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籽坡不遠,就在甘林鎮東面三裡地。
華不石和楊絳衣牽着小女孩沿路而行,還未走到鬆籽坡,就遇見了小寧寧的父母。
剛出了鎮子,迎面就有一對中年夫婦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滿臉俱是焦急之色,而小寧寧一見到他們就大叫着“爹爹媽媽”,直撲了過去。
那婦人伸手抱住了寧寧,嘴裡嗔怪道:“你去哪裡啦!剛纔娘在路邊聽別人說,甘林鎮上有壞人要殺人呢,可把孃親給嚇壞了!你可千萬要聽話,不準再亂跑了!”
華不石眼見這對夫婦中的男子大約四十來歲,長面黑鬚,頭髮略有蓬亂,模樣甚是落拓,而那婦人也就三十六七歲,臉形與小寧寧依稀有些相像。雖然他們所穿的衣服均十分破舊,但面色卻甚爲白晰,手掌上也沒有生出老繭,顯然並不是慣做農活的莊稼人。
那男子上前拱手道:“在下黃伯如,敢問兩位貴姓大名?”
華不石還禮道:“小可石瀟,這是家姐石雪,我們在甘林鎮的酒樓吃飯,恰巧遇見了令愛,便把她送了回來。”
那黃伯如道:“這可多謝石公子了!哎,這個小丫頭太不聽話,整日到處亂跑,我們可都拿她沒有辦法,若沒有公子送她回來,定會把我們急死!”
華不石微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黃先生不必客氣。”
小寧寧卻從母親懷裡探出身來,大聲道:“寧寧纔沒有亂跑呢,寧寧是去賺錢!”她一邊說着,把那錠五兩重的小元寶從懷裡拿出了來。
黃伯如見了那錠元寶,臉色卻是一變,道:“你什麼都不會,如何能賺錢?這元寶是從哪兒得來,老實說,可是偷來的?”
小寧寧道:“纔不是偷的,是他給的。”她說着用小手指向華不石。
黃伯如沉臉道:“石公子送你回來,你還拿人家的錢,怎麼象話!快把銀子還回去!”
小寧寧嘟着小嘴,卻把銀錠又藏回了懷裡,不肯交還。
華不石道:“黃先生莫要見怪,令愛在酒樓裡賣唱,這錠銀子乃是本公子打賞給她的。”
“賣唱?這丫頭怎會去做那種事?”黃伯如皺起了眉頭,過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道:“唉,都怪我們做爹孃的沒有本事,才讓孩子落到這個地步!”
原來小寧寧到臨江樓去賣唱,她的父母並不知曉。
華不石心頭惻然,問道:“不知黃先生家鄉何處,爲何會來到此地呢?”
黃伯如又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可說來話長了。我們都是從江陵來了,從祖上算起來在那兒住了上百年,可如今也不得不逃荒出來了。”
華不石和黃伯如述談了片刻,便已瞭解了他們一家的境況。
黃伯如祖籍荊州府夷陵鎮,本也算是鄂境中的富庶之地。他家裡祖輩皆是讀書人,其父還曾經中過舉人,只不過京試未能通過,也就沒有爲官。
在夷陵鎮,黃家也算是康富人家,家族裡人丁不少,也有數十畝田地祖產僱人耕種,日子過得本是不錯。然而連續四年的天災,卻令得整個夷陵一帶的農人都沒了生路,不得不外出逃荒,夷陵變成了孤鎮,黃伯如也只得棄了祖業,與家族中的衆人一起向北遷移。
黃家本還是有一些財產,只希望能找到一處可以安生的所在,再購置產業定居下來,然而一路向北,整個鄂境全都遭了旱災,田原荒蕪,又哪裡有可以定居的地方?
而天災亦是伴着人禍,行至宜城一帶的官道,竟在途上遭遇到了黑道強人劫道,黃家所有的銀兩資財都被劫掠一空,所幸那夥強人並未殺人,留下了黃家百餘口人的性命。
告到官府,宜城縣衙門卻不受理。只因爲按照大明朝的律例,流民本就是非法,況且如今各處盜匪四起,這等劫掠之事官府就算想管,也管不過來。官府衙門不僅不能爲黃家追回被劫的銀兩,還勒令他們返回原籍,不準再外出逃荒。
若留在夷陵能有生路,黃家又何須出來?此時回去,更加是死路一條。沒有辦法,黃家只得繼續往北行,走了十餘日,來到這甘林鎮已是山窮水盡,身上分文皆無,口糧也全都吃光,只得與其他的流民一起露宿在鬆籽坡上。
黃伯如一家的境遇確是悽楚,可是在當今的亂世之中,類似這般遭遇其實也甚是尋常,在各境的無數流民饑民中,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
聽完黃伯如的講述,華不石問道:“卻不知黃先生現今有何打算?”
黃伯如道:“唉,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能有何打算呢?只聽說豫境並未受災,我們一家本是想要到那邊去,尋找個所在安生立命,只不過現下失去了盤纏,沒有辦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華不石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銀票,說道:“令愛冰雪可愛,我們姐弟在酒樓裡與她相遇也算是頗有緣份。這百兩銀票黃先生可拿去,想必足夠你們一家前往豫境的盤纏了。”
黃伯如連忙擺手道:“我們萍水相遇,初次相見,黃伯如怎能拿石公子這許多銀兩,這可萬萬使不得!”
一百兩銀子,對於獨霸一方的江湖門派自是不值一提,可是在普通老百姓來說卻是一筆不小的財富。這位黃先生畢竟是讀書人,已經落拓至此卻依然保有幾分風骨,不肯白白接受別人施捨的錢財。
華不石道:“實不相瞞,本公子久居湘境舞陽城,家裡做一些生意買賣,手頭甚是寬裕。這樣吧,這百兩銀子就算是石瀟暫時借予黃先生的,待得你們一家在豫境找到了合適之處安頓下來,日後賺到了錢再還給我如何?”
“借錢”和“施捨”只不過是稱謂的不同,華不石借出銀子,並沒有真要對方歸還之意,卻是讓黃伯如有了可以接受的理由,且對這位公子石瀟大生好感。問明瞭這位石公子的居處地址,以便日後可以歸還以後,黃伯如也就伸手接過了那張銀票。
事實上,黃家如今的境遇也使得他沒有更多的選擇。
塵土滾滾的官道上本就不是適合述談之地,送出了銀票,華不石便拱手告辭。
然而他纔剛要轉身,黃夫人卻忽然道:“石公子且慢走!”
華不石望向她,這位黃夫人臉上露出了一些躊躇的神情,卻還是開口道:“石公子,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公子能否應允?”
華不石道:“夫人但說無妨。”
黃夫人道:“小女寧寧今年九歲,雖是平素有些調皮,但總還算是乖巧,妾身想讓她跟隨在石公子身邊,或爲書僮或爲丫環,就是不知公子願不願意收容?”
此話一出,黃伯如的臉色卻已變了,一把拉住了夫人,斥道:“你在胡說甚麼!我們就算再窮,也不能把寧寧送給他人!”
黃夫人卻已是垂下了淚來,哽咽道:“妾身聽說前面的官道上有許多盜匪,專門劫掠往北方逃荒的人,就算有了盤纏我們多半也走不到豫境……妾身倒是沒有甚麼,寧寧已經吃了許多苦,爲了賺錢還到酒樓裡去賣唱,我怎麼忍心再讓她冒危險?這位石公子是心善之人,讓寧寧跟着他,定會比跟着咱們要強些……”
天下沒有一家的父母願意與自己的骨肉分離,若不是迫不得已,黃夫人也不會想把如此可愛的小女兒送給別人。黃伯如情知妻子所言是實,一時間心頭滿是苦澀,身軀微微發顫,竟說不出話來。
“不要!我不要當丫環!”
嬌脆的聲音響起,卻是倚在黃夫人懷中的小寧寧大聲抗議道。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眼眶也已經泛紅,眼看着淚珠就要滴落了下來。
華不石輕咳了一聲道:“黃夫人,本公子並不缺少書僮和丫環,實是無法收下寧寧,還請夫人見諒一二!”
他略一沉吟,又道:“本公子的運貨鏢隊現下正在甘林鎮中,兩日之後要啓程向北去往豫境,如果你們願意,倒是可以與我們一路同行。”
聽華不石說不能收容小寧寧,黃夫人的臉上露出了失望之色,但聽到他說出的後一句話,卻又頓時轉憂爲喜。
亂世之中盜匪橫行,黃家從夷陵老家出來就遭遇過了一回黑道劫掠,纔會落到了現在這等窮困潦倒的境地,黃夫人早已成了驚弓之鳥,而如今聽說有鏢隊可以同行,卻是安全得多了。
在黃夫人想來,只要能夠平安到達豫境,全家便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也用不着再和小女兒分開,這怎能不令她喜出望外?
黃氏夫婦雖然歡喜,華不石做此決定,卻頗有些猶豫。只因爲他先前已聽黃伯如說過,黃氏整個家族從夷陵逃荒出來,共有一百來人,其中還有許多體弱的老弱婦孺,此去豫境的一路上要帶着他們,實在是一個大累贅,這可比施捨百十兩銀子還要麻煩得多。
然而見到小寧寧可愛又可憐的模樣,以及黃伯如夫婦落拓的境況,這位大少爺終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縱然有些麻煩也就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