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羽沒回頭。
馮嬤嬤同樣沒有回頭,腳步沉重的踩在雨後溼,軟的泥土上。
雨後的土地散發着一種特殊的清香,叫人聞着便能感受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可是她的心裡卻沒有半絲喜悅,她今日這一出除了敲山震虎,更多的還是爲了摸清楚主子選的這些人的底細。
如今,摸清楚了,她卻也知道自己錯了。
哪裡想到,眼前那人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半點虧吃不得,不過一個照面,便叫她折損了好些力量。
她早該想到,能叫主子心甘情願交出地契的人,又哪裡會是個簡單的人?
她擡頭看了看天,雨後的夜色有些迷濛,如同她看不見的人生。
她脣角微微扯了一扯,剛與新主子見面便將人徹底得罪了。她的人生,該也是要走到盡頭了吧。
害怕麼?那倒沒有,遺憾多少還是有些的。
她此生,再沒機會看到她最敬愛的主子,站在陽光下叫天下臣服的那一天了。
“嬤嬤不必擔心。”天地間響起雪山泉水般淡然的聲音。
“憑着你和若離的關係,我便不會爲難你。剛纔離開之前,我叫冰魄在那塊地面上撒了泡尿。你那些護衛是不會有事的。”
馮嬤嬤腳下步子一頓,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震驚。隨即,便化成了由衷的臣服。
“老身馮氏,多謝公子!”
仍舊如往昔一般的行了個標準的宮禮,聲音似乎也沒有多大的變化。
文青羽卻知道,此刻馮嬤嬤的宮禮,比她這輩子哪一次的行禮都要真誠的多。
浮陽山莊的勢力她還是要用的,所以算計她的人教訓教訓也就是了。犯不着損了人家的面子還折了人家裡子。
一來便得罪了人家舉足輕重的管事,怎麼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馮嬤嬤擡頭,第一次認認真真看了看文青羽。
這人面容普通,似乎並沒有什麼出衆的地方,唯有一雙眸子耀眼勝過天上星辰。
她脣角邊終於綻出一絲微笑,那是徹底釋然的微笑。
勇敢,果決,睿智,狠辣卻又能將人心算計的那樣精準。
這樣的人如果暫時做他們浮陽山莊的主人,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前面就是東陽山了。”
文青羽點了點頭,暗暗舒了口氣,浮陽山莊,該是不會再有什麼變故了吧。
……
徳溪城,定靜山莊。
仙風道骨的華淺笙一雙洞悉世間一切悲苦的眸子,正深深凝望着天上晦暗不明的圓月。
修長白皙的手指不斷掐算,脣角邊笑容便深了幾分。
“大人,可是瞧出今夜的星雲圖有什麼不同?”
華淺笙放下手,卻搖了搖頭:“沒有,今夜月色不明,哪裡有星雲圖?”
無魂詫異的擡頭看了看天,今夜的天色的確很是不好。
不過,國師那個樣子,一臉洞悉了天機的高深,哪裡像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離着德溪不遠有一座山。
山很普通,沒有絲毫特色,不高也不怎麼險峻。
在這樣普通毫無特色的山上,有一個與它極爲相稱的普通而毫無特色的破廟。
破廟年久失修,廟門早不知被日月風霜侵蝕的跑到了哪裡。唯有半扇破舊的窗扇,在夜風裡吱吱嘎嘎執行着自己的使命。
此刻,正有個和尚如華淺笙一般,仰頭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天,然後低頭掐算。
然而,他眉眼中卻有太多的紅塵牽絆,終究什麼都掐算不出。
於是,便狠狠朝着身邊一顆樹踹了一腳。
“騙人的,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聲音中氣充沛,卻極是暴躁。
“阿彌陀佛。”
身後的破廟裡陡然傳來一聲佛號,沉穩渾厚,聲音不大卻似傳出了老遠。
只需一聲,便叫人心中煩躁盡除,而從心底生出一絲安逸。
“萬物皆有靈性,草木霜華皆爲天意。你非我門中人,強自窺探天機,又怎能窺探的到?”
小和尚背這幾句話惹得很是不痛快,揚起了頭。
青幽幽錚亮的光頭月色下一亮,那一張面孔卻極是俊逸不凡。赫然正是失蹤多日的連睿。
只是,如今的連睿居然已經將三千煩惱絲盡除,身上也並沒穿着他慣常那件湛藍色袍子。卻穿着件半新不舊粗布僧衣。
“老和尚,憑什麼你順口胡謅幾句就是天機。小爺測算了半天,卻什麼都看不到。小爺的本事都是你教的,你還說你不是招搖撞騙糊弄人的?”
老和尚被他一頓毫不客氣的搶白,卻並不氣惱,脣畔仍舊掛着萬年不變一絲微笑。
“天機就是天機。世人肯相信,乃是因爲世人心中皆有天機。怡親王看不到天機,這也是怡親王心中的天機。“
連睿被老和尚一頓話說的心頭火起:“你能好好說話麼?能麼?說句人能聽懂的話,有多難?”
這話當真是半點情面不留。
老和尚一把年紀,眉毛鬍子都已經白的沒有了半絲雜質。一張臉孔卻極是紅潤,尤其是那一雙眼。
那一雙眼睛有人看着渾濁,有人看着清澈,有人看着昏暗,有人看着明亮,竟是千人千樣。但無論你看到的是什麼樣,那一雙眼中都帶着對十方世界軟張紅塵中,未得出離三界,痛苦掙扎的芸芸衆生的悲憫。
那種悲憫,不同於華淺笙對事態洞悉的蒼涼。而是一種,寧願粉身碎骨,也要救世人於水火的一種決心。
老和尚笑了一笑:“老衲說過,王爺與老衲的師徒情分,自打王爺下山那一日起,便徹底終結。王爺既然選擇了紅塵世界,這一生便只能與紅塵打滾。紅塵紛擾,王爺自然看不到天機。”
連睿咬了咬牙:“小爺就不信那個邪,小爺已經剃了頭髮。如今小爺是個和尚,還是你絕塵的徒弟。小爺就是用行動告訴你,你說的鬼話一句都做不得真。小爺如今不是又遠離了紅塵?所以那個什麼狗屁天機小爺看不到,是你根本沒有存心教。”
這個時候,但凡有任何一個人在場,都肯定會狠狠的吃一驚。
那看不出年齡,平易近人的老和尚居然是絕塵!
傳聞中,得了仙緣,而在人間歷練的絕塵?!
那個受到天下人敬仰的高僧,居然正被人這樣子毫不留情的擠兌?
絕塵臉孔上仍舊不帶半絲喜怒,平靜的看着連睿:“王爺真的以爲,你已經脫離了紅塵?”
連睿臉上的笑容頓了一頓:“小爺頭髮都剃光了,跟你一樣都是禿子。小爺現在就是個和尚,怎麼會沒有脫離紅塵?”
絕塵搖了搖頭:“身體髮膚不過是皮囊,人心纔是關鍵。心在紅塵,則永遠都在紅塵。頭髮在不在又有什麼關係?”
連睿臉上的笑容終於半絲不見:“小爺不跟你磨牙,你只管告訴我。她的命數,當真不可逆轉?”
絕塵眉眼中閃過絲悲憫:“天命不可逆,此乃天道。即便有人爲她逆天改命,也不過能換得一世安穩。人,不可勝天!”
連睿眼底眸光一閃,良久方纔說道:“當真沒有半點轉圜?”
“阿彌陀佛。”絕塵卻並沒有再回答這個問題。
“小爺自願出家,這一輩子都跟你修行。不行麼?”
絕塵看了看他:“凡事的發生必有因果,前世之因造就今日之果。是劫是緣,終究得靠自己度化。”
他緩緩站起身,將雙眸投向一片茫然的虛空。
“儘管老衲很想收你入門,但你終究不是我門中人。這,也是天命。天命不可違。”
“那……洛夜痕呢?”連睿眸色冷了冷:“小爺親眼看着他墜崖,他不是就這樣死了吧。”
絕塵笑了一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他如今自然在他該在的地方。”
連睿朝着天空翻了個白眼,良久方纔咕噥了一句。
“神棍,老神棍。根本不會說一句人話!”
這兩段關於天命的討論,天下人不知道,文青羽也不知道。
如今,暗月少主現世的消息很是震驚了世人。
同樣震驚世人的,還有浮陽山莊的高調出場。更叫人想不到的是,浮陽山莊居然會是暗月閣的地盤。
世人紛紛爲暗月閣的強大而震驚。
文青羽和浮陽山莊都沒有興趣去解釋這實際上是個誤會,這誤會根本就是她們故意誤導出來的。
不過是爲兩者的出場找些合適的理由罷了。
於是,暗月少主文青羽便帶着她的人馬風風光光從浮陽山莊出發,浩浩蕩蕩進了徳溪城。
而他們一出現,自然受到了德溪城裡各大武林世家的爭相邀請。
然後,在一番假意推脫之後,文青羽終於如願住進了定靜山莊。
她進去,不過是爲了名正言順的接近的飛玄和飛鸞。
這一日,飛玄終於藉着拜訪暗月少主的名義見到了文青羽。
文青羽看了飛玄一眼,他是焦急而忐忑的,眼底還帶着明顯的愧疚。
文青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說罷,怎麼回事?”
飛玄木頭樣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那是——怨恨,自責,擔憂。
“屬下將暗樁傳回的消息給了爺,爺說是找到了怡親王的行蹤。於是第二日便去親自迎接怡親王,誰知在半山腰遇見了人截殺怡親王,爺便不得不出手相助。結果……就出了事。
文青羽挑眉看了看他:“你這話漏洞太多。第一,洛夜痕和連睿感情不好。第二,洛夜痕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人。第三,洛夜痕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傷害的。”
飛玄愣了一愣,沉聲說道:“王妃說的沒錯,可是爺去迎接怡親王實際上根本不是爲了怡親王,而是爲了怡親王的師父。”
“什麼?”文青羽眼底閃過一抹震驚:“你是說……連睿跟絕塵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