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道,應說自從不足六歲活過來開始,十三郎便要學會保守機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這顆星。
五六歲的娃娃,縱然擁有成年人思維,保守機密也是極難的事情;因爲星印不是信息,會隨着修行顯露出來。那時候的他有過一段簡單幸福的生活,剛開始修行父母當然不敢放手,一舉一動都很着緊,生怕出差錯。
十三郎想過告知父母真相,可他並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思來想去......總之沒有那麼做。
對親生父母尚且如此,可想其後來會謹慎到何種程度,修行百年,十三郎也有過幾次不受控制的時候,但對這顆星印自始至終守口如瓶,從未對誰提及。
隨着境界提升,十三郎對這顆星的認知也有過程,總體而言,修爲越高越是覺得其神秘,直到與真靈有過幾次接觸,生死意境慢慢加深,十三郎慢慢意識到,這是一個遠超其想象的神秘東西,或有可能通達天外。
懷璧其罪,十三郎知道這句話的真意,越發小心守護機密,直到今天。
爲何今日泄露給金烏?原因只有一個:必殺山君。
在公在私,十三郎非殺山君不可,越早越好,越快越安全,越徹底變越能安心。十三郎無法瞭解山君沉眠是個什麼狀況,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醒轉,又或已經醒轉。山君十大弟子,或死或走已去其九,個個與十三郎有關;這種情形,指望山君對十三郎有什麼好印象,顯然是妄想。
一路修行。山君整個名字始終陪伴着十三郎成長,塔山夫婦,大灰、靈機、十三娘、劍尊、老院長,小紅、老祖宗、小宮主......太多了,這些名字與都與其有關聯;山君就像一團魔影籠罩十三郎頭頂。揮之不去,避之不及,日甚一日,年復一年。
不共戴天之仇!
沒有誰忍受得了這種壓力,沒有人長受此種折磨而不發瘋,十三郎也不能。
假如有辦法逃走。十三郎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可他走不掉,至少暫時不行。最近的一次昇仙飛昇在百年後,先不說能否及時趕上,便是能,他如何保證百年平安?
百年啊!期間山君但凡睜開眼、伸個懶腰。有意無意朝人間投上一眼,十三郎便無所遁形。
他受夠了,決心不管真相如何,非殺山君不可。
山君強大,十三郎休說與之戰鬥,連正面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如果說,這種強大原本只是存在於紙面的某種概念。在與幾大真靈接觸後,十三郎漸漸意識到自己與山君的差距如天塹,人修根本無從跨越。直到夢離一戰,體會到美判官的強橫無匹,這種認知越發清晰,十三郎堅定地拋棄了“聯手人間對抗山君”的想法,非找真靈做主力不可。
人力有時而窮,這是十三郎與活佛等人的區別,也是那些曾有志於山君先賢所不具備的條件:說服金烏。
爲此目標,他可以不惜一切。
十三郎是個能決斷的人。他相信什麼都沒有命重要,星印雖好,無福消受總歸枉然。換個思路,這個東西留在身上,等於體內埋着一顆炸彈。不知什麼時候便會要命。
如今的他,擁有其他人做夢都得不到的諸多寶物,等於領先了好大一段路,憑什麼不能穩步前行。
超越真靈之寶又如何?只要能換來足夠多時間,十三郎相信自己也能成長起來;待將來,在擁有了足夠力量之後,纔可得到更多。
人性有缺,最難克服一個“貪”字,多少人因此飲恨半途,十三郎能夠強迫自己不貪,可稱真強大。
棄寶需要時機,要換來足夠多補償,關於這個,十三郎知道境界越高,值得出手的寶物便越難尋,修真世界,法寶數量與普通法器對比,數量不足萬一;越往上,這種比例下降的越明顯,對真靈而言,宇宙裡能稱之爲“寶”的東西已經不多。
基於這麼多想法,十三郎主動將星印展示給金烏看,相信它一定會動心。除此之外,十三郎還有個必須解決的麻煩,他只能通過催發讓星印“轉活”,無法將其主動捨棄,要做到這一點,可想到的途徑仍只有真靈......不找金烏,難道去和涅祖、四足之流商量?
沒得選擇的選擇,就是唯一的選擇。
十三郎做了選擇,結果出乎意料。
“收起來,快收起來,快快收起來!”
很難形容此刻金烏什麼樣,一方面貪婪恨不得將其抱在懷,吞入腹,融進身;另一方面極爲惶恐,就好像遇到天敵的妖獸,哀鳴恨不得鑽地遠走,片刻不敢停留。其臉上眼中時而驚喜,時而決然,時而張牙舞爪作勢欲撲,時而又像被火焰燒了手的孩子,畏避不前。
十三郎沒按他說的做,不是不想,而是腦海沒了想法,失望茫然。
定星......金烏的話沒說全,說全也就是個名字,十三郎不在乎、無從理解其意義。真正讓他意外兼後悔的是,看來金烏很想、但又打算拿走這顆星?
這樣的話,十三郎何苦將其顯露出來,白白增加無窮風險?
財不露白便不爲財,比懷璧更可怕的事情在於被人知道懷璧,如果說星印在身風險爲五,暴露一次便會成倍增加......無數先例可證明這件事,千萬別相信誰誰保守機密的話。
內心極度失望,十三郎問了句很蠢的話。
“這也不要?”
“要,當然要!”
金烏本能地接了句,神情忽又變得懊惱,大吼道:“蠢貨,先收起來啊!”
“好吧......”十三郎暗想金烏大概需要某種複雜程序才能將其拿走,或許還要準備、甚至本體脫困後才能進行。倒也稍稍放心。
心動收法,陰陽圖案徐徐收斂,星印像個乖寶寶般重新蟄伏,慢慢恢復原狀埋進被其當成家的胸口,直至徹底消失。做慣了的事情。十三郎自己沒覺得什麼,但他留意到,此期間金烏神情極爲緊張,雙眼一眨都不眨望着星印變化,不肯放過哪怕一絲細節。
相比之下,萬世之花神情不像金烏那麼激動、但是更加複雜。雖也觀望不肯挪開目光,但若有人冷眼旁觀的話,會發現夜蓮看的並不是那顆星,而是懷着那顆星的人。
毫光漸熄,氤氳之意消散,隨着最後一絲微光褪去。須彌山頂恢復寧靜,留下三人彼此相望,半響沒有人說話。
寶已經獻了,是好是壞只能認命。十三郎不理他們怎麼想,默默穿好衣衫等了一會兒,發覺金烏仍拿“見鬼了”的目光盯着自己,終於憤怒起來。
“看夠了沒有?”
“嗯?”
“再來一次?”
“不要!”
真靈金烏終於醒轉。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連連擺手。
“別再動它,千萬千萬,千千萬......”
疊聲警告不是爲了強調,金烏的腦子太亂,太多話不知從何說起,需要時間整理。
金烏直視着十三郎的眼睛嚴肅說道:“我打賭,你一定不知道它是什麼。”
十三郎默默回望,幽幽回答道:“這句話,我說過。”
“有嗎?”金烏懊惱。擡手用力拍打腦袋。
十三郎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想知道它是什麼,只想問你,這個東西換你出手,行不行?”
“不行!”
金烏一聲大吼。十三郎的心頓時沉入谷底,沒等摔碎,金烏又是一聲大喝。
“不是不行,是不能換,更不能送。”
十三郎不知該說什麼好。
“算了算了,這樣講不清楚......讓本神靜一靜,好好想想再決定要不要和你說。”金烏說道。
“你慢慢想。”十三郎回了一句,盤膝坐倒。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激發星印虧耗大量法力,十三郎不再理會金烏何思何想,自顧調理氣息。在其身旁,萬世之花不知爲何也靜坐下來,且釋放出蓮臺,閉目凝神,似在感受着什麼。留下金烏一個人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抓耳撓腮,嘴裡喋喋不休。
“是真的啊,看來是真的啊!”
半個時辰後。
“已經過去了,追不上的,再打坐也沒用。”
以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作爲開場白,金烏喚醒兩人,目光望着的不是十三郎,而是夜蓮。
順着金烏的目光看夜蓮,十三郎發現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居然還點了點頭。
十三郎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什麼跟什麼?”
金烏回答道:“是效果,你體會不到的。”
十三郎越發不解。
金烏不理他,問夜蓮道:“說說看,發現了什麼?”
夜蓮默默搖頭,回答道:“說不清,只覺得周圍好像多了點什麼,很重要,難以捉摸。”
金烏感慨說道:“你纔剛剛化神,能做到這樣實屬不易。”
不等兩人發問,金烏回身望着十三郎,說道:“先前你說過,近來滄浪有修士突破化神,已有人摸索到生境邊緣,甚至凝出神域?”
十三郎茫然說道:“是有這麼回事,可,你不是說沒用?”
金烏擺手說道:“指望他們打架當然不行,但你有沒有想過,爲何之前萬年從無人做到這件事情,現在卻能先後發生?”
十三郎攤手說道:“日積月累,先賢傳承,資質突出,勤奮修行......不是嗎?”
金烏冷笑,說道:“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十三郎微微皺眉,心裡體會着這句話的意味,神情慢慢發生變化。
“你的意思難道是......它?”
“就是這樣了。”
金烏長長嘆息,說道:“你的那顆......它改變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