爾索隆’的正裝朝服顏色素淡如水,‘天水無岫’便是因他而來。而這一身朝服也爲君氏一族代代相傳,直到君家第六代家主,君霧臣手中。”
聽出風胥然在說到“君霧臣”三個字時聲音的不自然,風司冥微微低垂下眉眼:這位執掌先王景文帝一朝的君家家主,其功勳業績至今爲人們時時提起;國史館的史冊詳細記錄了他自入朝到景文三十七年除夕病逝的全部經歷,《博覽》中北洛卷更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提及他的姓名;他在傳謨閣中宰輔的位置始終不曾撤去,就連此刻的上朝廷宰相林間非也只使用一間側廳……然而,景文三十八年到胤軒元年那片渲染着血色的歷史,卻是所有人絕不觸動的禁忌――就連胤軒十三年“玉螭宮之變”都可以平靜講述的柳青梵對此都諱莫如深,而對這位宰輔名臣一生事蹟熟背如流的他,關於這位君家傳奇家主的死亡和赫赫君家的一夕消亡也是從來閉口不談。
曾經以爲那只是因爲自己,因爲關係到自己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出生,所以心細如髮的太傅總會刻意跳過,自己也不需要想得更多。然而,面對着眼前刻滿誓言的長壁,耳畔帝王沉靜威嚴的語聲一句句傳來,赫赫君家與風氏王族不在國史館史官記錄的事蹟一點點展開……卻再也容不得自己不去思考那些早已留存心中的疑問。
“君氏一門自北洛風氏立國之日起便帝眷盛隆。然而相對於傾朝的勢力,君家子息卻是始終不盛。到君霧臣之父君思隱時,因族人仗勢欺人而行清理門戶,君氏只留京中嫡系一脈。君霧臣一代只有兩位姐妹,且身後皆無所出,而摯愛的長子君念安又英年早逝……君霧臣臨去之時,將‘天水無岫’留在了這裡――就在這因思壁前。”
淡淡看一眼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的徐凝雪,胤軒帝靜靜點一點因思壁前的蓮臺。“十八年後,胤軒十八年三月十四,朕將它還給了原本的主人,赫赫君家最後的繼承者。”
風司冥身子頓時驚跳而起,一雙夜一般的沉靜眸子終於再也無法自制地染上惶恐的色彩:“君家最後的……繼承者?”
“‘愛爾索隆’,王朝的守護者――北洛立國以來,便一直是風氏王族與君氏家主在彼此的誓言下共同守護這片國土、守護王朝的平穩安寧。歷代君家家主無一不是才華卓絕,經國濟世,將天下自由運轉於掌中。而風氏王族對君氏一族的信任支持,也如這因思壁上的誓言代代相傳。大神庇佑我北洛,也許應該說神明眷顧北洛,因此降下君氏爲我風氏掌國輔政。是風氏王族信任倚重的君氏家主,讓大神對風氏一族的恩賜,變成了世人皆知、萬民同仰的現實。血濃於水,縱然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赫赫君家的榮耀,但君霧臣的兒子怎麼會當不起‘愛爾索隆’這個稱號?‘天水無岫’很適合君無痕――雖然它向來適合愛爾索隆?君非凡的後裔,只是,朕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合適。”
“君無痕,是前朝宰相君霧臣的另一個兒子麼?景文三十七年除夕京城北郊君家山莊深夜大火,當時國史館記錄君氏主家親眷未有一人倖免赤炎之災,君氏因是消亡,爲國史之大恨大憾。若果然有遺孤尚在,當是我北洛大幸。”強自按捺住心中激盪,風司冥盡力將每一個字說得平穩清晰。一雙眼睛緊緊盯住風胥然,黑色的眸子深不見底。
“確實是行過冠禮的大人了,司冥。”靜靜看着風司冥漸漸平復,重新顯露出沉靜堅毅的面容,風胥然微微笑一笑,轉身凝視壯麗恢宏的長壁。“君無痕爲人風度,與他的父親君霧臣極其相像,而睿智英明直追當年君非凡行事,國事政務可悉數委託,絕無憂患顧慮。”
風司冥低下頭,一時只覺心頭紛亂如麻,口中卻是異常清晰靈便。“誠如父皇所言,君氏存此一脈,當真可謂大不幸之中的大幸。不知此人現在何處?此刻國家災難危急之際,正是用人之時。兒臣願爲父皇親往迎請,請其與林相、太傅等朝臣同心協力,解北方災區百姓之苦。”
“司冥素來耳目聰明,方纔是沒有聽清楚麼?兩年前,他便已經到朕的朝廷上來了。”
風司冥咬一咬牙:“兒臣愚昧。”
風胥然輕輕嘆一口氣,迴轉過身:“那便說眼下――三日,三日來滿朝文武凡親近重臣皆有本章奏摺安撫寬慰於朕,你與大祭司也將‘神明庇佑,勿要過於擔憂’掛在嘴邊。卻只有他一個什麼都沒有說,便是一句寬慰都沒有;每日只是守在傳謨閣處理各地急報,連小朝都不行覲見。爲何他不能給朕寬解?因爲他知道自己一旦開口,便是朕也會拋棄其他的心思,一意等待司廷平安歸來。”頓一頓,目光凝視眼前低頭伏跪的年輕皇子。“神明庇佑北洛……入殿之前朕曾經問你,對神明信念從何而來。”
風司冥心頭猛然一顫,眼前似乎也突然變得有些微微的模糊:三日前大司正府那道青衫瀟灑的身影猛然從面前鐫滿了誓言文字的長壁上跳出,自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張平和淡然的面容。那雙幽深眸底透露出來的光芒一如常日所知的冷靜,自己卻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份翻雲覆雨、運轉天下的瀟灑外衣下潛藏的冷漠無情。曾經清涼院落中的言笑晏晏頓時異常遙遠,還有那句語音奇怪卻異常柔和悅耳的誓言,也因爲根本無法牢記句詞而變得恍然如夢――
努力眨一眨眼,風司冥深吸一口氣,艱難然而語聲平穩地說道:“父皇的意思是……愛爾索隆,永遠只是風氏王朝的守護者。”
“這是‘愛爾索隆’存在的真正意義,也是唯一意義。”風胥然微微笑一笑,眼角餘光瞥一眼一邊緊緊抿住雙脣、扭過頭不願再看年輕親王的徐凝雪,再轉向伏跪在的風司冥,見他雙手十指扣住白玉地磚的地方顯出隱隱紅色,胤軒帝笑容之中頓時流露出些微的苦澀和淡淡的憐憫。但開口的語氣卻是平穩沉靜如常:“司冥,等司廷平安回來之後,你若仍想去西北一行朕絕不攔你。金牌、玉印、尚方寶劍,只要你開口朕也都會給你;隨行人員,哪怕帶走半個朝廷也沒有關係――只有一條,一旦真的接下來,就必須將這次河工弊案徹查到底。”
“臣風司冥遵旨。”穩穩扣下頭去,重新挺直身時年輕親王臉上表情已是沉靜如常。
風胥然點一點頭,邁上前一步伸手拉起風司冥,順勢替他拂一拂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對上風司冥驚愕的雙眼,風胥然微微一笑:“這兩天朕脾氣大了時時罰人跪着,雖然你年紀輕經得起打熬,但遇事不諫可不是靖寧親王應有的行事。再說你與呂安他們不同,是朕的臣子也是朕的皇子。這幾日你在寧平軒操勞,又協調各部在宮裡宮外奔走,辛苦勞累只怕更甚於林間非幾個。親莫過於父子,朕自知素來偏愛司廷遠勝他人,對其他皇子公主未免淡漠,有時甚至當衆顯出不公。但見你行事如此開闊,朕欣慰之餘,心中也會有不忍不捨。”
一邊躬身行禮,風司冥同時在心底苦笑一聲:自那日大司正府晚膳之後,自己幾日爲白肇興、秋原鏡葉協調調運之事憂心忙碌尚且不及,又豈會因爲所謂的芥蒂耽誤了正事?而之前在澹寧宮中自己也早已爲呂安等工部諸臣分辨說項,卻因不近人情的過分冷靜而被胤軒帝嚴厲逼問。此刻胤軒帝卻是言溫顏和,天心難測可見一端。不過,雖然明知胤軒帝並非真性溫和慈愛,這幾句話卻還是讓自己心頭升起兩分暖意。
“三皇兄與司冥骨肉至親,皇兄遇險失蹤,司冥心頭也是紛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然而若當真方寸全失,既不能爲父皇分憂,也不能於世有補。幾日寧平軒下加緊處置政務,只是爲了儘快解救災情,令當地從事官員能夠騰出手來專心尋找三皇兄。”看一眼徐凝雪,風司冥繼續道,“何況教宗神社遍及各個村落,得此支持,希望很快就會有好的消息傳來。”
“還有對誠郡王府上的關照,靖王妃親往照料吉昌公主,並從藏書殿接回幾位皇孫,這件事情也做得很好。誠郡王妃出身西陵王族,吉昌性子溫怯,平日便不怎麼說話,這種時候除了曾經侍奉神殿的佩蘭,換了其他人只怕什麼都做不成。能夠很快思考到這些事情,佩蘭確實是讓朕可以十分放心的孩子。”風胥然點一點頭說道。隨即又微微皺起眉頭轉向徐凝雪,“聽說誠郡王妃已經身懷有孕?她遠嫁過來,不到兩年就遇上這種事情……”
徐凝雪躬身行禮:“祈年殿和太醫院都派了醫官到誠郡王府隨時伺候。就在陛下與靖王殿下來到祈年殿之前,皇后娘娘也帶着女官御駕前往誠郡王府探望吉昌公主。”
風胥然微微頷首:“皇后那裡,這兩日也是朕慢待了……司冥。”
“兒臣在。”
“代朕向吉昌公主問候,還有你的母親。朕便不往那府去了,也省得一府人禮數規矩折騰。”
“是。”
“這邊去吧。”
看着年輕親王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胤軒帝這才慢慢走出大殿,徐凝雪一路默默跟隨。直到兩人走出祈年殿,和蘇遠遠應上來,風胥然這才靜靜道:“今天因思壁前的事情,凝雪便不用一一通告大司正大人了。”
徐凝雪一呆,隨即便聽胤軒帝道:“和蘇,即刻安排車輦,朕要往交曳巷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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