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后。
皇后心裡堵着一口氣,見狀心裡就想,橫豎都把話說出來了,繼續掩飾也沒什麼意義,不如索性將真相說出來,哪怕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能叫燕王得了好!於是她就把自己入宮前家人囑咐她的話都一一說了,還點明燕王會選中她給皇帝做皇后,就是看在她出身可靠、又沒有孃家助力這一點,而且還拿她守寡的母親做人質,逼她爲自己賣命。
皇帝怔怔地聽着她的話,似乎已經完全呆住了。待皇后說完了,見他仍舊半聲不吭,只是盯着自己看,心裡不由得有些着慌:“皇上,您可聽見臣妾的話了?您不能再相信燕王了!他有不臣之心,一直都在算計您呢!”
皇帝漸漸醒過神來,露出了傷心的神色。皇后以爲是自己的話起作用了,忙道:“您不必傷心難過,也不必害怕,您不是一點勝算都沒有的,只要振作起來,聯合朝野忠臣志士,何愁不能將燕王鬥倒?”又絮絮叨叨地念起她所知道的宗室皇親、勳貴世爵與文武大臣的名字,無一不是與燕王關係不親近,甚至是有些敵對的人,其中也有她的孃家舅舅,但沒有一個是武陵伯府李家的人,甚至連李家族人也沒有。
皇帝不是傻子,他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爲何皇后所提的人,竟無一個出自武陵伯府?難道他們不可信任?”
皇后一窒,咬牙道:“燕王妃出自李家,李家早已投向燕王,絕非忠於皇上的臣子了。臣妾不敢因私廢公,讓皇上擔負走漏消息的風險!”頓了頓,又覺得這話說得太絕情了,便低頭添上一句:“況且李家正守孝,不方便插手朝政的。”
真到了要盡忠的時候,哪裡還管得了守孝不守孝?皇帝聞言不置可否。又問:“那爲什麼又有你的兩個舅舅呢?”
皇后忙道:“舅舅們一心爲皇上盡忠,自是信得過的!”
皇帝笑了笑:“他們纔對外人宣揚朕不能人道,如今倒成了忠臣了。”
皇后一時無言以對,只得含淚道:“舅舅們絕對沒有做這種事,只是舅母婦道人家,沒有見識……”
皇帝落寞地站起身,背對着皇后,道:“朕原以爲。皇后與朕是結髮夫妻,自當恩愛不相疑。大婚以來,朕自問待皇后一直相敬如賓,也稱得上是恩愛了。朕冷落嬪妃,只與皇后相守;自知身體不好,不願再納妃嬪。但因皇后相求,朕就納了你的表妹;你表妹心性輕浮,又好妒小姓,愛說是非,遠不是皇后口中的賢良端莊之輩,朕數次要處罰她,都看在皇后面上,輕輕饒過了;如今她犯下大錯,若換了是先帝在時。定要處死的,可因皇后哭求,朕也允她在宮中養病……朕對皇后可有一絲虧欠之處?皇后爲何還有不足?若你只在後宮之事上頭用心也就罷了,沒想到……居然連前朝也要插手……”
皇后如遭雷擊,撲過去抱着他的大腿哭道:“皇上何出此言?臣妾真是萬死了!”
皇帝卻沒看她一眼,仍舊是一臉的落寞:“朕也明白……是朕無能,不能讓你呼風喚雨,也不能讓你有孩子,你心裡着慌了。纔會拼命地抓着權勢不放。朕對不起你。但凡朕有的,你要拿。就拿去。只是……燕王叔對朕有救命大恩,若沒有他,就沒有朕今日。他爲了朕的安危與江山穩固,在外搜尋馮家餘孽,風塵僕僕趕回京城,就立刻進宮安撫朕,還讓朕別怪皇后,皇后年輕,犯點小錯也是在所難免的……他對你我如此慈愛,你怎麼還忍心中傷他?!甚至給他冠上這等萬劫不復的滔天罪名?!”
他猛地瞪向腿邊的皇后,眼圈都紅了,隱有淚意:“你說他看中朕的皇位,想要取而代之?笑話!若不是他派人來接,天下有誰知道我朱文至還活在世上?!當年建文帝民心盡喪,只要燕王叔起事,憑他的兵力,憑他的才智,憑他的手段和威望,還怕這皇位不手到擒來麼?!可他沒有……他千里迢迢接朕回去,爲朕引見那些文臣武將,爲朕嘔心瀝血謀劃大事,又親自帶兵打到京城來,將朕送上皇帝的寶座,自己只提了一級王爵,此外半點財物都不要,世上還有比他更無私的長輩麼?!你怎麼敢中傷他?怎麼敢?!”
皇后已哭成個淚人兒:“皇上!臣妾句句都是實話!您若不信,只管叫人打聽去!他有這心思也不是什麼隱秘之事,京中只怕上得了檯面的世家都知道了,只有您還矇在鼓裡!”
皇帝一驚,全身都顫抖起來:“你說什麼……你越發胡說了!你還要將多少人拉扯進來才甘心?!”
皇后堅持己見:“臣妾句句是實,絕非胡言!皇上只管傳幾個忠心的臣子來問話,或是派親信之人去打聽,必然能發現端倪!”
皇帝咬牙:“若是查出來是子虛烏有……”
“臣妾情願以死謝罪!”皇后此時是真的什麼都顧不得,索性破罐破摔了。
皇帝看着這時的她,就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過了好一會兒,才摔袖而去。
他一踏出殿門,皇后就軟倒在地了,痛哭失聲。從李家陪嫁來的宮人哭着上前勸道:“娘娘何必如此?夫人若泉下有知,也會爲娘娘心痛的!”
皇后流着淚搖搖頭:“我顧不得了……我的母親……我可憐的母親!她纔不滿四十歲,若不是李家人相逼,又怎會死……”
皇帝回到乾清宮中,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兒,決定還是召個人來問一問。他心裡也有幾分慚愧,覺得燕王對他這麼好,他不該懷疑的,可是皇后如此信誓旦旦,連性命都能拿來打賭,想必也有她的道理。他既不願相信燕王是奸臣,也不願意與皇后反目,最好的辦法就是拿事實說話!
找什麼人來問呢?那些老臣是不行的,他還沒忘記他們曾經有多熱衷於說燕王的壞話。可後來的事實卻證明那都是無中生有的;宗室他也不敢去問,他還沒忘記前些天那幾位上竄下跳意圖取他而代之的堂兄弟呢,哪怕是藩王們,也不可靠,他生父就曾有遺願要削藩的,他對他們不過是面上恭敬,卻從來沒忘了要提防他們;本來章家是最得他信任的,可章家父子都不在京中。他也沒處問去;最後,他選中了李家,正是新任的武陵伯,也是皇后的伯父。雖然皇后曾經指證他不忠,但皇帝不相信。當初在北平暫居時,武陵伯曾多次來探望過他。言談風趣而慈愛,是個親切的長輩。
於是仍在守孝的新任武陵伯就進宮了。面對皇帝吞吞吐吐的問題,他的表現就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皇上這話是從何說起?!都是皇后娘娘說的麼?”接着就當場大哭:“娘娘糊塗了!她這是怨微臣呢!微臣的二弟妹,也就是娘娘的母親,病了幾個月,昨兒終於不治了,必定是娘娘得知了消息,誤以爲微臣一家沒能照顧好弟妹,一時生氣。纔會說這等話的!可是微臣冤枉!二弟妹臥病多時了,便是真有個什麼好歹,也沒什麼出奇啊!微臣夫妻一直細心照顧她起居,怎麼如今反而成了錯處呢!”
皇帝聽得吃驚不已:“岳母去世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報到宮裡來?!”
“今日早上已經報了,興許皇上還沒看見訃報。”武陵伯擡頭含淚看向皇帝,“微臣不敢隱瞞,二弟妹她……她原本病得不算重,只是前些日子她孃家兄弟一家來瞧她,不知說了些什麼話。人才走。她就吐了血,之後就一直昏迷不醒。拖到昨日終於撐不下去了……”
皇帝心中已明瞭,必然是自己那不能人道的消息傳到了李二太太耳朵裡,加上她孃家人來抱怨,纔會將她氣死的,皇后將氣撒在親人頭上,實在是誤會了。他嘆了口氣,就沉默下來。
武陵伯哭了一陣,見皇帝不說話,就開始爲自家辯解:“若說當日將侄女選爲皇后,其實是燕王妃做的主。不瞞皇上,燕王妃與李家都有些私心,不過當時京中承平不久,有資格出皇后的世家也不多,當中年紀合適、品行又出挑的女孩兒其實沒幾個,又要防範當中有建文舊臣之家出來的,會心懷不軌……皇后娘娘會中選,也是因燕王妃召見親戚族中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兒時,她的表現格外優異的緣故。原本還顧慮到她沒了父親,福氣不足,但最後還是因爲她孝名在外,品行比別的女孩兒出挑,才最終定爲正宮皇后人選。燕王殿下當初還說過,皇上流落在外多年,在京中沒有根基,若挑個孃家勢力太強的,就怕皇上受委屈。微臣的侄女畢竟有些孝名,只要她母親能在李家生活無憂,她爲了孝道,也不會在宮中做出不合宜的事,讓皇上受累……”
皇帝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您不要再說了……朕已無地自容……”他心中已經明白了,燕王沒有什麼陰謀,皇后只是因爲誤會李家害死了母親,纔會出言報復的。無論她是出於什麼想法這樣做,自己受了叔叔大恩,卻因爲婦人幾句挑撥,就生出疑心,日後怎麼有臉去見叔叔呢?怪不得叔叔與弟弟常勸他要有主意些,連姨祖父章寂也再三苦勸,原來自己真是個耳根子軟、不明事非的人,真真是不配坐在這把龍椅上!
他賜了武陵伯幾樣財物,又獨自在屋裡哭了一場,纔去見皇后,也不多說,只將武陵伯所說的李二太太死亡真相告訴了她。皇后聽得呆住了,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得皇帝說:“皇后若有怨氣,爲了母親不顧祖宗,拋開了往日的孝名,那隻拿李家出氣也就罷了,爲何還要挑撥朕叔侄不和?若沒有燕王叔,你也做不成這中宮皇后,你實在不該忘恩負義的。當初朕聽說你是個孝女,才覺得你是皇后的最佳人選,如今卻覺得……這簡直就是個笑話!”說罷就起身要離開。
皇后慌得從牀上滾下來,撲上前抱住他的腿:“皇上,皇上!臣妾句句都是實話呀!即便臣妾誤會伯父害了母親,可當初燕王與伯父囑咐臣妾的話,卻都是真的呀!”
皇帝已認定她說謊,哪裡肯信,只是道:“你不必再說了,朕是不會相信的。相反,朕聽了你的話,反而有了個想法。朕這樣無德無才,實在不該坐在這龍椅上,燕王叔智勇雙全,又是忠義之人,待朕更有大恩,他纔是最有資格做皇帝的人。況且朕的身體已經廢了,無力爲皇家延綿子嗣,燕王叔卻早已生下嫡子,沒了後顧之憂。既如此,朕就索性下旨昭告天下,將這皇位讓給王叔吧!”
皇后驚呆了,她萬萬沒想到皇帝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全身都在抖個不停。皇帝見狀,就掰開了她的手:“你好生養着吧,待李二太太出殯時,朕許你出宮去送她一程。”
皇后猛地緊抱住他雙腿,哭道:“皇上!臣妾錯了,您只管罰臣妾,千萬不要有那種荒唐的念頭呀!”哭了半日,見皇帝絲毫不爲所動,只得咬牙換一種說法:“您即便真有心要讓位,也該讓與親兄弟,燕王是您隔房的堂叔叔,論血緣實在太遠了,便是真的登上皇位,也難以服衆!”
皇帝不以爲然:“弟弟若有此意,當初就不會拒絕過繼之事了。他走了這大半年,朕月月有信去北平,提及此事,他總是拒絕的,說他寄情于山水之間,不希望一輩子被困在宮牆之內。朕心裡愧對他,也就允了。如今既然要將皇位讓給燕王叔,自然不會給弟弟,讓他也經歷朕受過的苦。至於王叔繼位能否服衆……”他低頭看了皇后一眼,“朕從來不擔心,相信王叔會有辦法的。”
他彷彿卸下了什麼心頭重擔似的,撇開皇后的手,步履輕快地離開了,只留皇后在後面泣不成聲。但他連頭也沒回,只是一直向前走,臉上的神色卻越來越輕鬆了。
回到乾清宮中,他掃視殿中熟悉的一切,卻沒有生出捨不得的想法,反而開始期盼起將來的生活來。
胡四海含淚顫抖着走到他身後,撲通一聲跪下:“皇上,您不能啊……”
“胡四海,沒什麼是不能的。”皇帝平靜地答道,“當年皇爺爺和父親都曾擔憂過,我不是個明君的料子,做了這一年多的皇帝,竟沒有一件事是能做成的,你對此是再清楚不過了。我這輩子最輕鬆最自在的日子,不是從前父親還做太子時,也不是我登基之後,反而是在德慶象牙山上的小屋裡……那幾個月,我什麼都不用理會,閒了只管看書,或是欣賞周圍的山景,無憂無慮……哪怕是生活清苦些,也比如今要快活。”他回過頭來,對胡四海露出一個微笑,“你也希望我能過得快活些,對不對?”
回答他的是胡四海的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