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回到自家船上,長長吁了口氣,方覺得雙腿有些發軟早已等候多時的馬貴忙迎上來:“如何?還算順利麼?”
明鸞豎起兩個指頭比出一個“Ye手勢,見馬貴一臉茫然,輕咳一聲,道:“順利過關了。他本來想要拿文虎說事,被我說出他的把柄,就先軟了三分,還一再說什麼無意與我們家爲敵,只是好心提醒一聲而已。我隨便應付了幾句,就回來了。馬大哥,咱們趕緊走吧,省得他回過神來,又出什麼妖蛾子。”
“好!這就走!”馬貴當機立斷地下達了命令,又飛快地回到了自己船上,衆人迅速收拾好東西,起錨走人。
明鸞在船尾看着郭釗他們的船越來越遠,微微冷笑一聲,心想方纔罵他那番話也不知有用沒用,但不管怎麼說,歐陽倫留下來的這批人手還是有點能量的,就算不能策反他們,收爲己用,好歹也不能叫他們繼續做建文帝與馮家的走狗。可惜她跟這些人沒什麼交情,又身有要事,更不耐煩跟他們磨嘴皮子,等將來脫離險境,不知能不能跟燕王府和遼東那邊聯絡上,要是能,到時候再跟大伯父章敬或是朱翰之捎個話好了。反正這幫人要是光憑他們自己,也沒什麼作爲,但凡想要給歐陽倫報仇,除掉真正的兇手,不依靠真正有望坐龍椅的人是不成的。只要他們不是灰了心,想着繼續象現在這樣苟延殘喘、得過且過,遲早會知道什麼樣的選擇才最正確。
朱翰之大概很討厭這些人吧?不過,只要能對付建文帝,多收幾個炮灰又有什麼要緊?只當是償還舊債了。
想起朱翰之,明鸞又回憶起他臨走前說過的話來,心中暗暗抱怨。他這一去便再無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回到了北平,眼下又在哪裡過得怎麼樣,幾時纔會再派人來救她一家。難道北平眼下的情況就真的那麼危急,連個口信都捎不出來嗎?就算他沒有人手,跟陳家打聲招呼也行吧?如果擔心走漏風聲那麼,只要有一句暗語就好,一句他與她都知道的話,隨他喜歡“笛子”、“河燈”還是“螢火蟲”,她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平安,不要象太孫那樣,甚至連是死是活都沒個確切的消息。
也許······他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回想起過去這幾個月發生的事,覺得他們章家人沒那麼重要了,即使不費心思報個平安也無所謂,是不是?
明鸞使勁兒晃了晃腦袋,將這個念頭趕出了自己的腦海,深呼吸一口氣。算了,現在的她,沒空想這些有的沒的朱翰之遠在天邊,她還是專心想想自己到了廣州後要怎麼找那位指揮使司副使大人說話的好。
郭釗站在船頭,望着明鸞一行兩條船消失在薄霧之中回身走回樓艙內,道:“章家姐弟走了。他們走得倒快,象是生怕我們變卦似的。”
曹澤民咳了幾聲,略平了平氣息,淡淡地道:“人家對我們有戒心也是理所當然的,即便你我一再示好,也是無用。那位章三姑娘有一句話說得極好,人命結下的仇哪有這麼容易化解的?我們雖不曾殺過章家一個人,但爲着我們自以爲是的報復,章家無端被抄家流放骨肉分離,途中又死了幾個孩子。他們心裡早就恨我們入骨了。這位三姑娘只是給我們點臉色瞧瞧,已經算是極寬仁明理了。”
郭釗慢慢走到他榻前坐下:“我以前跟她打過幾次交道,雖然年紀小,又帶着點野性子,但這小姑娘確實有些不凡之處。她居然能認出馬鈴薯與玉米這兩樣作物還知道它們是高產的糧食而不是花草。雖然她說她不懂種植之法,但我瞧她神色,恐怕多少是知道的,只不過忌憚着我的身份,纔不肯承認罷了。我原想着,先生生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找到這幾種作物的種籽,想要爲大明百姓多添幾種高產的糧食,卻因爲船隊行事不順利,我們又只顧着爲先生之死傷心,竟耽誤了先生的大事。如今無人知道種植之法,我在莊子上用最好的水田試種玉米,收成卻不盡如人意,用旱地試,也總不得要領,而馬鈴薯雖種出來了,叫人試吃時居然有中毒跡象。這跟先生生前所說的差得太遠了,若是章家三姑娘果然能幫我們將這兩種作物種成了,便是讓我跪在章家大門前磕頭賠罪又如何?拿了我的性命去,也是心甘情願的。”
“人家既然不願意,也彆強求了。”曹澤民又咳了幾聲,“若是逼得急了,惹惱了她,豈不又添了你的罪過?即便是先生泉下有知,也不會高興的。我瞧這章三姑娘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你別惹她,只管敬着她就是,若日後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咱們悄悄兒幫一把好了,也是補償一番的意思,卻不必叫她知道。”
郭釗看了看師兄的神色,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應了,又笑道:“二哥似乎咳得比先前厲害些,可是覺得冷了?我叫人拿暖爐進來吧?”
曹澤民淡淡地道:“這又何必?那上好的銀霜炭一斤值多少銀子?我多添一件衣裳就是了,你不必費那心思。”
郭釗還要再勸,曹澤民卻先一步開口:“先前我叫你考慮的事,可有結論了?”郭釗臉色一變,低下頭去,半晌才蒼白着臉道:“二哥的想法,我也能理解,其實····…師母原也不是爲爭權奪利,才幫助皇帝奪嫡的,原是叫皇帝誤導了,以爲悼仁太子害了先生,纔想着將他除去,好爲先生報仇。如今師母也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誰了,早已後悔,若能報復皇帝,她想必也不會在乎什麼權位吧?”
曹澤民沒有吭聲,他其實看得分明,也許安慶大長公主最初是這麼想的,但在建文帝登基後,她受到無上禮遇,心思多少有些變了,否則後來也不會對建文帝產生了這麼大的怨氣,以至於對方不再顧慮她往日的功績情份直接撕破臉對他們師兄弟下毒手。若她安分地過着自己的清靜日子,好生安撫底下的人,建文帝也沒必要跟她一個寡婦過不去。先生留下的人手算什麼?只要安分守己,不過是些小官小吏、生意人與地主先生留下的產業又算什麼?天下富商與大商號多了去了,況且安慶大長公主在先生死後已經處理了大批店鋪,皇帝廣有天下,還怕那幾處鋪子田莊麼?不過是因爲他們這一門的勢力漸漸坐大,加上又有先生遇刺那一樁公案,才引起了建文帝心生忌憚罷了。
曹澤民再次擡眼看向師弟,心中明瞭對方的選擇,就意味着同門中大部分人的意向若是連這個師弟都無法說服,他索性回德慶去繼續當軍戶得了。
郭釗見曹澤民遲遲沒有吭聲,張張嘴,嘆了口氣:“我知道了。其實……師母如今真的過得很不好,她被皇帝暗中軟禁在覆舟山上,對外說是爲亡夫祈福清修實際上只能帶着兩個宮裡出來的親信侍女住在一個小院子裡,日日抄寫佛經,還有幾個老尼姑看守着院子四周俱有禁軍把守,別說見我們這些弟子,連公主府的管事也沒法送幾件冬衣進去。我們好不容易買通一個禁軍往裡遞了消息,只知道去年冬天師母冷得不敢出門,屋裡的炭盆燒的都是粗炭,味兒不好,煙又重,她舊年的咳疾又犯了幾回。宮裡隔幾天就會派人出來驗看她抄寫的佛經,若少抄些許,又或是抄得略歪些那奴婢便要數落她半日。可憐師母,本是太祖嫡出,乃皇家金枝玉葉,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我也不敢奢望什麼,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將師母接出來仍舊象過去那樣,住在山下的公主府中榮養,也就儘夠了。”
曹澤民領會了他話中的含義:“大長公主殿下乃是我等師母,只要我們還活着,自然有責任要榮養她。況且師母這些年受盡苦難,也不適合再爲俗事操心了。”
郭釗鬆了口氣,師兄弟倆對望一眼,相互輕輕點頭,已經達成了共識。
郭釗便問:“二哥對我們日後行事有何看法?如今皇帝與馮家起了嫌隙,北平不穩,連西北與遼東也被捲了進去,偏馮兆東在西南帶着大軍剿滅安南逆臣,明明已經穩住了局勢,卻還拖着不肯回京覆命,甚至還獅子大開口,從兩廣徵調大批糧食,我瞧着,總覺得他似乎有了不臣之心。接下來,咱們要不要趁機攪一攪混水?好叫皇帝多吃些苦頭。”
曹澤民卻道:“且不忙着攪和,咱們先聯繫了流落各地的師兄弟再說,若有法子將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救出來最好,連咱們手底下的產業,也要收攏收攏,把那些無關緊要的先收了,等事情過後再重新開起來。如今我們人手太散了,想要做什麼也不方便。”
郭釗聽出了幾分意思,有些激動:“二哥,你終於想通了?!不再反對我們拉皇帝下來了?!”
曹澤民苦笑:“我原想着,若能終身在德慶那地方爲百姓做點實事,也算是償還了我的罪過,只可惜,無論是那裡的漢人還是瑤民,教化有州同柳信文,脫貧有茂升元與章家,能做的事都有人做了,我卻什麼都沒幹成,實在慚愧得很。我也想明白了,若是我還有點能力,能爲大明百姓做點什麼,又何必吝身?至不濟,也不過是拋卻這副臭皮囊罷了。”
“二哥!”郭釗紅了眼圈,“不會的,你不會失敗的!”
曹澤民淡淡一笑,扯開了話題:“你手下若還有得力的人,叫他們多多打聽北平的消息吧。
郭釗一愣,抹了一把臉,眼中露出疑問:“燕王?二哥看好他?可他是太祖的孫子,先帝之侄,血緣怕是遠了些。”
“誰說他一定要坐上那把椅子?”曹澤民低咳幾聲,往後躺倒,“如今他有兵有糧,也有名望,又與皇帝成水火之勢,若真有反心,先帝諸子中,也不是沒有可作傀儡之人。咱們且看他如何行事,到了適當的時候,加一把火就好……”
德慶,九市鎮外的村子。
章敞探頭往自家院子裡張望幾眼,見院中無人,暗暗鬆了口氣,便放輕了手腳往裡漫步,沒想到才走了幾步,就看見老父親拄着柺杖出現在堂屋門前,身後跟着自己的妻子陳氏,臉不由得一紅,停下了腳步,訕訕叫了聲:“父親。”
“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章寂的臉瞬間漲紅,火冒三丈,“你給我說清楚!那押送軍糧的差事是怎麼回事?!”
章敞咬咬牙,道:“這是知州大人分派下來的,兒子也無法回絕。原是他想要將二嫂的案子壓後審理,又怕我們家不滿,日後二哥回來,會遷怒於他,因此便拿科舉資格來交換,讓我們別跟他計較。那科舉資格本是兒子該得的,他既然鬆了口,兒子也沒理由不接受啊!”
章寂啐他一口:“你當我不知道麼?知州原本不過是安排你將學宮裡積年陳舊的典籍整理一番,那都是幾十年上百年的舊書了,積了一尺灰,又不是什麼珍本,誰耐煩整理它?你花點時間整一整就能撈個功勞回來,還賣了學宮的好,叫人家學官與學生們都能念你的情,明年應童生試就更輕省了。可你卻偏偏推了這麼一個上好的差事,非要押送軍糧去安南邊境,明天就出發了,你還不肯向我開口,你到底打着什麼主意?!”
章敞這才知道父親已經知道所有事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支唔半日也說不出話來。
章寂看着他的模樣,忽然覺得疲倦萬分,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自打小馬掌櫃捎了北邊的消息來,你就一直坐立不安,你二哥在前線,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事,你也心動了吧?想着此時若找個理由避出去,即便朝廷派人來拿我們,你也有機會逃脫。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要是你走了,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遇上事情連個出面的人都沒有,你也走得安心?!”
章敞在父親面前跪下了,吶吶地道:“兒子不是這麼想的,只是覺得二嫂的事,無論如何也該告訴二哥一聲······”
章寂無力地擺擺手:“罷了,不必再說,你是我兒子,既有望逃脫,我也不會硬要留你下來,你去吧,臨行前不必來見我。”說罷扭過頭去,不肯看他。
章敞有些急了,卻不知該如何求他原諒,忍不住看了陳氏一眼,想讓她幫着說說好話。但陳氏卻沉着臉,冷聲問:“相公,我想問你,你向知州大人討這個押軍糧的差事時,是怎麼說的?你爲何要將茂升元的存糧獻上去?那是陳家的糧食,與你何干?!”
章敞臉色一變:“你這是做什麼?我也是爲了我們家好,橫豎都是要獻到軍前的,在哪裡獻不是一樣?”
陳氏閉了閉眼睛,自嘲地笑笑,轉身跪倒在章寂面前:“兒媳不孝,請公公做主,兒媳······要與相公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