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解的消息傳到偏院裡,章家、李家猶可,沈家卻如喪孝妣,不爲別的,就因爲沈君安經過那一番搬來搬去的變動,受了驚,着了涼,病情又有了轉折,從剛纔開始就有些發熱。
如果以前,這點小毛病不算什麼,但沈君安卻因爲連日發熱燒壞了腦子的,沈家一見他又燒起來,自然心驚膽戰,生怕他有個好歹。
沈氏見了,也忍不住唸叨洗硯先前請來的大夫是個庸醫,開的藥方子不但全無效果,反而害得侄兒病情加重了,如今再聽到明日就要起解的消息,哪裡還能坐得住?立時便去尋陳氏,請她想法子給外頭的洗硯捎個信,再找官差疏通一下,延後出發。
陳氏面露難色:“大嫂子,不是我不願意幫忙,你也是知道的,那位吳班頭趕了洗硯出去,不許他再進來幫襯,我們又被拘在院子裡,如何能捎信給他知道?即便能捎信,有那吳班頭在,便使了再多的銀子,也是不中用的。”
沈氏心知吳克明是與孃家有仇的,絕不會輕易鬆口,但看到侄兒的樣子,又有些不甘心,便道:“那吳班頭不過是一個人,如果其他差役都願意延後,他也沒法子。先前其他差役都不願立時發解,不就是因爲安哥兒的病尚未痊癒麼?若能想個法子,只說安哥兒的天花復發了,引得他們害怕,自然一切好說。洗硯那邊不好捎信,他不是結識了一個姓張的差役?我們只管找這姓張的說話。”
陳氏猶豫着沒有點頭。她想起了先前因爲給沈家人換屋子一事,洗硯使了銀子卻捱了吳克明的窩心腳,如果再請他出面幫沈家人,會導致什麼後果?女兒的警告讓她心驚膽戰,哪怕心裡再感激沈氏,願意幫忙,也要想想會不會連累了孃家親人。
沈氏遲遲沒有等到陳氏點頭,心中詫異,眼圈一紅,便掉下淚來:“三弟妹,我知道自己所求過分了,章家還自身難保呢,我卻想着要照應孃家人。只是那畢竟是我嫡親手足,病了的又是我的親侄兒,將心比心,若換了陳五爺一家遇到這樣的事,你難道就能袖手旁觀?”
陳氏聽得也落了淚,更覺羞愧:“大嫂子說得是,我不該如此無情……”
明鸞早提防沈氏又要出幺蛾子,一直悄悄留心她們的對話,聞言頓時拉下了臉,插嘴道:“母親,要找差役疏通,就得花錢,你有銀子嗎?”轉頭看沈氏:“大伯孃有銀子嗎?”
陳氏一愣,訕訕地沒說話,沈氏卻只看着她,等待她發話。
明鸞見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冷笑一聲:“沒有銀子,哪個差役會幫我們說話?大伯孃不妨先想想怎麼籌這筆銀子吧!”
沈氏繼續眼巴巴地看着陳氏,陳氏不忍,想要應承下來,卻又記起女兒那句“慷他人之慨”的話,遲遲張不開嘴。
她孃家吉安陳氏,早年遵從祖訓同居共財,經過十數代輕營,積攢下一筆厚厚的傢俬,坐擁千頃良田,只因前朝末年官府盤剝厲害,當時的家主擔心這筆財產入了有心人的眼,爲家族帶來禍患,便做主“分家”、“分宗”,將家財分散到上百族人手中,在外人看來成了小家小財,也就不起眼了。但在族人們心中,這筆家財仍是族人共有的,族中子弟經營所得錢財,大部分也要加入到這筆財產中去,而各房子女的婚嫁銀子,也按嫡庶兩等,定下了數額。陳氏當年嫁入南鄉侯府時,嫁妝比別的姐妹都要豐厚,因爲是親母家中獨女,帶來了外祖家的全副財產,親母憐惜她要遠嫁,特地將這筆家產分了一半給她做陪嫁,爲此族中還有過閒話。陳氏本就覺得愧對兩個親兄弟,如今章家有難,她的嫁妝隨章家家產一道被官府收去,沒了下文,隔房的堂兄爲了助她,已經花了不少銀子,她哪裡還有臉面爲了妯娌的孃家再要他出錢?更別說章家與沈家都有罪在身,萬一因爲行事不慎,牽連到堂兄身上,就有可能累及孃家全族,事關重大,她不敢輕易應承。
沈氏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眼中含淚,勉強笑道:“罷了,原安哥兒命當如此,不怪弟妹。”明鸞聞言立時便惱了:“大伯孃這話說得好奇怪,難道沈家會遭此橫禍,是我母親害的嗎?你侄兒生病,是我母親害的嗎?他看大夫吃藥的錢,還是我母親開口才叫洗硯先墊上的,就算現在沒法再幫了,我母親也是對沈家有恩,大伯孃不謝她就算了,反而還說這種話,倒象因爲你寬宏大量,纔不介意的?我母親一片好意,大伯孃卻這麼不知好歹,真叫人寒心!”
沈氏聽得臉色慘白,苦笑了一下:“三丫頭,你對我誤會已深,我也沒什麼好辯解的,不過清者自清,只盼你日後長大了,能體會我的難處。”說罷低頭掩面哽咽着離去。
陳氏用責備的目光看向明鸞,明鸞卻反瞪回去:“難道我說錯了?母親捫心自問吧!”
陳氏嘆了口氣,怔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光是爲了你五舅舅一家平安,我就不能答應她。只她有一句說得有道理,換了我,孃家親人有難,但凡是有法子去救,我也會竭盡全力,哪裡顧得上別的?”
明鸞撇撇嘴,小聲嘀咕:“誰也沒攔着她爲孃家人出力,可她爲了出力卻要犧牲別人,哪有這個道理?幫了那麼多忙,只有得寸進尺,一句好話都沒有,誰要幫她?”
沈氏求不到陳氏相助,只能回頭跟弟弟弟妹商量,趁着晚上張八斤在院門前輪值看守,由弟弟親自出面請他幫忙說項。張八斤沒得沈家的銀子,哪裡肯出力?只將吳克明的話告訴他們:“如果病得厲害,又是天花這等會傳染他人的症候,那就不能跟着上路了,丟他在這裡,只帶其他人走吧。橫豎他是一個孩子,又不是正經犯人,路上歿了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把正犯押送到了,其他人與我們不相干。”
沈家人頓時被唬住了。沈君安已經病成了傻子,別說病還沒好,就算好了,也不能離了家人,他們怎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偏張八斤心裡害怕天花還要特地問:“你們家孩子是不是真的天花復發了?給爺一個準話,我們兄弟可不想路上過了病氣,丟了性命。”
沈儒平夫妻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說兒子不是天花或者病已經好了,就要跟着上路,一路上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兒子如何撐得過去?但如果說兒子有病,那就得把他一個人丟在驛站裡自生自滅,那更是難以令人接受。無助之下,他們齊齊轉頭看向沈氏,沈氏只得對兄弟耳語幾句,沈儒平便含淚回答張八斤:“小兒並非天花復發,不過病後體弱,又不慎感染了風寒,今晚吃了藥便好。”
張八斤聞言放下心來:“那就好,如果他是天花復發,那還真是麻煩呢,即便留他下來,驛站也不能收容的。”
沈家人暗自慶幸,回了柴房後看着昏迷不醒的沈君安,只覺得愁腸寸斷。沈家無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而章家此時卻遇上了意外驚喜。
張八斤今晚負責看守院門,先前趁同僚拉了吳克明去縣裡吃酒用飯,放了一個陳家的婆子進來。
那婆子原是跟隨洗硯前來侍候的,身體健壯,做事也有分寸。她將兩個包袱遞給陳氏,對陳氏與章家衆人稟道:“洗硯原是要過來的,只是他傷得厲害,大夫說不可隨意挪動,只能讓小的跑這趟腿了。明兒要上路的事,張八斤已經跟他說了,他請九姑奶奶與衆位親家寬心,白日裡已經託人往京裡送信,明日我們五爺就能得到消息,另派人來接替他,到時候就讓人直接到對岸江浦去找你們。除此之外,洗硯還在外頭打聽到那吳班頭的親歷,聽說他得了親戚舉薦才做的官差,他那親戚在鳳陽府做官,五奶奶孃家也有親戚在鳳陽府,若能提前送信過去,請那位親戚幫着周旋一二,等親家與九姑奶奶一行到了鳳陽時,說不定能把押解的差役換了,也能少受些苦楚。”
章家人聽了頓時欣喜不已,章寂還嘆道:“洗硯小哥想得周到,若果然如此,便是我們章家的造化了。”細細一想,他們出京後,一路都是陳家人幫忙,如果沒有這門姻親,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這份恩典章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婆子又告訴陳氏:“因時間不足,匆忙間也只備得這點東西,姑奶奶別見怪。這個包袱裡裝的是兩牀夾的布被,還有一包乾糧,大約能吃上兩天,姑奶奶且將就着用吧。另外那個包袱裝的是表姑娘先前說的成藥,有治風寒的,有治刀傷的,有治水土不服的,也有退燒用的,還有一瓶人蔘養榮丸,比不得京裡的出品好,但也比沒有強。”
陳氏哽咽道:“那孩子真是的…自己還傷着呢,卻只顧着替我們準備這些東西……”
那婆子嘆了口氣:“別說洗硯了,小的也是放不下心。那吳班頭不許我們近前侍候,明日姑奶奶要隨親家一道上船,我們沒法跟着,恐怕要委屈姑奶奶多受一兩日苦了。 宮氏有些驚慌:“你們不能跟着來麼?那到了江浦後,我們豈不是要走路了?”她看了看虛弱的兒子,喃喃道:“這可怎麼好……”
章寂道:“我們一路有親家照應,已經比別人強得多了,怎能妄想象從前未獲罪時一樣舒服?二媳婦不可多言。”章放也瞪了妻子一眼,宮氏只得閉了嘴。
明鸞見兩個包袱裡東西齊備,有了兩牀夾被今晚上家裡人就能睡得暖和些,也不愁路上會捱餓,裝藥的瓶子上還用紙箋標明瞭藥名,想想自家到了江寧還不到一天時間,洗硯準備了這麼多,心中感動,便問那婆子:“洗硯傷得要緊麼?我見那個吳班頭踢得很重,不會有後患吧?”
那婆子放緩了神色,微笑道:“確實有些重了,多虧表姑娘提醒,他及時看了大夫,用了針藥,已經好些了,只要養上幾個月便能無事。他還叫我給表姑娘道謝呢,還說表姑娘先前提的那藥茶沒來得及配好,他已經在給五爺的信裡提過了,等接替的人手趕過去,自會再補上。”
明鸞笑道:“有了這麼多藥丸,路上就算有人生病,也能應付了,那茶反而不急,你就叫他安心養傷吧。”
婆子笑着應下,這時張八斤在門外叫他們:“還沒說完嗎?該走了,過一會兒人就要回來了。”那婆子不敢大意,連忙辭了章家衆人,又塞了張八斤些許碎銀,請他幫忙打點其他差役,便匆匆走了。她才走了一會兒,吳克明就回來了,他親自到偏院裡轉了一轉,看見三家人各自相安無事,只有沈氏還在柴房門口晃悠,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第二日天還沒亮,章李沈三家人就醒了,匆匆忙忙吃了些乾糧,差役便來押人。三家成年男丁都上了桎梏,辛苦處又重了幾分。在吳克明的吆喝下,三家人被推搡着往碼頭方向走去,就這短短的一段路,腳踝上的皮膚就被磨得破了皮。女眷孩子們跟在後頭,都在低聲哭泣,忍受着路人圍觀的羞恥感。
到了碼頭,他們上了一輛中等木船,很快就駛離了岸邊。明鸞回頭望向碼頭,看不到陳家人,心裡總覺得七上八下的。
章李沈三家人在船上被丟進底艙裡的,大概是臨時找來的船,底艙裡堆了許多雜物,氣味不大好聞,只有頭頂上有個小小的艙口可以透風。加上船不大,今天卻有些風浪,衆人被拋上拋下,顛了個頭昏腦漲。
明鸞心下有些慶幸,這個身體可能因爲生長在江南地區的關係,雖然不大健康,卻沒有暈船的症狀,但這憋悶的感覺也夠難受的了,不是說要過江的嗚?她怎麼覺得那江面比看上去的寬很多?
這種感覺隨着時間的推移越發加深了,連章玉翟都察覺到不對,小聲問母親宮氏:“我們上船都有半天了,怎麼還沒到岸?”宮氏臉色蒼白,不知該如何回答。
等到他們好不容易聽到甲扳上的人說到岸了,已經是傍晚時分。明鸞爬到艙口,想要探頭出去看。
甲板上水手船工們走來走去,還能聽到吳克明大聲叫其他差役的聲音。明鸞生怕叫他們看見了會生氣,便小心探頭出去,瞥見張八斤正走過來,連忙叫住他:“張大叔!”
張八斤一見,連忙左右張望幾眼,方纔湊過來罵道:“小丫頭想幹什麼?一會兒自有人給你們送吃食!”
明鸞急問:“張大叔,我們到底是到了什麼地方啊?”
張八斤有些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掃視周圍一圈,方纔回頭壓低了聲音:“這裡是蕪湖。”
蕪湖?怎麼不是江浦?明鸞頓時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