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楠早晨醒來, 腦子昏沉,渾身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
屋外霧氣已經散了,初冬陽光透過半掩的窗簾透了進來, 倒是沒有多刺眼, 但卻還是讓他忍不住伸手去遮了眼睛。
陸楠這邊有了動靜, 身旁的人也跟着動了動。
陸楠腦子裡愣了愣, 伸手摸了一下身邊的人, 觸感滑膩。他轉過頭去看了她一眼,心裡一驚,噌地坐了起來。
動作大了些, 杜汐妍悠悠轉醒,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 聲音飄進了陸楠耳裡:“你醒了。”
陸楠又扭過頭看了她一眼, 她也正看着自己, 臉上有些泛紅,肩膀裸露在外邊。陸楠急忙轉開視線, 慌里慌張地拽了件衣服套在身上。
昨晚的事情慢慢回到記憶裡,凌府門口他對許然拂袖而去,酒吧裡又喝得爛醉如泥,後邊的事情他已經不記得了,唯獨有個模糊的印象:他又把那丫頭壓在身下揮汗如雨。陸楠想到這兒, 心裡涼了半截, 他怎麼就把杜汐妍當做她了?怎麼就做了這種不該做的事情?
杜汐妍這時也坐了起來, 看着陸楠慌張的樣子, 光着腳滿屋子踱步, 幽幽吐出幾個字:“沒關係,我自願的, 你不用負責。”
陸楠聽了這話不由站定,半晌,坐在牀邊,雙手支着腦袋,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
杜汐妍看着,心裡卻有些得意:你終歸也會爲我內疚了。
陸楠不敢回頭看她,只是悶聲說:“對不起,我……”後邊的話還沒說出來,腰就被人從後邊抱住。陸楠不敢動,抱他的人卻開了口:“你知道我喜歡你,這事兒你不用內疚,我可以當沒發生過……”
陸楠猶豫着,伸手去扯杜汐妍手臂,“別這樣……”
杜汐妍卻把他抱得更緊了:“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她沒回來,我們會不會有結果?”
一室寂靜……
這樣的沉默有些令人髮指,這不意味着希望,更像是一種無望。杜汐妍把臉貼在陸楠背脊,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最好的十年都用作去等待這個人,他卻還是能無動於衷。
牀頭傳來震動聲,杜汐妍這才鬆了手,拿起牀頭櫃上的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她急忙拍了下陸楠,說:“療養院的電話。”
陸楠心裡“咯噔”一下,杜汐妍把聲音開了公放:“杜小姐,吳阿姨昨天晚上洗澡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我們實在是聯繫不到陸先生,纔給你打電話的,你們有空過來看看她,這兩天她情緒不太好……”
果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兩個人也顧不上糾結剛纔的問題,簡單收拾了一下,直奔城北的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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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霜昨晚沖澡,不小心滑了一跤,摔斷了腿。好在療養院醫護人員還算負責,發現得及時,找了醫生來接了骨,上了石膏,這會兒正在牀上躺着。
負責護理的小姑娘在幫她削着蘋果,手裡利索,嘴裡還安慰着:“吳阿姨,彆着急了,一會兒您兒子來了,一問就清楚了。”
縱使小姑娘勸着,吳霜還是不停流眼淚,手裡攢着塊手絹抹,卻不知道去抹一抹淚水。
陸楠和杜汐妍這時進了屋。
護理的小姑娘看見兩人,笑着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吳霜:“吳阿姨,您看您兒子兒媳這不是來看您了。”
吳霜一手捏着手絹,一手拿着蘋果,卻只顧流眼淚。
陸楠坐到牀邊,拿過她手裡的手絹幫她擦眼淚:“媽,這是怎麼了?”
“楠楠,我昨晚看報紙,說市裡環保局抓了幾個人進去……”吳霜空出來的那隻手拉着陸楠,眼神急切,“你爸就是環保局的,有沒有事?”
陸楠接過母親手裡的蘋果,又管護理拿了把水果刀,把蘋果削了一小塊下來塞到母親嘴裡,漫不經心地說:“什麼報紙?我怎麼沒聽說過。”
吳霜把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像是踏實了很多,也不再流眼淚:“你爸沒事兒?那就好,那就好……”
陸楠把蘋果一塊塊削到碟子裡,遞給吳霜:“別瞎想了,他好得很,用不着你掛念。”
吳霜這會兒心情好些了,接過碟子,看見門口站着的杜汐妍,招呼她過來坐,又對陸楠說:“你爸之前一個人在外地,我們照應不上,現在好不容易調回來了,你多孝順孝順他……”
“媽,”陸楠有點不耐煩,打斷了吳霜,“那女人自然會照應他,你別瞎操心了。”
吳霜臉色僵了僵,杜汐妍急忙用胳膊肘頂了一下陸楠。“阿姨,陸楠瞎說的,您別聽他的。”
吳霜埋怨地看了眼陸楠:“你呀,口無遮攔,你爸那些事都是謠言,你也信。”吳霜說着又拉着杜汐妍的手,用牙籤叉了塊蘋果遞到她手裡,“汐妍,陸楠脾氣不好,你別介意。你們倆在一起,你多擔待這些。”
杜汐妍看了眼陸楠,表情略有些不自在,但當下還是應了下來,笑道:“不會,陸楠脾氣很好。”
吳霜臉上堆滿笑容,把杜汐妍的手捏了捏,道:“看到你們倆在一起我就高興,”說着,又轉頭問陸楠,“楠楠,你歲數也不小了,該張羅着婚事了吧?可別虧待了汐妍。”
陸楠輕咳了一聲,卻仍掩飾不住尷尬神色。他嘴角抽了抽,說:“媽,你別瞎操心了,好好養病,別的都別想了。”
見吳霜還想再說,陸楠急忙拿話堵住她的嘴:“我公司還有事,你注意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陸楠匆匆從療養院出來,像是在躲避着什麼,又像是不願面對着什麼。杜汐妍只得和吳霜作別,跟着他出了療養院。
昨夜像是颳了場大風,氣溫驟降。療養院的停車場一地落葉,猶如干枯老邁的歲月,不知不覺間全部繁華落盡。陸楠緊了緊大衣,踩着一地落葉,往車位走去。他腳下的落葉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是對蒼涼歲月的寂寞抗爭,聽得令人心碎。
這聲音傳入陸楠耳中,一陣悲涼。他心裡嘆了口氣,想着,確實到了換季的時間了。
開上車,兩人一路無話,密閉的空間裡,若不是空調鼓着暖風,心跳的聲音怕是都能聽見。
陸楠開着車把杜汐妍送到了公司樓下,杜汐妍卻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遲遲不下車。陸楠也不催她,把車停在路邊,兩人就這樣僵持着。
最後,還是杜汐妍忍不住先開了口:“阿姨那邊有事,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
“謝謝。”陸楠手肘支在車門上,眼睛盯着窗外發呆。車廂裡暖風吹着,本應該暖人肺腑,陸楠卻覺得心底冰涼,但同時又有些燥熱難耐。他不耐煩地解開了大衣的衣釦,又鬆了鬆脖子上累得死死的領帶。
杜汐妍看着他煩躁的樣子,心往深處沉了沉,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昨晚的事,你可以選擇忘掉,我不怪你。”
陸楠這才收回散漫的眼神,扭頭去看杜汐妍,而這時,她卻開門下了車。關上車門前還不忘向陸楠揮手再見,並囑咐道:“小心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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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許然高燒不退,在凌海彥家窩了三、四天,直到病情有了些緩解,這才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家。
到家時,家裡正來了客人,算不上是外人。許然見了他,強行擠出個微笑,喊了聲:“趙叔叔。”
趙博峰是許元山多年摯友,也是看着許然長大的,一直把她當親侄女看待。趙博峰看見許然,笑容甚是親切:“然然幾年不見漂亮多了,就是臉色不太好。”
許然下意識摸了摸臉,她臉上還是冰冰冷冷的,帶着屋外的寒氣。這幾天降了溫,自己身上穿的卻還是前兩天的風衣,沒來得及換成更保暖的大衣。
沈清華這時坐在沙發邊,也注意到了許然的臉色。她站起身,一把把她的手扯住:“出個差怎麼變這樣了,臉色白得嚇人。”說着又摸了摸她的手,“這天還沒冷到這種程度,怎麼手這樣冰。”
許然忙把手縮了回來,揣倒兜裡,說:“這兩天降溫,可能有點感冒了。”說着又吸了吸鼻子。
“你呀,工作差不多就行了,別那麼拼命。”沈清華又問,“吃過藥了嗎?發不發燒?”說着伸手就要去量許然的體溫。
許然忙把母親的手擋住,嗔道:“我沒事,趙叔叔在呢,你們陪他。”
許元山這會兒正在茶几前把玩着他那套茶具,給趙博峰沏茶,邊沏邊笑着說:“你趙叔叔也不是外人,剛纔我們還說起你這個工作呢,你可得好好謝謝趙叔叔。”許元山說着遞了杯功夫茶到趙博峰面前,“來,老趙,嚐嚐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許然聽了這話不覺發愣,她的這份工作難道不是自己投簡歷投出來的?趙博峰一個私房菜館的老闆,還能在這上邊幫上什麼忙?
趙博峰抿了抿茶,向許元山投去了個誇讚的眼神,將茶水一飲而盡。“我還真沒幫什麼忙,也就是幫着轉了份簡歷。”
許然這下更糊塗了,怕是他們弄錯了,還確認了一句:“你們說的是敦盛的工作?”
趙博峰把小茶杯遞給許元山,向他再討一杯茶。許元山“哈哈”一笑,又沏了一杯。“要不是那小子執着,我哪兒能把然然便宜給他。”趙博峰說完這話,才低頭品起茶來。
這話許然聽在耳裡,當下覺得心裡悶悶的。她那時入職的時候就覺得有些怪,投簡歷、面試、簽約,一氣呵成,像是怕她跑了似的,急吼吼的,完全沒有企業面對新人時的高姿態,更是一改拖沓的辦事風格。如今想來,這一切順遂唯一的疑點就在陸楠身上。許然忍不住,還是追問了句:“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許元山看了看許然,笑道:“然然還不知道呢。這小子沉得住氣,有出息。”
“何止沉得住氣,還死皮賴臉呢。”趙博峰看了眼許然焦急想找知道真相的樣子,有心想要掉她胃口。趙博峰話音一落,兩個老男人相視笑了起來。
沈清華這會兒看不過去了,“你們兩個賣什麼關子,沒看然然都急了嗎。”
趙博峰這才慢慢收住笑容,說:“你們不在國內這幾年,這小子沒少上我那兒去打探消息,那死皮賴臉的勁兒,我轟都轟不走。”
“我也是,孤家寡人的,實在無聊,他偶爾過來陪我下下棋,打發打發時間,倒也挺好。時間長了,我就想,不給他點情報,他萬一不來了怎麼辦……這不,就偶爾透露點風聲給他。他倒好,這種不痛不癢的消息在他那兒跟得了寶貝似的……”趙博峰笑笑,“要不是看他有毅力,你老爹託我給你找找工作,我怎麼能第一個想起他。這小子對你挺真,好好珍惜。”
許然聽了這話,心裡一陣鈍痛,眼底又有了淚意。
六年前,他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帶他去過一次趙博峰的私房菜館,是想讓趙博峰幫她把把關,可沒想到那之後沒多久,兩個人就分手了,她去了英國,再沒給他留任何音訊。
從趙博峰那裡輾轉幾趟得到的信息,恐怕也都是些支離破碎沒有溫度的內容。許然都能想到,無非就是“然然畢業了”,“然然找了工作”,再就是“然然有了男朋友”。單憑這些,怎麼能拼湊的出這六年的內容。但凡有別的方法,陸楠也不會這樣亂投醫,舔着臉去找趙博峰問東問西。
只是,這些事情她知道得有些晚了。要是她一早就知道陸楠對她的這片苦心,她哪裡還用得着去質疑他是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把她看得和別的女人不同,哪兒還用得着在他面前顧此失彼,遮遮掩掩。
晚了,晚了。現在知道都已經無濟於事了,散都已經散了……
許然裝樣打了個噴嚏,吸吸鼻子,快速抹掉眼底流出來的淚水,趁着嗓子還沒哽咽,說了句:“我還要去趟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