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英心裡一下亂了套。她原想,只要她一走,家裡的種種事情,特別是他們的兒子寶鬆,就會纏得正熙寸步難移。誰知男人的心就有這樣狠,居然能把一個家丟下。如果他是回診所上班去了,那還情有可原,可他並沒有去診所——他究竟“死”到哪去了呀?
桐英急了,也慌了,一分鐘也不能在孃家呆下去了。她收拾好還沒有打成的鞋底,走出屋門,來到爹的責任田邊,對正在翻凼的爹和哥嫂說了這新的情況,然後不等他們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就含着眼淚說道:“我——回去看看寶鬆……”
天空藍得如同一湖透明的水。在陽光照耀下,有地氣巍巍的升騰着,像從地心溢出地殼的火焰。田野上,四面八方,這兒那兒,都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辛勤地勞動,即使偶然地說笑,也決不停下手裡的功夫。誰不珍惜大好的春光啊!只有她,已經白白地放過了五個白天和晚上……
桐英這時候是又惱,又怨,又恨,又悔。她急急地走着,走了不過四五里路,裡面的衣服就汗涔涔的沾着了身子。她走到一個彎路口,在一棵老柳樹下站住,脫下了草青色的確良上衣。
“呀,這不是姜醫生的愛人嗎!”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手臂上挽着只竹籃兒從側面的小路上走過來,一見桐英便樂滋滋地說,“姜醫生回家了嗎?他身體好不好?”
桐英打量着這個人,想不起她是誰。
“你不記得啦?大前年冬,有天晚上,我女兒肚子痛得喊爹喊娘,我半夜跑到診所去,把姜醫生從熱被窩裡叫出來,剛好你也在……”
前些年,桐英的確經常到正熙所在的診所去,也的確經常有人深更半夜把正熙從她身邊喊走。只是,對面前這位婦女,她怎麼也沒有印象。
這婦女仍然笑呵呵的說:“我女兒還多虧了姜醫生呢!那晚上又打針,又服藥,他守候了一夜,我女兒才穩住痛。後來,姜醫生又給診了幾回,她那肚痛的毛病就再沒發過啦。她去年結婚了,已經生了毛毛,今日剛好做三朝——”她說着,從藍子裡摸出來幾隻雞蛋就往桐英手裡送,“這是紅蛋……”
桐英連連搖着手,倒退着,謝絕了她的禮物。但是,這人對正熙的誇讚,卻使她心裡升起了一種甜絲絲的感覺——有幾個作妻子的,不想聽到別人對丈夫的誇讚呢?她對正熙的怨氣,恨情,又不由得消了許多。她又不禁想起,在診所裡的幾個醫生中,正熙診病的本事是比較好的,給人看病也很認真,從不馬虎。嗨,丈夫原是一個好樣的被人尊敬的人,只是回到家裡才……而這,他也不是生來就如此的哩!於是,桐英又想到她的那一份責任。
太陽快挨山的時候,桐英回到了家裡。兒子寶鬆正翹着屁股,趴在堂屋地上滾玻璃球。
“寶鬆!”桐英衝口喚道。
寶鬆聞聲擡起小腦袋,彷彿不認識她似的愣了愣,接着叫了聲“媽”,張開兩手撲在她的腿上,像小牛犢般用腦袋抵着她,聲音哽咽說:“你!你!你……”
桐英鼻子發酸,停了好一會,才問:“寶鬆,他——你爹呢?”
寶鬆不回答,只是執拗而親近地用腦袋抵她。桐英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他摟在懷裡,用手帕給他擦着眼淚,她自己的眼淚卻一滴接一滴地掉了下來。
正在替他們家餵豬的鄰居鍾四嬸,聽到說話聲,忙從後面的豬欄屋裡走進了堂屋。“呀,桐英回來啦!”她高興地說着,一面在圍腰上揩着沾在手上的潲水,“我猜你這兩天準會回的……”
桐英將寶鬆放下地,感激地喊了聲“四嬸”,委屈的淚水又冒了出來。
“別再傷心了!”鍾四嬸勸慰道:“你不曉得,你一回孃家,正熙就後悔啦!我也紮紮實實訓了他。我對他說,桐英粗也來得,細也來得,真是打燈籠火把也找不到的好堂客呢,你不要得寶不識寶!他被我說得哭了哩。”
“他會哭!”桐英脫口道。
“是哭了,真的!哭了還不止一次呢。”鍾四嬸竭力要讓桐英相信她的話,“他對我說啦,你一回來,他就當面向你作檢討。”
“我不稀罕他檢討,只要他保證——”
“他會保證的,保證從今往後不再動你一指頭。”
“我要他保證看得起人!不要認爲每月回了二十塊錢,就是皇帝老子一般,比任何人都大。”桐英的臉色本來漸漸開朗了,說到這兒,又賭氣地問:“四嬸,他本事大得很嘛,怎麼還要勞你餵豬?”
“這你就冤枉他羅!”鍾四嬸告訴她,“正熙沒去診所上班,偏偏這幾天害病的人多。在診所裡的那兩個醫生忙不贏,不少要就到你們家來找正熙了。正熙又要出診,又要顧家,急得他跳腳哩。我對他說,放心給人家看病去吧,你家裡有我呢!這不,你回了就好啦,我屋裡也有一堆子事哩。”
送走鍾四嬸,桐英便忙開了急需料理的家務。鍾四嬸講的正熙“後悔了”“哭了”的話,她聽了暗暗高興,似乎得到了一種安慰,一種代價。有了這種安慰和代價,她的手就沒有被正熙白打傷,她回孃家也就沒有白回。
幾天來,桐英現在第一次很想吃東西了。她用叉子從竈屋牆上取下一大塊臘肉,一大塊臘魚。她和寶鬆是無論如何也吃不了這麼多的。她要送一碗給鍾四嬸去,謝謝www。qb5200。Com她這幾天對她家裡的照顧。她還要給正熙留下……“呸,爲什麼一有點好吃的,我就忘不了他?”桐英在心裡嘲罵着自己,“他打得你還不狠嗎?你吃自己的,穿自己的,還當什麼賤骨頭!”
心裡想是這樣想,她還是將臘魚臘肉煮得香噴噴油漬漬的,分作三份用碗裝着。看看天色已是傍晚,她裝了飯讓寶鬆吃着,自己端了一份魚肉,往鍾四嬸家送。但她剛走出大門,就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弓在一輛自行車上朝着她這裡奔來。桐英一怔,連忙倒退回屋,順手將大門關緊,並且還上了閂。
“關門做什麼呀,媽?”寶鬆在飯桌上偏過頭來問。
“你吃你的,別多嘴!”桐英說。她自己也說不清,關門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正熙已經到了門外,也已經看出桐英回家來了。他推了推門,輕輕地喊:“桐英!桐英!”
桐英像沒聽見,不答聲。寶鬆卻興高采烈地嚷嚷,“爹回來啦,爹回來啦!”
正熙便喚道:“寶鬆,你給爹開門吧。”
寶鬆答應着,蹦過來就要拉閂,桐英忙起身子把他擋住。
“媽不讓我開,媽不讓我開。”寶鬆大聲告訴他爹。
門外,正熙明白了,桐英還在生他的氣。他不做聲了,不知如何是好。
門裡,桐英眼窩一熱,涌出了淚水。
寶鬆馬上又說:“媽哭啦,爹,媽哭啦。”
正熙癡癡地站了一會,然後小心在意地說道:“我向你認錯還不行嗎?”
桐英仍不答話,只是流着眼淚。
連寶鬆也不知說什麼好了。一家三口都沉默着,氣氛十分尷尬而窒息。
正熙在難堪中又站了許久,最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對着門說道:“好吧,我先回診所去了——那裡這兩天正忙不贏哩。”
桐英在屋裡聽得,車鎖打開了,車子推動了。她怔了一怔,連忙將一份香噴噴油漬漬的魚肉交給寶鬆,替他拉開了大門,吩咐道:
“快,快追上去送給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