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許然去了蘇萌的學校,請她吃了頓晚飯。
蘇萌那晚只畫了淡妝,穿了T恤和牛仔褲,尋常的學生打扮,看上去雖有些驕縱之氣,但卻單純可愛多了。
許然看似波瀾不驚地和蘇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但言語中無不在暗示她即便在物慾橫流的社會中,也要保持一顆純良的心。
蘇萌手支着下巴,睜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聽許然講話,還時不時地用叉子叉起食物送進嘴裡。
許然深怕蘇萌沒有聽明白,還特意打了個形象的比喻。“就像我們穿衣服,不管你外邊的衣服風格怎麼換,歐美風、日韓風,成熟性感也好,清純可愛也好,但最貼身的內衣一定要適合自己,這樣穿着才舒服。”許然又說,“就像我們爲人處世,表面上也需要順應時機,做出一些妥協讓步,但你的內心深處一定要堅持最本真的信念,以後纔不會後悔。”
小姑娘聽完許然的話,“咯咯”笑個不停:“怪不得超人、蝙蝠俠那些英雄都喜歡內衣外穿呢,原來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場。”
許然心裡嘆口氣,看來一番脣舌都白白浪費了。這一次談話與以往的談話如出一轍,不管許然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之以利,都是煞費了苦心。蘇萌對四兩撥千斤之道極其熟稔,總能將許然綿綿內力化於無形。
談話向着以往的模式歸攏着,蘇萌抱怨道:“我們班的同學幾乎個個都有作品了,有幾個還當了電視劇的配角,再不濟也有平面廣告拍,我連上T臺的次數都有限。”
“不要太急功近了,以後路還長。”許然安慰道。
“誰不知道這是青春飯,出名要趁早。”蘇萌笑笑,“嫂子,聽說你們公關公司也接大型活動和廣告項目?有機會幫我牽牽線吧,最好能有廣告拍,不行走走T臺也好啊。爸媽最近公司出了些問題,我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嫂子,你幫幫我好不好?”最後兩句話,蘇萌說得沮喪,許然想,這小姑娘雖然任性,但對父母還是很孝順的。
“公司出什麼問題了?”
蘇萌嘆口氣,說:“還不是前一陣子,哥哥過世,爸媽傷心起來就顧不上公司的事,那個經理把公司弄得一團糟。這個時候我不想給他們添亂了,嫂子,你就幫我留意一下吧。”
少了蘇朗的庇佑,蘇萌已成爲家中的獨苗,心性似乎成熟了許多,終也知道爲父母操心了。許然想,這也算是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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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許然和蘇萌散步回到宿舍。蘇萌臨上樓前一再拜託許然幫她留意機會。許然笑笑,算是應允了。
見蘇萌上了樓,她慢慢踱步走向地鐵站。
四月裡,已是暖春。近幾日天氣回暖,路上的行人衣着漸漸光鮮了些,也襯得霧霾下的北京有了些許春天的色彩。
藝盟的校園規模很小,但也種植了一些花花草草,這些天,花草萌生,老樹也抽出新亮的枝椏,但終究沒有校園裡的鶯鶯燕燕惹人眼前一亮。
許然穿過學校,看看他們,覺得這就是青春的氣息,似乎許久沒有這樣真切,卻又遙遠的感受到了。
蘇朗過世後,她便過起了暗無天日的生活,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北京。起先,她不願出門見人,也不願去公司上班,她厭惡極了別人對她投來的憐憫目光。即便是走在大街上,陌生人的一個眼神都會讓她萌發錯覺,彷彿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最最不幸的。後來,時間長了,麻木了,她便拉着陶旻流連酒吧,夜夜買醉,不爲別的,只爲借酒澆愁。但是愁酒易醒,許然發現酒醒時,也便是夢醒時,無論身心似乎都多了份痛苦,而這樣的痛苦彷彿有需要更多的酒精來麻痹。
陶旻起先還費些脣舌安慰她,但日子一久,也有些受招架不住,便與許母合計,應讓許然離開傷心之地。
回到北京,她試着不去回憶,不去接觸,只將有限的精力用於工作。但卻發現不管她如何有意繞開,現實終究擺在眼前,蘇朗走了,就是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許然停下腳步,看着眼前的老樹,蒼勁的樹幹上發了幾顆碧綠的嫩芽。許然想,這就是老樹逢春吧,雖有些滄桑,卻也不失美感。
這大半年,自己像是老了。六年的歲月,隨着蘇朗的離去塵封在記憶深處,不願去開啓。撇去這些年,青春留下的不過是一片破碎,那些曾經的激情、心動,都漸漸變得模糊,如同海市蜃樓一般,亦真亦幻,只留下枯朽的軀幹。
過了隆冬,枯木要麼逢春,要麼就這樣枯朽下去了吧。許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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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在樓道里,許然就聞見一股酒氣,從遠處便瞥見一人癱倒在自家門口。
許然踩亮樓道里的燈,藉着昏暗的燈光,她看見陸楠倚在她家門前,似醉似醒。
“你怎麼在這兒?一身酒氣。”許然伸腳踢了踢陸楠的腿,陸楠哼了幾聲,擡頭看了眼許然,迷濛地露出個微笑,一頭栽倒在地上。
許然頭腦發懵,急忙扶起陸楠,輕輕推了推他,見他沒有反應,鬼使神差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時,陸楠忽地睜開眼睛,道:“我沒死沒暈,只是喝多了。”
許然嚇了一跳,順手推了他一下,嗔道:“嚇死我了。”說罷打開家門,把他扶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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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這麼多酒?失戀了?”許然吃力地將陸楠挪到沙發上。從門口到沙發雖然只是短短的幾步路,但陸楠一米八幾的個頭全都壓在她身上,她也有些招架不住,出了一身汗。
陸楠看着許然,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養神。“你幾時見過我被女生拋棄過?”陸楠頓了頓,苦笑了一聲,“還真有一次。”
許然一怔,想到他們兩人段短暫的過往,也算是她甩了他,卻不知道陸楠說的這一次是不是那一次。
許然覺得這個話題有些尷尬,便起身去衛生間擰了條熱毛巾,回到客廳時才發現陸楠已經躺倒在沙發裡。許然嘆了口氣,小心解開陸楠的襯衣釦,用毛巾幫他擦臉,一邊擦一邊低聲嘀咕:“要不是我喝醉時你幫我過,我纔不管你。”
陸楠呼吸沉重,眼睛並未睜開,只是微微動了動,含糊不清地說:“幫人幫到底,今晚我就睡在這兒了。”
許然愣了一下,手中動作一滯,纔想起來要拒絕。“免談!你醒醒酒就回家,聽見沒有!”說着推了推陸楠,沙發裡的人卻發出了輕輕的鼻鼾,顯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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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陸楠睡熟的樣子,許然有些惱,毛巾隨手扔在茶几上,便不再管他,去廚房倒了杯水喝。喝完水,拾掇起早上的碗筷,又把廚房收拾了一遍,出來時,依舊繞不過沙發裡的人。
陸楠窩在沙發裡,腿長腳長,伸出來一大截,姿勢看上去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許然幫他脫了鞋,去屋裡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眼不見心不煩,她心裡安慰自己,以前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兩人不知在同一屋檐下過了多少個夜晚。
許然曾聽人說過,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如果沒發生點什麼,要不就是男的有機能障礙,要不就是他沒有興趣。陸楠顯然不屬於第一種,許然便只好將他歸爲後者。那時年少輕狂,怎能忍得了男朋友對自己視若無睹,再加上許然深信陸楠的花邊新聞並非空穴來風,便一次次地買醉試探他,然而每每陸楠都可以坐懷不亂。即便是開了房,兩人躺在一張牀上,一晚過去,依舊是坦坦蕩蕩。
許然那時並非真的想要和陸楠發生什麼,只是覺得這樣不合常理,更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已。但如今再回想起來,卻覺得那時的自己頗爲好笑,想法和行爲未免太過孩子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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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畢,許然準備回屋睡覺,經過客廳時,聽見了陸楠的低吟聲。她原以爲他想喝水了,便衝了杯蜂蜜水給他解酒,靠近時才發現他蜷縮在沙發裡,額頭上冒着豆大的汗珠,眉心緊緊鎖在一起。
許然推了推陸楠,低聲問:“你怎麼了?”
陸楠緩緩睜開眼,沙啞着聲音,道:“我沒事,你睡你的。”說着蜷了蜷身體,將毯子裹住自己。
“你要是不舒服,我給你找點藥。”見陸楠翻了個身,將整個人縮在狹小的沙發裡,許然看着眼前比例失調的畫面,說不出地彆扭,耐不住,說了聲,“要不你睡牀吧。”
陸楠扭過頭,看了看許然,悶悶地應了聲,勉強支撐起身體,見許然要來扶,便說:“幫我找兩片止痛藥。”
止痛藥許然以前常備,生理期時偶爾腹痛,便會吃上一片。只是遇到蘇朗後,許然每次吃止痛藥都會被蘇朗唸叨。蘇朗以他醫學碩士的出身告訴許然,如果常吃止痛藥,人體對痛感的抵禦能力會下降,止痛藥就會失效,服用量就會加大,從而對藥物產生依賴。那之後,許然就很少在生理期吃止痛藥了。
許然打牀頭櫃的抽屜,翻了翻,找出了一盒止痛片,時間還在保質期內,這恐怕是沈慕華在她回國前給她準備的。
“止痛藥治標不治本,吃多了是惡性循環。疼痛是要靠意志力緩解的。”見陸楠扶着牆進了屋,許然將藥片和水杯遞給他,還不忘嘮叨兩句,“止痛藥要少吃,兩片劑量太大了,試着減一減。”
服下藥,陸楠看看她,勉強擠出個笑容,說:“下次試試。”
許然想問問原因,猶豫了一下,卻又憋了回去。她自己喝醉時最討厭別人問她爲什麼喝那麼多,如果能夠清楚地說出原因,就沒有喝酒的必要了。將心比心,還是不去撞槍口爲好。“早點休息吧。”末了,許然說。
剛剛轉身,許然的手被人拉住,往下一帶,猝不及防,倒在了陸楠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