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不懂這古代的流放路線是怎麼走的,但聽祖父的口風,似乎不大好,又看了看二伯父章放與父親章敞的臉色,預感更不妙了,忙問:“那些差役是押送我們的嗎?會不會認錯了?”
章敞迅速轉向兄長,眼中露出希冀之色,章放卻搖頭道:“沒有認錯,確實是他們。剛來的時候,押送我們的官差與他們辦過交接,因此洗硯小哥還特地去與他們搭話,塞了銀子,不然我們一家也不可能得了這間屋子落腳。”
流放出京的犯人,按慣例是要鎖進當地衙門的牢房裡的,因他們一行不知何故被帶到這處驛站落腳,驛站中沒有牢房,原該往柴房等地方安置,沈李兩家就被塞進了這個小院子的柴房中,十幾口人與十來垛柴擠在一處,連睡覺的位置都不夠。但章家因爲有了洗硯的打點,卻能得到一間偏廂,雖然屋裡沒有什麼傢俱,卻有一張破板牀,一牀舊被子,地方也寬敞些,還通風,比沈李兩家可是強多了。
聽了章放的話,章敞立時露出了失望之色:“難道……越王與馮家還要再折騰我們不成?如今我們都成了這個樣子,還有什麼體面?再受折辱,還不如死了乾淨!”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什麼樣子?!”章寂早年曾經在軍中歷練,雖然說不上是什麼名將,但也見識過鐵血,最是看不慣這個兒子的軟弱,見狀狠狠地罵了一句,又瞥見小孫女明鸞毫無懼怕之色,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生出幾分好奇來:“三丫頭,你在想什麼?”
明鸞驚醒,忙答道:“祖父,那些官差是不是打算把我們送到別的地方去?可我們是刑部下令流放出京的,要去什麼地方不是定死的嗎?”如果是有人私下行事,沒經過官方准許的,是不是能找點空子鑽鑽?
但章寂的話卻打消了她的念頭:“刑部既然下了判書,自然有明文指示,頂多就是有心人事後篡改了,但公文卻是做不了假的,多半是官差受命瞞着我們,實際上流放地已經不是太原了。”
明鸞先是失望,聞言後連忙追問:“那會是什麼地方?從南京出發……走水路的話,會是南方嗎?”
章寂苦笑:“江南閩浙湖廣皆富庶,怎會是流放之地?恐怕不是西南就是嶺南吧,前朝還有往崖州去的,本朝倒是少見。”
崖州?是海南島嗎?從氣候來看,倒是個休養的好地方。明鸞穿越前也是去過三亞旅遊的,倒不覺得那裡是個清苦所在,就是過海時危險一點,還有每年的颱風比較麻煩,西南、嶺南也各有各的好處,雖然西南少數民族多,民風可能比較彪悍,嶺南還有瘴氣什麼的,但都是氣候溫暖的地區,土地應該也挺肥沃,適合種田。
這麼想着,明鸞便道:“這些都是暖和的地方,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家裡衆位長輩和弟弟妹妹們身體都不大好,如果去了南方,冬天也能好過些。”
章寂聽了,神情柔和下來:“傻孩子,你道天兒暖和的地方就一定好麼?”他雖喜明鸞小小年紀就表現鎮定,遇變不驚,但也只當她是個聰明些的孩子,沒有多想,便轉向兩個兒子:“如今還不知是不是改了流放地,也不知是改到了哪裡,但如果不是去太原,原先的佈置就通通用不上了。”
章放神色肅然,低聲道:“父親說得是,或許馮家就是因此纔會在暗中做手腳。此事還需儘快確認,若果真如此,還當派人先行一步往北邊送信纔是。”
章寂點點頭,嘆了口氣:“雖不知新君是哪一位,但看朝中的局勢,恐怕是越王無疑了,聖上雖久病,然一直以來都只是小恙而已,沒想到……”
父子三人對視一眼,都覺得黯然。雖然章家從來沒有涉足皇位之爭,但因爲與太子有親,本就被視作太子一方的人馬,如今太子以元后嫡出、穩坐十三年儲位又深受皇帝信重的資歷,居然在一夕之間被害身死,妻子相殉,嫡子失蹤,臣屬一敗塗地,實在叫人措手不及,而得登大寶的又是幕後兇手,章家別說東山再起了,恐怕連苛延殘喘都很艱難。
三個大男人在爲自己家族的前途而難過,明鸞倒是沒在意,她本就認定了這次流放是要去過居家種田生活的,清苦些也沒什麼,只要努力,一樣有好日子過,至於家族前程,那是什麼?
她眼尖瞥見洗硯進了院子,忙招手叫他:“洗硯大哥,這邊!這邊!”洗硯臉色有些不好看,聞聲倒是笑了笑,換了笑臉湊過來:“表姑娘有什麼吩咐?”
明鸞擺擺手:“哪裡有什麼吩咐?只是有件事想拜託你幫忙。”就把先前那幾個官差的議論說了一遍,道:“我祖父、伯父和父親都擔心會不會是換了流放地呢,你能幫忙打聽一下嗎?如果十分爲難就算了。”
洗硯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小的這就去找那些官差說話。”
他朝章家父子三人行了一禮,便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到了驛站前院,站着打量了一陣,認準一個最容易說話的官差,走過去打了招呼,笑着引他說些家常話,又問:“大哥臉色不大好,可是近日秋涼,穿衣沒注意着了涼?可要多保重身子纔是。”
那官差雖不耐煩,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便也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哪裡是什麼受涼啊,方纔叫新來的上官罵了一頓,心裡正不痛快呢!”
“哦?”洗硯眼珠子一轉,“原來是有新來的大人,怎麼先前沒聽說?他爲什麼教訓大哥呢?小弟瞧大哥當差勤勉,資歷也最深,便是新來的上官,也該給大哥臉面纔是。”
那官差聽得順耳,態度也好了些:“小兄弟,你是不知道,那個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渾人,初來乍到,原是要接手押送朝廷欽犯的差事,本不與我們相干,偏要多管閒事。因他品級比我略高半等,我不好駁他的話,倒叫他訓了半天去!”接着又頗有深意地看了洗硯一眼:“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錯,這裡是渡口邊上的小驛站,一年也沒幾個官兒來,更沒什麼正經牢房——犯人一向是往衙門去的,既要在這裡落腳,自然要給他們收拾間屋子出來,先前來的一批人已經佔了柴房,再往柴房關,人都站不下了,只能往偏廂安排,偏這新來的上官脾氣壞,非說我們對欽犯太過優容,你說這不是吃飽了撐的麼?!”
洗硯心中硌噔一聲,臉上卻還維持笑容:“大哥當這差事,也有不少難處,若小弟能爲大哥分憂就好了。”手下悄悄兒地塞了兩錠銀子過去。
那官差一掂量便知道重量,頓時笑了:“哎呀這怎麼好意思?不過既然是兄弟的好意,那大哥就生受了吧!”卻是推也沒推,就乾脆利落地收了下來。
洗硯又說了幾句好話,接着便開始旁敲側擊:“不知船隻幾時能備妥?我們不好跟大哥一同上路,還要提前備好船隻,跟着過江去呢。等到了下一處衙門,大哥交了差事,小弟再請大哥吃酒。”
那官差原本正歡喜着,本要順口答他,話到嘴邊卻忽然嚥了回去,想起京城來的差役的囑咐,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個說不準,你們比不得另外那批人,有個病人耽擱,快的話今日就能走了,再慢也不過是一兩天的事。到時自然會跟你打招呼的,不必着急。”
洗硯微微皺了眉頭,繼續笑問:“說起來我方纔在那邊院子無意中聽到有人議論,說有犯人是要從水路押走的,不知是哪位官爺的差事,倒比大哥輕省些。”
那官差勉強笑笑:“你聽錯了吧?哪裡有這樣好的差事?我還特地叫家裡備了十好幾雙鞋呢,就預備着路上換穿。”又頓了頓,忍不住對洗硯多提點了一句:“你也給你主人的親戚多備幾雙鞋吧,不然路上怕是要連腳板都磨破了!”
洗硯心中訥悶,嘴上道過謝,又說了幾句閒話,便回到明鸞這邊來,將問來的事告訴了她:“可是表姑娘聽錯了?如果官差是要走水路押送犯人,自然用不着備那麼多鞋子。”
明鸞皺眉,看向章寂,章寂沉思片刻,才道:“且看看再說吧,也許只是我們多心。”章放問:“父親,洗硯小哥說的那個新來的官差,也不知是什麼來頭,雖說多半不是押送我們的人,但若他有心挑剔,我們在這裡的日子也不好過。”章敞連連點頭應和,又對洗硯道:“你再去想想法子,看能不能疏通一下。”
洗硯領命去了。明鸞瞥了便宜老爹一眼,對章寂道:“祖父,那人雖不好,但既然不是押送我們的人,那我們還是早點出發吧,離了他就好了。”
章寂衝她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小孩子不必操心,祖父自有主張。”
主張?他會有什麼主張?明鸞不解地看着他,沒有吭聲。
院子裡傳來沈氏與洗硯說話的聲音,沈氏似乎在埋怨後者遲遲未出門去請大夫,洗硯有些不耐煩了:“章大奶奶,小的身上還有親家老爺吩咐的差事,自然是先緊着要緊的事做。沈家小少爺的病並不危急,略等一會兒也無不可,再說,大夫不是已經開過方子了麼?”
“那庸醫開的方子如何信得?還請小哥再跑一趟,請江寧城裡最好的大夫來吧。”
“那已經是江寧城裡的名醫了,若真是最好的大夫,小人也請不動啊!”
“怎麼會請不動呢?醫者父母心,大不了多給些銀子。”
明鸞在屋裡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心想沈氏真會慷他人之慨,沈家現在是欽犯,三家人手裡都沒幾兩銀子,還想用高價請人?還不是靠陳家的錢?!
章寂想必也明白這一點,老臉微紅,揚聲叫:“大媳婦兒,你進來!”
沈氏無奈丟下洗硯進了屋,明鸞隔着窗子給後者做了個手勢,洗硯會意,拔腿就走了。
章寂教訓沈氏:“那洗硯是你弟妹孃家兄弟的僕從,奉了主人之命,在流放路上照應我們章家,本是一番好意。你怎能將他視作自家奴僕般使喚?還有,若是想高價請大夫給你內侄瞧病,就自己出錢,別厚着臉皮叫人家掏銀子!”
沈氏滿臉通紅,低頭認錯:“媳婦兒一時心急,做錯了,請父親責罰。”她眼圈一紅,掉下淚來:“安哥兒自小就是極聰明的孩子,《論語》都學會一半了,如今卻病得這樣,媳婦兒看了,心裡實在難過。”
章寂神色放緩了些:“我知道你心急,別說他的父母,便是我們這些親戚,看了也覺得不忍,但是心裡再急,也不能忘了禮數分寸。”
沈氏哽咽着恭順應了,又向公爹請示:“媳婦兒兄弟在獄中受了苦楚,身子大不如前,弟妹又病着,侄女兒還小,無人照應侄兒病情,媳婦兒想多幫一幫他們,還請父親允許。”
章寂倒不反對:“如今三家都在這裡,力所能及之處,幫一把也沒什麼。我們這兩天就得繼續趕路了,你若是有心,給他們留些行李銀兩也行,只是別太過了,以後也要記得陳家的恩情。”
沈氏吃了一驚,臉色白了一白,才弱弱地應下:“是……”然後便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明鸞看着她離開,撇了撇嘴。看她這個模樣,原來該不會打算留下來照顧她侄兒直到其痊癒吧?明鸞轉頭去看了文驥一眼,後者也在生病,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小小年紀的,看着好不可憐,身邊卻只有親母宮氏與親妹玉翟圍着轉,沈氏哪裡問過一句?雖然不是血親,但這親疏遠近也別做得太明顯啊!
明鸞不屑地回過頭,卻正好對上章寂頗有深意的目光,心下一驚,立刻低下頭去,心跳加速。
章寂沒說什麼,只是在屋裡轉了一圈,看了看兒子、媳婦與孫子孫女們的情形,幾個生病的也慰問一番,才叫上明鸞:“陪祖父來說說話。”
明鸞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便心一橫,仰首大步朝他走去。她又不心虛,怕他怎的?
章寂帶了她到屋角,往板牀上坐了,示意她也坐下,開門見山地問:“方纔我瞧你看你大伯孃的眼神兒不對,你是不是對她有怨氣?”
他問得如此直白,明鸞也就不扭捏了:“是,我覺得大伯孃不是個好人,她有私心,而且私心很重!”
“哦?”章寂挑了挑眉,沉默了下,“怎麼說?”
明鸞想了想,直接將她當日聽到沈氏與劉嬤嬤的話說了出來,又提到小宮氏探監時說過的話,道:“我跟祖母也說過的,大伯孃爲了救太孫,把我們一家都捲進去了,還死不承認。我們家會有今日,都是她害的,連祖母在宮裡出事,也跟她脫不了關係!”
章寂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沉默良久,才道:“原來你祖母進宮前就已經知道。”
明鸞見他並不是太吃驚,倒是有些吃驚:“祖父,您早就知情?”
章寂嘆了口氣:“原本不知,但馮家四爺來探監誘供,曾經提過一點內情,兩下里一對照,也不難猜出來。我只是沒想到……她會做出這種事來。”
明鸞心裡一鬆:“是吧是吧?光看外表還真看不出來,五舅舅接我們去他家住,本來想讓我們見祖父、伯父和父親一面,就立刻回鄉去,以免夜長夢多的,她搬出一大堆理由來推三推四的,其實就是想要我們跟她一起留在京裡等沈李兩家案子的消息。其實向着孃家人也沒什麼過錯,換了是我,也放不下自己的親人,可是她爲了孃家人就把我們的命不當一回事,真是太過分了!”
章寂沉吟道:“依你說,她做了這樣的事,該怎麼處置呢?”
明鸞眨了眨眼,心想當然是讓她有多遠滾多遠了,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個答案是不會讓祖父接受的,便笑道:“這個就請祖父做主吧,其實孫女兒是晚輩,不好指責長輩太多,只是事關重大,孫女兒只盼着家裡人都能明白大伯孃的真心,不要盲目信任她的話,否則真是吃了大虧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章寂面上訝色一閃而過,笑道:“三丫頭,以前我只道你是個任性愛胡鬧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懂事起來?瞧着竟不象是個孩子了,倒比你大姐姐還要伶俐些。”
明鸞自從章家出事以來就一直憂心自己的命運,完全沒耐心去扮小孩,自然容易引起別人的疑慮,但她已經想好了應對的理由:“孫女兒以前仗着家人寵愛,確實胡鬧了些,但經過這麼大的變故,經歷了別人一輩子都未必經歷過的事,再糊塗也要變得懂事了。祖父放心,孫女兒知道以前做得不對,日後再不會胡鬧,讓您憂心了。”
“好,好。”章寂笑着點頭,摸了摸她的頭髮,又囑咐說:“你告訴我的這些話,不要再跟別人說。”
明鸞乖巧地點頭:“明白,現在皇上換人做了,新皇上是看我們家不順眼的,叫他知道我們家的人跟太孫失蹤有關,我們一定沒好果子吃。”
章寂笑着又摸了摸她的頭,又囑咐了幾句話,便打發她離開了。
明鸞回到陳氏身邊坐着,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聊着天,同時留意章寂的行動,只見他先後召了宮氏、陳氏兩個媳婦與玉翟、文驥過去說話,因離得遠,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待說完了,便把人打發回來,又叫文驥去找沈氏。
沈氏正在院子裡熬藥。洗硯遲遲未能把大夫請回來,她看着侄兒的模樣,決定先熬一碗藥讓他吃着看看效果,正好熬完了,小心倒在一個粗瓷碗裡,慢慢捧着走向柴房,猛一聽見公爹叫喚,便不知該如何是好。
文驥小聲咳嗽着走過去對她道:“大伯孃,祖父叫您呢,您還是先過去吧。”
沈氏想了想,遞出藥碗:“安哥兒那邊還等着吃藥呢,好驥哥兒,你替大伯孃走一遭吧?”
文驥接過藥應了,沈氏方纔走進屋中,來到章寂面前恭敬問:“父親有何吩咐?”
章寂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是不是知道太孫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