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翰之的話剛說出口,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最先醒過神來的是朱文至:“弟弟,你在說什麼?什麼留下來?!”
朱翰之淡淡地道:“我留下來,不隨你們回北平。這是最簡單利落的證明方法。我從沒想過要在路上對兄長下手,奪取皇位,更沒打算隱瞞郭釗來意,借刀殺人,陷害沈家。然而他們執念已深,絕不會因爲我幾句辯解便相信我。若他們執意不肯讓兄長走,兄長真的能與他們翻臉麼?到頭來爲難的還是你。既如此,倒不如我不走了,留下來,那他們也不必擔心我會在路上對兄長不利。況且,若郭釗果真要帶官兵來抓人,首當其衝的也是我,沈家人也能安心了吧?”
沈儒平臉上露出驚喜之色,語氣中還帶着幾分不敢置信:“你真會留下來麼?別是誆我們的吧?”
朱翰之沒理他,只是盯着朱文至看。朱文至眼圈紅了,抓住弟弟的手:“何必如此?我從來就沒懷疑過你。至於郭釗,呂先生也說了,未必就是衝着我來的。況且,若他果然發現了什麼蛛絲螞跡,你豈不是更危險?!”
朱翰之微笑道:“不妨事,我跟他沒見過幾次,他未必認得出我。就算認出來了,那又如何?我在建文帝與馮家人眼中早就是死人了,對他們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更不能爲安慶大長公主重新搏得聖眷。我若死不承認自己的身份,只咬緊一個人有相似,他又能奈我何?廣安王朱文考的屍首還在皇陵裡埋着呢,他還能給我翻案不成?就算他拼命要往我頭上加個金枝玉葉的身份。也要看建文帝是否有閒暇理會啊?”
朱文至哽咽了:“即便如此,風險還是太大了。他若有心利用你,哪裡會在乎這些?我只怕你會受傷害!”
“沒事的,兄長。”朱翰之柔聲道,“我又不是木頭,他來抓我,難道我不會跑?這裡天高皇帝遠,他能帶多少人?能將整個德慶搜索一遍麼?如果要利用官兵,我想章家會有法子打聽到消息的。”
“可是……若你一個人留下來,豈不是要過清苦日子?我怎能看着你受苦?”
“沒事。以前也不是沒有吃過苦頭,乞丐我都做過呢,何況姨祖父一家也不會看着我餓死!”
“不行……真的不行……”
沈儒平見太孫完全沒理會自己,只顧着跟朱翰之你一句我一句地兄弟情深,甚至還一再否決了朱翰之的提議。心裡頓時覺得不是滋味了,也顧不上大姐沈氏在旁遞眼色,便衝着朱文至賠笑道:“太孫殿下不必擔心。您在這裡幾個月,章家都能把您照顧得好好的,又怎會怠慢廣安王呢?您就放心去北平吧,等見了燕王爺。早日派人來接我們……與廣安王,廣安王自然也就能早日脫離這清苦的日子了。您說是不是?”
朱翰之轉頭看了他一眼,嘲諷地笑笑。朱文至的臉色沉了下來,望向他,看不出什麼表情:“舅舅先前不是說,章家怠慢我了麼?原來你也知道他們將我照顧得很好?”
沈儒平一窒,杜氏忙幫口:“瞧您說的,章家一向待您極好的,只不過是對我們……”她話音未落,就被沈氏急切地打斷:“太孫殿下,廣安王也是爲了你能安心北上。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了他的好意。那郭釗隨時都有可能找上門來,你還是儘快動身吧!早一日去,早一日與燕王會合。我們也能早一日安心。”
朱文至忽地鼻頭一酸,強忍住淚意。也不去看沈氏:“姨母和舅母方纔不是想讓呂先生多留些日子,爲姨母看病麼?不如呂先生留下,我帶着胡四海跟弟弟先走一步如何?”
沈氏與沈儒平夫妻皆是臉色大變,不約而同地叫喊:“不行!”接着面面相覷,沈氏慌忙補救:“殿下兄弟倆都還是孩子,即便有個胡四海,到底見識淺薄些,還是請呂先生同行更穩妥些。”
朱文至苦笑一聲,回頭望向朱翰之:“好弟弟,是我連累了你……”
朱翰之笑笑:“我心裡早就知道了,其實也沒什麼,橫豎我也是閒着,兄長不必爲難,也不必難過。若你真覺得對不住我,日後有多少機會補償不得?”
朱文至忍不住落淚:“我這哥哥實在是當得太不稱職了,你千辛萬苦逃出生天,好不容易過了幾年清靜日子,聽聞我的消息,便爬山涉水而來,結果反因爲我,又要受苦……”
朱翰之忙道:“話不能這麼說。兄長不妨這麼想,若我留下來了,便有人頂替‘沈家子’的名頭行事,你我兄弟容貌本就有幾分相似,你在本地又一向深居簡出,沒見過幾個人,外頭的人頂多是聽說你因病容顏受損,焉能說準是麻子還是疤痕?這麼一來,也用不着什麼假死出殯了。倒是胡四海,需得另想法子離開,幸好他不是流放來的,只需打通了關節,倒也好辦。”他轉向呂仲昆:“先生可否給廣州那邊去信,看副指使軍能不能下個文書,把胡四海調走?路上再編個落水而亡之類的謊言,便也糊弄過去了。”
呂仲昆正爲他忽如其來的宣言煩惱,聞言也不表態,只是說:“且等我細細斟酌一番,等有了腹案再與太孫殿下商議。”朱翰之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但他如此迅速利落地想出了應變之法,沈氏在旁又忍不住多心了:“廣安王殿下幾年不見,越發能幹了,才說了要留下來,便馬上想出如何變更應對之法,真真是才思敏捷……”
朱翰之撲哧一聲笑了:“章大奶奶如今又起疑心了?覺得我又給你們挖了個坑?難道我還能事先知道你們一家子會拼命攔着兄長北上麼?說真的,方纔我聽着你們說話,都覺得匪夷所思,若我當真能未卜先知。只怕連諸葛孔明都要對我甘拜下風呢!”說罷笑容一收,便沉下臉來:“別給臉不要臉!我看在兄長面上,一再退讓,你們還要怎地?別自以爲是我兄長的親戚,又對他有些恩情,便能擺佈他了!真把本王的火惹上來,雖怪我不客氣!我又不圖謀皇位,犯不着爲了個仁孝的好名聲受你們家的窩囊氣!”
沈儒平氣急,頓時提高了聲量:“太孫殿下還在此呢,你怎敢無禮?!”
然而太孫殿下並不配合他。反倒咬牙切齒地說:“住口!舅舅,我敬你是長輩,稱你一聲舅舅,還望你不要得寸進尺!你們無故疑心弟弟,他爲證明自身清白。已經主動退讓了,你們又要疑他退讓是有陰謀的,那你們究竟要如何才滿意?!父親通共就只留下我們兄弟二人。難道你們非得將他逼死了才甘心麼?!我看,不是弟弟心懷鬼胎要對我不利,而是你們嫌他妨礙了你們的富貴吧?!”
沈氏忽然暴發出一陣震天的咳嗽聲,咳得滿臉通紅。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了。杜氏與沈昭容連忙上前替她撫胸拍背,朱文至見狀。也不好繼續冷臉相對,見小桌上有茶具,便倒了一杯茶,遞給了沈昭容。沈昭容眼圈紅紅地看他一眼,接過來,喂沈氏喝了。朱文至仍然怒氣未消,僵直地站在那裡,扭頭看向牆邊。
在沈家人忙亂之際,朱翰之給呂仲昆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屋子。後者忙壓低聲音道:“小友爲何忽然做出這樣的決定?這與我們先前的計劃不符……”朱翰之伸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低聲道:“不妨事的,該說的我都說了,兄長也答應了隨先生離開。燕王叔交待的事。我可以說都已經辦完了,接下來有沒有我陪着都是一樣的。到了北平後。燕王叔自會把一切都料理妥當。況且我頂替兄長以沈家子的身份留下,兄長便可以頂替我以先生侄兒的身份與您同行,落到外人眼中,也不容易惹人疑心。”
呂仲昆皺起眉頭,想了想,嘆道:“也罷。既然小友下了決心,那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這幾個月你獨個兒在此,需得小心再小心,別露了痕跡。日常起居有章家照應,我並不擔心,只是郭釗那邊……你可得千萬避着些。”
朱翰之點點頭,雙眼餘光望見章家父子帶着小孫女走過來,忙轉身向他們行了個禮:“日後就要請姨祖父與表叔多多照應了。”又衝明鸞眨眨眼,“也要請三姑娘多照應。”
明鸞狐疑地看着他,只覺得他沒道理這麼輕易地做出讓步,但嘴上卻沒說出來:“不敢當,德慶的日子比不得北平舒服,若我們有什麼地方怠慢了,還要請您多擔待呢。”
章寂則道:“殿下這又是何必?孰是孰非,太孫心裡清楚,您何必爲了幾個跳樑小醜,便委屈自己?”
朱翰之滿不在乎地道:“這有什麼?我還覺得山居自在呢。兄長的大事定了,我正好鬆泛鬆泛。況且有我在這裡,那些跳樑小醜無論做什麼,都有個人證,日後他們想要顛倒黑白,就沒那麼容易了。”
章放面帶譏諷地看了看屋內,還想再勸,被章寂一個眼色制止下來。後者看着朱翰之,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日後就拜託廣安王了。”朱翰之笑着行了一禮,算是應了。
明鸞左看看,右看看,十分篤定這一老一小兩隻狐狸方纔定是達成了什麼默契,只是她看不出來。敲了敲腦袋,她有些不耐煩地道:“飯菜已經做好了,放了這麼久,只怕都涼了,你們什麼時候吃飯呀?!”她方纔就是來通知衆人開飯的,沒想到正好遇上呂仲昆開方子,心裡存了事,才留下來多看幾眼,沒想到耽擱了這麼久。
朱翰之笑說:“我早就聞見飯菜香了,正垂涎三尺呢,都做了什麼好吃的?快拿出來吧!”
明鸞望向章寂,見他點頭,便轉身回廚房去了。章放便走到小屋門邊請太孫先用午飯。
這頓飯幾乎人人都吃得心不在焉,朱翰之倒是胃口很好,痛喝了一海碗的魚湯,還連連誇明鸞魚塊燒得好,只是對其他菜式挑剔了好幾句。明鸞見長輩們都忙着各自想事,便沒好氣地對他說:“我的廚藝是到了這裡才學的,自然帶了本地風味,你說我做得不地道,那是因爲我做的本不是金陵菜!想吃金陵菜色,還得讓我家二房的周姨娘下廚,就怕你未必敢見她!”順便剮了他幾眼。
朱翰之笑眯眯地,也不生氣,反而就着白米飯又扒了半碟子魚塊去,竟是吃得極香。
明鸞心裡鬱悶不已,更加篤定,這人一定有陰謀,而且陰謀還成功了,不然怎會忽地胃口大開?
飯後,胡四海抓了藥回來,借了章家的廚房現熬了一碗藥給沈氏喝下去,聽說了方纔發生的事,對沈家人也頗有些怨言——他就盼着太孫北上後能重奪皇權,沈家居然因爲一點私心而拖延太孫的行程,叫他如何能忍?!對於“深明大義”、“忍辱負重”的朱翰之,反倒是更加信服了。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衆人商議好了,胡四海先去上差,把這個月的活給做完了,再將外甥生病這事兒抹去,然後在休息的時日裡藉口去附近的山寺禮佛祈福,離開九市。太孫與呂仲昆先一步坐船去鄰近的悅城等候,屆時三人會合,齊往廣州去,然後廣州那邊的副指揮使會下達文書調走胡四海,他們再設法收買個路途中的小地方衙門官吏補一個“溺亡”的照會,“古月海”此人便從此在世上消失了。
沈儒平不放心,又問起他們走水路的路線。呂仲昆想着橫豎已經改道了,讓他知道廢棄的計劃也沒什麼,便隨口說了說,倒是提起那海船來歷相當可靠,原是燕王妃孃家李家的產業名下的,馮家老夫人的一個表妹就是嫁入了李家,論起輩份來,燕王妃還要稱之爲嬸。這點親戚關係遇到大事是不管用的,否則建文帝也不會爲了制約燕王,順便噁心一下馮家,便將燕王妃由妻貶妾了,但在不知內情的外人看來,國丈馮家的親戚這個名頭已經夠唬人的了。李家每年從海上貿易獲利頗豐,實際上倒有一半兒是落入了燕王的腰包。這幾年因朝廷忌諱,北方軍費不足,這些錢補貼不少呢。
沈氏聽完了這些內情後,心中安定了許多。既是利用了馮家的名頭,想必那海船出港時,也不會有人不長眼地去搜查。沈昭容未能隨行,她心裡雖有些遺憾,但想到太孫能遠離廣安王朱文考的威脅,又覺得自己受的委屈不算什麼。只要日後好生安撫,太孫必然會體諒沈家人的做法。
沈氏沒有留意到,太孫朱文至此時望向她的目光,已經帶上了不解與怨懟,望向沈儒平夫妻時,則完全是怨恨了,看向朱翰之的目光倒是滿懷愧疚。朱翰之表現得越是開朗不在乎,他的愧疚就越重,心裡早已暗下決定,日後必定要好生補償弟弟,不會讓弟弟再受委屈。
而此時此刻,在離章家四十里外的德慶碼頭,郭釗一腳踏上岸邊,擡頭望向四周,目光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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