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冬至

冬至

岑三娘在花廳接待徐夫人,請她上炕坐了,親自給她煮了茶。

這不是她喜歡喝的散茶,煮的是這時候流行的煎茶。將茶和姜、棗、橘皮、茱萸、薄荷等混和煮成茶湯。冬天飲來又醇香又暖和。

徐夫人知道國公府有喪事,穿了件鴉青團花緞面的小襖,套着件貂毛出鋒的背心,下面是白綢面狐狸皮出鋒的皮冬裙。頭上也只戴了套珍珠嵌銀的頭面。打扮素淨雍容。

岑三娘奉了茶,請她暖暖的飲了。

見她眼神滴溜溜的在自己身上打轉,徐夫人微微一笑:“少夫人請妾身來,是想添置冬衣麼?”

“是家裡製出了幾件小襖,想請夫人瞧瞧,看是否有銷路。”岑三娘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說道。

她從旁邊拿出那幾件羽絨小襖,攤開擺在了炕上。

因是用心選了面料,做的極精緻。徐夫人拿起一件,感覺輕飄飄的。再看小襖上用線縫出了許多方形或菱形的小塊。她用手捏捏了,眉間就生出幾分疑惑:“這裡面好像用的不是絲綿。”

此時棉花還沒有引進。冬天的襖都是用蠶絲扯了製成的絲綿絮成。這種蠶絲綿也極輕便保暖,但價錢是隨行就市,看當年的桑蠶收成如何。像今年江南大旱,方家傳來消息說,隆州靠着江,桑樹收成還行。但江南飯都吃不飽,那還有桑葉給蠶吃。

請徐夫人來之前,杜總管就打聽清楚了,今冬的絲綿價格比往年上漲了三分之一。成衣更是漲了一半的價格。

岑三娘就笑盈盈的說道:“夫人好眼力。這不是絲綿,但和絲綿一樣輕薄保暖。絲綿衣用普通布面料一件要三四兩銀子。用好面料加了精繡的,織錦坊一件要賣到二三十兩銀子以上。像這種小襖,用了上等的綢緞面料,繡了花。只賣五兩銀子的話,夫人覺得有銷路麼?”

徐夫人笑了起來:“不知成本比起絲綿如何?”

岑三娘想了想道:“不算面料,單算一件襖子的料,兩錢銀子不到。”

“這麼便宜?”徐夫人有些驚詫了。

岑三娘誠懇的說道:“雖說得了織錦坊一成乾股。國公府也不能完全靠天吃飯。府裡沒有鋪子,所以我想借織錦坊寄賣。不知夫人願意幫這個忙不?”

徐夫人望着她,心裡暗暗嘆息。一件襖子五兩銀子,五個繡娘趕着做,一天不過出兩到三件,一個月出一件百件,也才五百兩銀。除去成本人工,賺三四百兩銀。冬襖只賣一季。織錦坊那一成乾股只是個說法,王爺的意思是不論織錦坊有多少利潤,每年都送國公府一萬五千兩銀子。她何苦要去賺那兩三千兩銀子使。

“少夫人,妾身要拿回去試了,才能回您。”徐夫人對輕飄飄的小襖並不瞭解。她只知道,只要岑三娘缺銀子,哪怕織錦坊買上三百件囤着,她也要接下來。

岑三娘臉上就放出光來:“這是自然。今冬已過了大半,不過是試試銷路。原想着是讓普通人家買不起上好絲綿襖,能買這種羽絨襖穿。織錦坊賣的都是上等衣裳,這種便想銷給普通人家。如果能行,明冬就可以多招繡娘大量製作。”

徐夫人含笑把襖子收進包袱裡,讓跟來的小丫頭提了,從袖裡又拿出一張五千兩銀票來:“今年織錦坊的利潤還算不錯。一年結兩回賬。這是年底的一成利潤,少夫人收好。”

岑三娘沒有客氣。杜燕綏幫着滕王做了那麼多事。不收銀子也要幫,幹嘛不收?她笑吟吟的收了:“夫人費心了。”

徐夫人起身告辭回去。拿起三件小襖細看。親手拆了一件。外面是深紫色福色團花的綢緞,裡面還有一層織得緊密的細葛布。拆出來的一角露出潔白輕盈的絨羽。她用手捻起一搓瞧仔細了,輕吹口氣,絨羽就紛揚飄起。

“好個聰慧的岑三娘,可惜,只要人家買回去一件拆了,就能仿製。到底還是年輕了些。”徐夫人輕嘆,親自拿針線原樣縫好。留了件自己穿了,另兩件賞了身邊服侍的丫頭,吩咐道:“換了你們的絲綿襖,穿這個試試,看是否保暖,穿着是否舒適。”

“奴婢明白。”織錦閣試做新的成衣,常先自己試穿了。丫頭們二話不說就回房換了。

隔了三天,徐夫人親自登門,帶來一紙契約。大概內容是國公府做好的襖子交由織錦閣寄賣。布料由織錦閣提供,每款做成大中小號。由織錦閣定價,扣除面料錢後,織錦閣抽兩成。岑三娘毫不猶豫就簽了。回頭讓杜總管去尋了養鴨戶,簽訂了獨家供羽絨的協定。

徐夫人正想提醒她,岑三娘笑道:“夫人應該已經知道妾身是用何物代替絲綿。材料不用擔心,長安附近的大型養鴨戶都簽了獨家供貨協議。”

徐夫人就笑了。岑三娘雖然年輕,卻已經有了經商的意識。想了想道:“織錦閣在很多地方都有收貨,不如妾身吩咐下去,替您收着,跟着織錦閣貨一併送來。”

岑三娘大喜:“如此便多謝您了。”

這丫頭,她難道不知道,她缺銀子使,王爺哪會坐視不理。徐夫人想起那一年被王爺派到隆州開店,只爲了一個岑三娘,心裡又陣陣嘆息。

徐夫人前腳一走,岑三娘就想到了鄒家。只做布料成衣買賣的織錦閣是小公司,鄒家是綜合商業集團。她想着已回家的燕婉,抿嘴一笑。在服大孝,不方便去鄒家拜訪。她提筆寫了封信,叫了杜總管來,拿了帖子去鄒家。

杜總管回來,帶了回信,道是鄒大郎親自回的信。

岑三娘就故意不拆,去找杜燕婉:“我尋思着只在長安收鴨絨,人家仿了去,在外地收了,會搶了咱們家的生意。想着鄒家商行遍佈全國,就請他們在各地的分行代爲收購,跟着鄒家的貨運回長安。如此又省車馬費,又不怕別人能收了鴨絨大批量的做襖了。鄒家回了信,不知道是否同意。你瞧瞧。”

聽到是鄒家,杜燕婉有幾分遲疑:“這事嫂嫂作主就是。”

岑三娘嚴肅的說道:“燕婉,凡事不可半途而廢。你既然參與,豈有中途退出的道理。我身子纔好,要給你哥做冬衣送去,哪有時間?”

杜燕婉只好接了信,拆來看了。

岑三娘伸長了脖子在旁邊瞅着,鄒大郎一口應允,收得一定數量就運回來,道隨他家商隊,費不了什麼事,銀錢便罷了。看到信末一句:“……杜姑娘平安回府,某甚慰。望夫人勸導之,逝者已矣,不可長陷悲傷。”卟的就笑出聲來。

“嫂嫂!”杜燕婉飛快的將信收了,板着臉道,“他是我什麼人,憑什麼在信裡打聽!嫂嫂不可以再告訴他。這……這像什麼話!”

岑三娘雞啄米似的點頭:“我曉得了。呀,都快一個月了,不知道你哥哥可有信來。我去叮囑總管一聲。”轉身就走了。

杜燕婉望着她的背影,瞟了眼手裡的信,喃喃說道:“倒寫得一手好字!”

杜燕綏走了快一個月了。音信無無。岑三娘忙到沒事忙了,心裡不知不覺又想起病中那個夢來。趕做了件羽絨服,在胸口特意縫了層熟牛皮進去。包好交到了黑七手中:“我知道相公叮囑你留下,怕府裡有什麼事。可現在二姑娘回來了,國公府關上大門過日子。相公卻一點消息都沒有。你一個人馬快,趕着去趟江南道,送幾件衣裳,順便探聽下消息。”

這活黑七半點怨言都沒有,接了包袱就出發了:“少夫人放心,我會盡快趕回來。”

送走了黑七,眼瞅着就到冬至了。

冬至是大節,堪比過年。古人對冬至的說法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長之至,故曰“冬至”。冬至之後,白天會一天比一天長,黑夜會一天比一天短。冬至之後,又將會一年之中最冷的一段日子。

冬至這天,像是仲秋講究闔家團賀。家裡的人都要聚在一起,包餃子,燉羊肉狗肉湯。

府裡不差銀子使,岑三娘吩咐買了四隻羊,大鍋燉了,闔府上下喝湯吃餃子。

皇宮裡也不例外。皇帝召齊了在長安的宗親們,妃嬪們,皇子公主們開冬至宴。

崔皇后坐在皇帝身邊,穿着黃色的對襟繡翟鳥鸞鳳的禮服,戴了九樹九翟的花樹冠。長長的裙裾像翟鳥的尾羽,輕盈的鋪在地上,美麗如九天仙子一般。

她微微擡起了下頜,驕傲的俯視着朝她跪拜行禮的妃子們。所有的嬪妃,都不肯穿的比皇后鮮豔華貴。皇后在嬪妃中,一眼就看到了武昭儀,心裡不可自抑的生出恨意來。

武昭儀沒有穿朝服。穿着件紅色繡牡丹的大袖綢緞衫。朵朵牡丹花瓣的邊緣都以金銀線繡就,衣襟與袖口鑲着圈黑色的狐狸毛。低胸束腰的同色裙子,露出凝脂般的胸。挽着高髻,當中一朵嫩黃色的大朵堆紗宮花,配了兩枝步搖。長長的鏈子直垂到耳際,磕完頭起身,那耀眼的光芒就在她腮邊輕輕晃動,豔美中帶着嬌柔。

崔皇后下意識的看向皇帝,見他滿臉驚喜,那目光正和武昭儀對了個正着。崔皇后的心瞬間酸得像嚼了顆青杏。從小她就是家人嘴裡玉人兒般的姑娘,她哪點比武昭儀差了?皇帝眼中卻當自己木頭似的。精心打扮的妝容連他一絲讚歎都得不到。

皇帝叫了平身,賜了座,就開了席。

宮樂開奏,一羣舞伎旋舞助興。

送來的羊肉湯是溫熱的。座位排在後面的嬪妃桌上,湯表面甚至凝出了片片冷油。宮中宴會向來如此。嬪妃們來赴宴之前都會自己墊巴先吃點。

帝后案几上除了羊肉湯,還有炭火的小鍋子,煮着羊蠍子。與嬪妃們齊飲之後,高宗輕聲對胡公公道:“把這鍋子賜給昭儀。”

衆目睽睽之下,皇帝毫不吝嗇對武昭儀的寵愛。崔皇后大怒,瞅到了坐在後面的岑美人:“皇上,今日乃是家宴。宮中舞伎跳的舞早就看得厭了。嬪妃中大有精於此道者,您許久沒欣賞過了,不如請嬪妃們獻舞助興如何?”

衆嬪妃眼睛一亮,這是在皇帝面前亮相的大好機會。紛紛嬌笑着應和:“皇后娘娘既有吩咐,臣妾們哪有不肯的道理。”

高宗也覺得不錯,就笑道:“跳的好的,朕有賞!”

就有擅舞的嬪妃就起身去換了衣裳。

岑美人遙遙見皇后朝自己點了點頭,便也起身去了。

不多時宮樂一變,奏出了胡旋舞調。唐宮中多愛歌舞,胡風盛行。吃着溫熱的菜,猛的聽到節奏歡快的曲子,衆人精神一振。就見殿門口一女身着七彩舞衣,踩着樂拍,旋身舞着進來。

轉身急,身上舞衣像一朵怒放的花,旋轉着鋪開,美不盛收。鼓點越急,旋得越快,一時間看得衆人心頭急跳,呼吸都要停止了。

一聲重錘,樂聲驟停。跳胡旋舞的嬪妃乾淨利落的收舞,跪伏於地:“臣妾獻醜了。”

“好!”高宗帶頭鼓掌,看她擡起臉來,眉眼秀麗,臉如紅霞,不覺脫口讚道,“好一個芙蓉美人!”

崔皇后笑道:“岑美人獻舞有功,皇上賞什麼?”

岑美人趕緊答道:“臣妾不求別的,臣妾宮中種得一株老梅,求皇上得了空陪臣妾一賞梅開景緻。”

高宗自然滿口答應。

崔皇后微微一笑。又有嬪妃上前獻舞,得皇帝一聲贊,也紛紛求皇帝作陪。要求不過分,高宗都應了下來。

崔皇后心裡默默一算,倒有七八日不能歇在武昭儀宮中。心裡正想着下一步的安排,突見殿後蹬蹬跑來一個幾歲的女童。身後嬤嬤跟着,進殿便磕頭:“小公主想見皇上,奴婢攔之不及,皇上恕罪!”

高宗一看,正是崔皇后所生的宣城公主,正五歲,心裡歡喜,招手道:“宣城,來父皇身邊。”

宣城公主穿着大紅描金的小襖,梳着兩個鬏髻,眉目如畫,可愛之極。聽到高宗溫和的叫自己,脆生生的行了禮:“宣城向父皇母后皇妃娘娘們請安!”

說完就蹬蹬的跑了過去。亅亅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