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弄明白站在面前的這個人,原來是二十年前在水庫工地上遇到的那個“專區幹部”後,孔長生——這個寧折不彎、生性剛強的農民,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肩頭,嗚嗚地哭了。
洪泰扶着他的雙臂,默默地凝望着他,任他的熱淚打溼自己的衣衫。
“二、二十年了哇!”孔長生言不成句,“我……我沒記下你,你倒把我記在心裡,還、還到這間爛茅屋裡來看我……這些年,你還好吧?”
在地區,許多老同事都忌諱問洪泰這個,因爲他們都清楚他的遭遇。一九五九年,由於他思想“嚴重右傾”,對大躍進“極端不滿”,被批鬥了兩個月,然後開除了他的黨籍,撤銷了他的職務,被貶到一個山區看守水庫。一九六二年,地委正要對他的問題進行甄別,上面忽又來了新精神,說要反對“一風吹”。結果,他的問題就長期擱下來了,一直到上個星期纔得到解決。但是,此刻,洪泰不想對別人談這些,只是淡淡一笑,這樣回答了孔長生的問候:
“你看,我身體不是比過去還好嗎?”
孔長生沒聽出他笑聲話語中的苦味,真以爲他這二十年很遂心哩,所以臉上竟露出了幾分欣慰的笑容.接着又談起自己的事來了:“洪同志,這些年,我可是讓人家踩着腦殼屙屎屙尿哇!”
“你給我講講,我正想聽聽.”
“就是搞大躍進的時候,我見不得那些人誇海口,搞強迫,便得罪了人,結果說我反對大躍進,攻擊三面紅旗.他們做了塊三十斤重的黑牌子吊在我頸上,紮了頂五尺高的帽子套在我頭上,逼着我遊團,罰跪.我遊是遊,跪是跪,只是手裡還捧着樣東西——農業社原先發給我的‘模範社員’獎狀.這可把那些人氣壞了,搶了我的獎狀就撕.你撕嘛,我還多哩.他們一轉背,我又拿出了一張.他們的心好狠,竟吆喝幾個人,用一根在水裡浸過的棕索子給我個五花大綁.從此以後,老保守,老落後的帽子就一直釘死在我的頭上.尤其是近十年,劉子貴動不動就說我搞自發,搞資本主義.公社放廣播,幹部作報告,總拿我當典型.”
“打到‘四人幫’了他們還像過去一樣搞?”
孔長生氣呼呼地:“劉子貴說,他不姓江,不姓王,也不認得那個姓張的姓姚的.他還說,在這裡辦點的縣委吳書記,也不是王張江姚的親戚……”
孔長生見洪泰沉默不語,又說:“今天下午我在河港裡捉了點魚,本想提到鎮上去賣幾個錢給娘揀藥的,又被他們沒收了.唉,我不曉得你也在公社吃飯,那牛屎可不該砸……”
“不不,”洪泰忙道,”你砸得好!他們哪裡是堵什麼資本主義的路呀,分明是不折不扣的攔路搶劫嘛.想不到粉碎‘四人幫’兩年多了,還發生這樣的事!”說到這裡,他指了指孔長生的腳,“你還是赤腳哩,快洗洗,我們等下再扯,反正今晚我不走啦,我同你睡.”
一聽洪泰要在這裡過夜,孔長生和他母親都慌了.
“那不行,那不行,”孔長生連連擺着手,“你看我那牀上,被子跟鐵板一樣,底下毯子、棉絮都沒得.眼下是倒春寒,冷哩!莫把你凍壞了.等會我送你到公社去吧!”
“你趕我走呀?”洪泰笑着說.
“怎麼會趕你哪,實在是我的牀鋪太、太……”
長生娘這時說道:“洪同志不嫌棄我們,實在要在我們屋裡睡,就換個鋪,你們兩個睡我這裡吧.”
“老人家,您放心!”洪泰說,“我和長生挨緊些睡,不會冷.”
…………
外面,風颳得更緊,雨下得更大了.洪泰和長生就在這風雨之夜聊着,聊着,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才昏昏睡去……
天剛綻亮,洪泰被一陣急促的擂門聲驚醒.他忙翻身坐起,幾個人已衝進了這間低矮的屋子,幾道刺眼的電光一齊照射在他和孔長生睡覺的牀上,同時發出一陣吵嚷:“牛肉筋曉得訊了,跑了.他牀上睡了個白頭髮老倌,好像就是地區來的那個人.”
“一來就往牛肉筋屋裡跑,肯定也不是好東西……”
洪泰明白了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忙立起身,迅速穿上衣服,平靜地說:“你們是來捆人的吧?孔長生不在,來,捆我吧.”
這短短的透着威嚴的兩句話,竟把對方都震住了.
早已被驚醒了的長生娘,這會又在她的牀上激烈地咳嗽起來,她邊咳邊哀求:“洪同志可是好人哪,你們做做好事吧,千萬別捆他!要捆,就來捆我這個瞎子.咳、咳、咳……”
一個左耳夾上長了小肉筍的人,這時打着流氓腔對洪泰說道:“看樣子,你是孔長生的親戚了.他一定是你放走的!那好,請你到公社去一趟……”
小肉筍話還沒說完,一個人猛地跳到他跟前,大喝道:“哪個敢動洪同志一下,我就同他拼了!”這人正是孔長生,他雙手緊攥着一把帶着泥水的鋤頭.
一見孔長生,小肉筍他們就想上去抓他的膀子.
“無法無天!”洪泰喝住他們,然後對孔長生說道:“長生,走,我們正要到公社找劉子貴主任去.”
但是他們剛走到坪裡,劉子貴自己就氣喘吁吁地趕來了.他一到跟前,就大罵小肉筍他們:“瞎了眼嗎?這是地區農業局局長,吳書記的老領導!”接着便轉過身來,對洪泰謙卑地笑着,說:“洪局長!剛纔接到吳書記的電話,才曉得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