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晨光中,邱晨沒有讓玉鳳和青杏跟隨,她一個人裹緊了斗篷,出了大門。
雖然一直沒有去看孩子們鍛鍊,但她卻大致知道孩子們鍛鍊的過程和地點。
林家在建了兩處院落之後,把大門外一直到池塘堤岸的部分,陸續都做了平整,並鋪了青石和青磚,然後向東延伸到了學堂門口,以至學堂的東側大片山坡,也陸續地墊平,擴展成了一個七八畝的小平臺。當初邱晨起意平整這個的時候,想的是讓學堂的孩子們在課間課餘有個活動的地方,自家的孩子們若是想要騎騎馬,也有塊平整的地方,沒想到,這會兒,倒成了孩子們早晚鍛鍊的所在。
已是深冬,早晨的寒氣尤烈,地面上、草木上都籠着一層經營的白色霜花。
越過學堂,眼前豁然開朗處,邱晨在學堂院子一角停住了腳步。整個平臺已經完全展現在了她的眼前,孩子們正排着隊,在小平臺上繞圈跑。隊首是個子最高的俊文,隊尾則是一米米高的阿滿……秦義就跟隨在阿滿身邊。
看着阿福阿滿努力挪動着小短腿跟着隊伍的節奏,小小的臉即使在晨霧中也能清楚地看到漲紅着,小嘴裡呼出的大團大團的白色熱氣……顯然,孩子們因爲努力奔跑,喘息的厲害。
邱晨心中酸澀,眼窩發熱……
一直沒敢來看孩子們鍛鍊,邱晨只是默默地觀察着孩子們鍛鍊回來的反應。孩子們回到家,她只看到了一張張紅彤彤的小臉,還有汗溼的頭髮和衣服,卻沒有一個孩子向她訴苦,更沒人哭鬧了。
孩子們比她想象的堅強的多,同時能夠看出來,秦義教孩子也確實有一套,能夠讓孩子努力鍛鍊,卻仍舊興致勃勃,沒有絲毫怨言畏懼。
早上兩個孩子對她強烈的依賴,還有小阿福完全超出年齡的懂事,都讓她深感觸動。她忍不住想來看看孩子們。
她對那個男人不感冒,從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彼此撇清,但孩子們卻不可避免地,在他們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即將失去父親的庇護,還有來自父親的關愛和溫暖。
雖然,她對那個男人能否很好地履行父親的義務,能否給予孩子們父愛關懷很懷疑,但她卻沒辦法否認,造成這種結果,她個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至少,她沒有爲了孩子嘗試過努力……
“呃,林娘子早!”清朗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邱晨連忙眨了眨眼睛,將眼眶中的霧氣掩下去,調整着表情轉回身來,就見潘佳卿一身藍色棉袍,身形俊秀清瘦如竹,正揹着手一步步走過來。
略略屈了屈膝,邱晨也揚起一抹微笑來,招呼:“潘先生早!”
“這是來看孩子們?”潘佳卿在邱晨身側立住腳步,雖是詢問,語氣卻是陳述,也沒有看邱晨,而是將目光放在操場上跑步的孩子們身上,“孩子們很好!大的幾個還罷了,阿福阿滿也能堅持下來,着實不容易了。”
邱晨也轉回身子,同樣看着孩子們,下頜微仰,臉上透出一抹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自豪:“是啊,之前沒來看過,見孩子們回家不哭不鬧,還以爲並不苦……今兒才知道,孩子們遠比我知道的更努力……更懂事!”
潘佳卿點頭表示贊同,話題一轉,說起了孩子們的學習情況:“俊文幾兄弟都不錯,即使俊文,年紀雖大了些,可不急不躁,行事治學都踏實穩重。若是能夠一直努力下去,他們兄弟都不會比林旭差。最難得的是兩個小的,阿福懂事用功,課業完成極好,比他小叔和幾個表哥都好;阿滿最是聰慧靈秀,小小年紀,學習領悟卻比幾個哥哥還快,可惜,是個女兒了……”
潘佳卿介紹着孩子們的情況,只是說到阿滿不由地惋惜地嘆息。這個時代,女孩兒再聰慧也沒有大用,終究逃不過‘嫁人’二字。潘佳卿每每看着聰慧靈秀的阿滿都會扼腕惋惜,這個孩子若是個男兒,必定成就不凡!
“都是潘先生教導費心!”邱晨客氣着,話題一轉道,“潘先生可確定在哪裡過年?”
潘佳卿臉色一黯,默了默道:“不瞞林娘子說,小可家中的房舍早已變賣,之前與家母所居屋舍還是賃來的。再說在縣城也別無親族往來,我已經跟母親說過了,就在這裡過年了。”
雖說之前知道潘佳卿家庭窘困,卻沒想到連間房子都沒了。
邱晨微感意外之下,卻也很真誠地笑道:“潘先生和老太太能在這裡過年最好不過,彼此毗鄰住着,到時候也熱鬧便宜……對了,過年休假的事兒潘先生可定下了?”
潘佳卿搖了搖頭,卻又看向邱晨道:“館舍年假慣例,一般在臘八到臘月半之間,年後過了元宵開館。咱們這裡小可倒是沒想過……”
邱晨笑道:“既是如此,那就臘八歇着可好?辛苦一年,過年早點兒歇館,也讓先生好好休息休息,準備準備過年諸般事宜。”
這樣的安排完全是爲潘佳卿着想,他自然沒有異議,忙拱手致謝。
昨晚,那婦人一臉羞惱的樣子出了門,唐文庸就很是好奇地兩頭打問,卻奈何兩個人嘴巴都緊的很,捱了那婦人狠力一腳不算,在秦錚這邊就只看到一張木頭臉,兩個表情都欠奉……這讓他更生了幾分興致,抓心撓肝的幾乎一夜都沒睡好。今兒一大早,他就又湊到秦錚的屋裡,希望能掏摸出點兒啥消息來。
秦錚已經穿着整齊,也洗漱完畢,唐文庸進門,秦錚正整理着衣袍往外走。
“噯,一大早你這是要去哪裡?”唐文庸急急地轉了頭,跟着秦錚往外就走。
秦錚看都懶得看他,神情淡淡地走出屋門,一邊往院門口走,一邊道:“出去走走!”
“哈?”唐文庸有些摸不着頭腦。這位雖然沉穩,但畢竟是武將,從小愛舞刀弄槍的,之前無論在京城還是從軍後,每日早晚必定在練武場舞弄一番才罷。可自從來到劉家嶴,來到林家,這位就一改往日習慣,天天窩在屋子裡不出門。最初唐文庸還不明白,細細想過之後才明白,林家畢竟沒有當家的男人,一個寡婦帶着兩個孩子,秦錚之所以不出門,這是怕給村裡人看到林家有外男出入,帶累了林娘子的名聲呢!
嘖嘖,之前他怎麼從沒看出來,這塊木頭也有這麼善解人意,爲人着想的一面呢?
只不過,今兒這塊木頭又抽了哪門子瘋了?咋不好端端地窩在屋裡,咋就突然要出去走走了?
跟着秦錚緊步慢步地沿着池塘堤岸走過來,剛走到學堂門口,唐文庸就看到了站在學堂院牆一角的兩人。男子俊秀飄逸,女子纖細清麗,只看背影,還真是……相配啊!而且兩人明顯說着什麼,從側臉上看過去,兩人臉上明顯都帶着笑意,顯然相談甚歡。
那兩個人雖說站的隔了一人距離,也沒什麼不合規矩的舉止,但那二人說笑彥彥的樣子,卻讓刺到了唐文庸的眼。
“這惡婦,對他那般不假辭色,卻跟個窮教書先生說得這般熱鬧……”唐文庸心裡不忿起來。
只是轉眼,看到秦錚淡然的臉色瞬間冷下來,他嘴角那絲還未展開的不忿倏然化成一抹戲謔和揶揄的笑容,還以爲某人抽風了,原來……如此啊!
唐文庸咧着嘴,掙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來:“這林娘子年紀輕輕失了丈夫,又憑空掙下這麼大一份家業……這個姓潘的倒也算是難得的,人品學問都不錯……”
話未說完,秦錚冷厲的目光已經掃過來,生生地讓信口開河的唐文庸打了個寒戰,閉了嘴。
“不要污人名節!”秦錚低低的冷哼一聲,一甩袖子,大步朝着操場邊的兩個人走過去。
唐文庸停住腳步,僵着臉摸了摸下巴,看着那塊木頭急吼吼地走上去,狀似無意地一腳插進林娘子和潘先生中間,嘴巴一咧,無聲地嘿嘿笑着,擡腳也趕了上去。
昨晚的熱鬧他沒看到,也問不出,今兒這熱鬧看起來絕對差不了,他可不能再耽誤了。
在兩人之間站定,秦錚狀似隨意地望着操場中的孩子們開了口:“幾個孩子都不錯!”
本來邱晨和潘佳卿雖然並肩站着,中間卻隔了一步多不到兩步的距離,秦錚突兀地從後邊插進來,三個人的格局就立刻顯得侷促擁擠起來。
邱晨微微錯開一步,微笑着轉回臉,對秦錚道:“嗯,我也沒想到孩子們能做到這樣。”
說着,邱晨看着臉色微微愕然的潘佳卿,笑着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縣城的青年才俊潘佳卿潘先生,因父喪守孝暫時不能繼續參加科考,正好便宜了我們,聘回來給孩子們做了蒙師。”
秦錚這才彷彿剛剛看到潘佳卿的存在,就聽邱晨接着介紹道:“這位是……”
“在下姓秦,京城人士。”秦錚不等邱晨介紹,接口自己報了家門,同時抱拳與潘佳卿見了禮,算是認識了。
接下來,唐文庸也笑眯眯湊了過來,又再次跟潘佳卿彼此通了稱呼,廝見了,三人從孩子們的鍛鍊,說到科舉仕途,又說到朝堂政事……竟是你來我往,說的頗爲投契。
這些話題,邱晨也插不上言,看着孩子們熱完身,開始在操場中重新列隊,邱晨怕被孩子們看到,乾脆告辭回了家。
邱晨回家就找來大興,把給潘先生的年禮做了調整。之前以爲潘家母子會回縣城過年,諸如菜蔬之類就沒備,如今得知他們就在劉家嶴過年,他們母子沒有車輛,想去買菜也不方便,乾脆在林家需要購置的年貨中備出潘家的一份來,般般樣樣都備齊全了纔好。
吩咐完大興這件事,沒一會兒孩子們就早練回來了。一番洗漱換了汗溼的衣服後,邱晨和楊樹勇楊樹猛兄弟倆帶着孩子們吃了早飯,楊樹勇和楊樹猛去東跨院,孩子們去了學堂,邱晨略略收拾,也正要去找蘭英商量商量,過年村裡需要走動的人家。
從今天就算進了臘月門兒了,農村裡許多人家都開始置辦年貨,籌備過年。她也要將諸般事情規劃好了,纔好派人去採買籌備,這兒的物資可沒有現代那樣極大地豐富,哪怕大年初一超市都開業,這會兒不提前鋪排好了,到時候只怕拿着銀子都沒處買東西去。
剛剛披了斗篷出門,大興家的就從前邊快步走了進來,擡頭看到邱晨,連忙笑着道:“夫人,前院來兩個鄉親,說是來給咱家送年禮的,我們那口子引着他們進了小花廳,打發我過來請示夫人,怎麼處理。”
邱晨微微皺了皺眉頭,擡擡手道:“我先去前院看看,你去東跨院請蘭英姐過來,她對村子裡人事比咱們都熟,有她來,該怎麼樣就明白了。”
“噯,噯,奴婢這就去!”大興家的答應着隨即轉了身,匆匆去東跨院了。
邱晨略略思忖了片刻,回身招呼上玉鳳,帶着她一起去了前院。
村子裡的人有自己的一套人情往來禮儀,他們上門送禮,雖然拿的不過是些幹蘑菇、雞蛋什麼的,但表的就是這份心意。邱晨雖然很無奈,卻也念着這份情,只能客客氣氣地應酬。
主僕倆一路來到前院小花廳,邱晨進門,就見大興正陪着兩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坐着,一打眼還都認識,一個是林子父親劉滿銀,另一個則是劉佔峰的父親劉大貴。
見邱晨進來,大興連忙起身退到一旁候着。
劉滿銀和劉大貴也連忙笑着站起來,特別是劉大貴,一臉的拘謹,連看都不太看邱晨,只堆着一臉的笑,微垂着頭,跟在劉滿銀身後。
“滿銀叔,大貴叔,我這做晚輩的還沒動彈,倒讓你們兩位長輩先上了門……這我哪裡受得起!”邱晨笑着寒暄着,讓着兩人再次落座。
劉大貴連忙一臉認真道:“升子媳婦如今可是咱們村的大財神,哪裡有當不起的……”
劉滿銀伸手扯了他一把, 笑着道:“侄媳婦,你這就是跟你叔說笑了……我們也就是輩分虛高上一輩,但這一年來,一家老小因你帶着日子寬裕好過了,佔祥和林子都上工,不能自己來,少不得我們替小子們過來走一趟,也沒啥好東西,不過是表表我們這些人的心。”
邱晨看了劉滿銀一眼,這位收了大半年藥,別的不說,這口才倒真是練出來了……有這位在,三奶奶那一支只怕拿不回村正的權利了。
有寒暄盞茶功夫,順子又來通報說是又有人上門了,劉滿銀和劉大貴一人放了兩張狐狸皮子,一人放了兩套手工細緻插滿了花的,給阿福阿滿的錦緞衣裳,雖說款式很拙樸,繡工也一般,但看得出實實在在用了心的。
邱晨連連誠心地謝了,打個眼色,玉鳳已經捧出四匹上好的三梭布來,每家兩匹,都用他們各家的包袱包了,送着兩個人滿臉歡喜地出了小花廳。
他們二人沒走,就又進來一個幫工的父母,老兩個身上還穿着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卻給送來了兩雙嶄新的兒童棉鞋和兩頂精緻虎頭帽,邱晨自然也是謝了。讓玉鳳備了二十斤粳米,兩條約摸七八斤凍肉,送了老夫妻出了門。
這回,好歹沒有人緊跟着上門,蘭英得了信兒也趕了過來,邱晨就讓玉鳳跟着蘭英,趕緊去備下兩樣回禮去。一種是三梭布兩匹;另一種則是粳米和凍肉,就看人家送上門來的禮而定。回禮太薄了邱晨做不出來,太厚了,也顯得自己太傲氣,同樣不好,這其中一份不輕不重,恰到好處,恰恰是最難拿捏的。
忙亂了一陣,家裡的東西襯度着也備了五六分‘厚禮’和二十來份‘薄禮’。
之前邱晨沒想到村裡人會這麼早登門,東西備的不多,繭綢、錦緞庫房裡倒是還存着幾十匹,可那些東西給村裡人,明顯不合適。沒辦法,邱晨又趕緊讓人叫來楊樹猛,讓他帶着青江一起趕了車去鎮上,先撿着三梭布或者細棉布,還有上好的粳米多買些回來。
楊樹勇則趕緊帶了人又提前捉了三頭豬回來,趕緊殺了分割好了,以備回禮用。
村子裡的人都趕風,今兒只要有人上門,這信兒沒多會兒,必定整個村子都能知道。另外那些準備上門的人,也必定會趕着這一兩天上門……
想想這些人早晚都得上門,早點兒應酬過去,過些日子也能夠分出更多的精力應酬別處,邱晨也就釋然了。反過來,相對於鎮上縣上那些根本不認識的的人家,她反而更覺得村裡鄉親們這份心意更值得珍惜,更讓人親切。
幾路人馬迅速地安排下去,這邊又不斷有人上門。正忙得頭昏,林嫺娘又來了東院。
一進門,林嫺娘就很熟稔地接了禮物登記的活兒,青杏輕輕呼了口氣,雖說跟着夫人識了些字,也能夠勉強拿得起筆了,但她的一筆字實在是難看的可以。再看林家五娘子一手漂亮端正的小字,青杏是又臉紅又羨慕。
邱晨又送了兩個鄉親出門,回頭纔看到坐在庫房裡的林嫺娘,連忙笑着道:“五妹妹什麼時候來的?看我忙的,都沒看到,五妹妹別怪罪!”
“嫂子這話就生分了。”林嫺娘笑着起身見了禮,又道,“能幫着嫂子做些事情,也是做妹妹的本分,嫂子千萬莫跟妹妹客氣!”
邱晨看她這麼說,再看看帳頁上明顯迥異的兩種字體,索性也笑道:“妹妹既然這麼說,我也就不跟你客氣了。這屋裡冷,五小姐穿的有些單薄,青杏趕緊拿兩個炭盆子過來……”
村子裡的人家,有孩子在林家做幫工的自然要來,沒有做幫工的,也想着林家再尋工人能讓自家人來做工,自然更要來……
也從這一天開始,林嫺娘幾乎就長在了東院,都是吃過早飯就過來,一直忙着邱晨留在東院吃了晚飯纔回去。
邱晨最初還有心注意着她的舉動,後來忙亂的狠了,她自己就顧不上了,卻還是暗暗囑咐玉鳳緊盯着林嫺娘。她不怕林嫺娘生了什麼心思,但只求她不要在自己家做出什麼事情來就成。
從初一這天上午開始,一口氣忙到初七,村裡鄉親們上門的才少了。邱晨暗暗鬆了口氣,引着又早早過來的林嫺娘進了後院,招呼蘭英、大興家的幾個和兩個丫頭一起,端了各種米糧、豆類、果脯、乾果子過來,挑挑揀揀,準備第二天的臘八粥。
一羣婦人丫頭聚在一起幹活兒,自然免不了說笑。
看着品種豐富的臘八粥材料,青杏吃吃地笑起來。
蘭英笑着道:“你這個丫頭有啥樂事,自己個兒笑成這樣,也不說出來給我們聽聽!”
青杏捂着嘴笑了一回,才拖着手裡油潤鮮亮的果脯笑道:“看到這些東西,我就想起昨晚聽夫人給小小姐小少爺講的故事來了。”
“什麼故事,快說來聽聽,也讓我們跟着長長見識!”青江家的也附和着笑道。
青杏就笑道:“夫人講的是臘八粥的來歷,說是有那麼一戶老財主,四十多歲才得了一個獨生兒子,慣得不行,什麼也不會幹。老財主兩口兒給兒子娶了媳婦,過了一年就都死了,只剩下這個啥也不會幹啥也不懂的少爺,沒多久連花帶被人哄騙的,就把偌大的家財散盡了。等進了臘月門兒,這財主兒子帶着媳婦兒只能討飯過活,好不容易捱到臘八這天,天下了大雪,夫妻倆連件避寒的衣裳都沒有,也出不得門討飯,就在空蕩蕩的家裡翻了翻,好歹在牆角的老鼠洞裡翻了一捧雜七雜八的糧食穀物,夫妻倆淘洗了淘洗,就用這捧老鼠洞裡挖出來的糧食熬了一瓦罐粥,夫妻兩個將就着吃了……等過完臘八,鄰里們想起這一對夫妻再來看,兩個人已經蜷縮在牆角凍餓而死了……從那以後啊,每到了臘八這天,人們就拿各種雜糧熬粥,來教育自家的孩子,不要好吃懶做,以那財主的兒子爲戒……”
衆人聽了都笑,笑着笑着,卻又陸續嘆息起來。
大家夥兒都是從苦日子裡過來的,說起苦日子來,都有些慼慼然。她們坐在這麼溫暖的屋子裡,守着豐富的食材說故事,覺得好笑,豈不知,有的是吃不上飯的人家,可真是連老鼠倉都不放過的……
林嫺娘笑着道:“說起臘八粥,我倒是知道另一個來歷。《祀記郊特牲》--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是爲蜡祭。咱們如今吃臘八粥,也是古先民以八方穀物進行蜡祭的遺俗。”
她的話說完,大家夥兒卻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臉的茫然。這裡除了邱晨略略聽明白了個大概,其他人連字都不認識,又怎麼聽得明白林嫺娘吊得書袋,難免的就冷了場。
愣怔了片刻,還是青杏笑嘻嘻道:“還是五小姐讀的書多,說出話來都不一樣!”
蘭英立刻沉了臉,冷聲道:“我倒是覺得海棠講的故事好聽,不但有意思聽得明白,講給小輩們聽還有個教訓。這人吶,不能總指着老輩兒的,還得自己懂事知事踏實肯幹,本本分分地過日子纔是正理兒,可別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多大的鋪排,只往那大里巴望可不成。說起這個,我還記得海棠說過的另一個故事,那癩蛤蟆總看着天上的天鵝好看,可你也得追的上才成啊?人家是好看不假,那你也得看看自己個兒啥樣子啊……”
剛開始,其他人還都跟着笑,聽着聽着,林嫺孃的臉色漸漸紫漲起來,其他人也笑不下去了。
還是邱晨伸手拍着蘭英的肩膀,笑着打斷了她的話頭,道:“瞧瞧蘭英姐,這說話也一套一套的了。行了,以後阿福阿滿再要聽故事,我就乾脆把他們打發到你那兒去,經你這麼一說,比我說的可好聽多了……”
邱晨這麼一混,幾人齊齊附和着插諢打科地轉了話題,重新又起了新話題說起來。
林嫺娘臉色紫漲着,眼圈兒通紅汪着一泡淚似落不落的,卻沒辦法釋然。
邱晨笑着拉了林嫺娘起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拿了帕子塞給林嫺娘,笑着寬慰道:“蘭英姐就是胡籠統脾氣,也不會說話,你可別多心,她說話就那樣……快擦擦眼……”
林嫺娘當着婆子丫頭的面兒還強撐着,離了那些人的眼,又被邱晨這麼一勸,那兩泡淚水卻止也止不住地紛紛滾落下來。
看她哭的如此,邱晨索性也不再勸了,進東耳房擰了一塊溼帕子出來,看着林嫺娘漸漸止了淚水,這纔將溼帕子遞過去:“行了,有什麼委屈,哭出來也就散了,比憋在心裡反而更好。”
林嫺娘接了帕子,抽泣着道了謝,垂着頭將淚水擦了。
邱晨細聲囑咐:“你把帕子放在眼睛上敷一會兒,眼睛也就不紅不腫了……”
林嫺娘依言,靠着一隻大迎枕仰着頭,用帕子敷了眼睛,又進了東耳房重新洗了臉,用邱晨的乳霜敷了面出來,雖然眼睛還有些水色,卻已經看不出紅腫來,倒是因爲一番哭泣,讓一雙美目更加水波瀲灩,平添了幾分嬌怯嫵媚之色。
邱晨拉着林嫺娘在炕上坐了,給她倒了杯茶,看着眼前如此容貌的小姑娘,卻身世多舛,別說有人替她真心鋪排,就連個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唉,也着實可憐的很。
“五妹妹,不爲剛剛這事兒,我也正想跟你說幾句話。”
林嫺娘看了邱晨一眼,柔順地點點頭:“大嫂有話儘管說……我知道,大嫂是真心疼惜我的。”
邱晨默了一瞬,還是接着道:“五妹妹,你過了年十六歲,照理說是應該尋覓婆家,商議婚事了。只不過,眼下的情況,不說旭哥兒,就是咱們一家子也只是勉強糊住了嘴,實在是沒啥拿得上臺面的……這婚姻二字講究的門當戶對,如今咱們家的情況,即使託了媒人給五妹妹說婆家,至多也就是個小吏或者地主富戶,這樣的人家,實在是委屈了妹妹這樣的人才樣貌……旭哥兒轉過年來二月末三月初就要去府城參加府試。院試過了,五月就要去省城參加院試……前兩日,我剛剛跟潘先生交流過,咱們旭哥兒讀書讀得好,府試院試都應該問題不大。若是旭哥兒過了院試,雖說只是個小小的生員,可咱們家也就算換了門楣,好歹能夠算得上讀書人家了。再尋人給你說親事,咱們能夠選擇的對象就多出許多來……”
林嫺娘看着邱晨,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漸漸聚集起來,水汪汪地包着一泡,她想要努力把眼淚掩下去,卻終未能成功,嘴角含着笑,淚水卻如滾豆兒一般撲簌簌落下來:“嫂子,妹妹只是,妹妹只是自苦,卻根本不懂這些……也只有嫂子肯如此待我……我, 我都聽嫂子的……”
邱晨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裡,差點兒把自己嗆死。
她哪裡有這麼善心,她不過是看着林嫺娘這些日子跑的太勤,只怕她看中了秦、唐二人其中一個,萬一鬧出什麼事兒來,她也跟着受掛落嘛!她之所以那麼勸她,當然也是希望她能聽進去,沉住心思,慢慢尋一門好親事,別毛毛撞撞地看到長得好就做出傻事來……
這個世界雖然比中國歷史的朱明王朝禮制稍寬鬆些,但對於男女私相授受、私定終身、私奔這些‘私’字輩兒的事兒,可是同樣嚴苛不怠的。若林嫺娘真的犯了糊塗,生死不說,再想光明正大的嫁人是不能了。聘者爲妻奔爲妾,說的就是犯了私情的女子,從此就失去了堂堂正正嫁爲正妻的資格,男人有良心的納了做個妾,男人沒有良心的,來個吃幹抹淨不承認,女子就只有死路一條!
唉,她可沒有想着替林嫺娘管什麼婚姻之事……別說林嫺娘還有嫡母,就是沒有,她也做不來替人拉縴說媒的事兒。
正想着開口勸慰幾句,轉個話題,林嫺娘卻又哽噎着道:“……當初流放凌山衛,只想着吃飽穿暖混個活命,反而沒這些煩惱,哪怕是被山匪劫了,我也只想着逃出來討個活命,從沒敢想過還有得了大赦的這一天……真的獲了大赦了,卻到了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步兒……雖說有老太太在,可老太太心裡想的只是怎樣重振林家,怎樣替父兄們洗刷冤屈……”
邱晨越聽越心驚,林嫺娘這話可就有些隱晦了……
正想着怎麼阻止林嫺娘說下去,她自己個兒倒好像知道深淺般停了嘴,只握着嘴無聲地嗚咽着,任淚水紛紛滾落。
邱晨暗暗鬆了口氣,只要林嫺娘不再繼續說,她也不至於太棘手。重新哄勸了一番,再次把林嫺娘哄的止了淚,再次讓林嫺娘重新淨了面,又梳了頭。邱晨從自己的妝奩匣子選了一支鳳尾銀簪子給林嫺娘攢了,笑着端詳着鏡子裡道:“這首飾戴在妹妹頭上就立時不一樣了,人家是首飾襯人,妹妹這人都能襯首飾了,什麼東西比在妹妹身上都好看起來了。”
林嫺娘被她這麼一說,終於破顏一笑。
邱晨又陪着林嫺娘在炕上坐了,遞了杯熱茶過去,看着她喝了,看着林嫺娘終於平復了心情,才終於呼出一口氣來。
今兒是她多事多話,惹了這麼一場事兒出來,算了,只要林嫺娘聽進她一句話,不去打秦、唐二人的主意,至於其他的,她也就不用理會了。
等林旭考中了秀才,屆時在同窗中尋摸兩個合適的年輕書生介紹給林嫺娘也不難,至於看不看得中,那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
心裡盤算定了,邱晨也就放鬆下來,慢聲細語地挑起過年的各種熱鬧事兒來,跟林嫺娘說了兩盞茶功夫的閒話,看着林嫺孃的眼睛和臉色都恢復了,就帶着她重新回了外屋。
蘭英看着她們出來,也笑着拉了林嫺孃的手道:“五小姐可別多心,我這人說話每個把攬門兒,想到啥說啥,可不敢說五小姐怎樣,五小姐千萬別尋思多了,這女子心思重了可最是要不得的,萬事想開些纔好呢。”
蘭英都這麼說了,林嫺娘也不好再怎樣,也紅着臉道了歉。
大家夥兒的臘八粥食材也挑的差不多了,大興家的帶着青江家的順子家的端了食材走了,蘭英也要去東跨院看着吃午飯。林嫺娘也要告辭,邱晨留了兩句沒留住也就罷了,笑着將林嫺娘送出大門,目送着她進了西院,這才轉身返回來。
雖說林嫺娘有些順杆兒上,但她該說的話也說了,以後再叮囑玉鳳用心盯着些,只要不生出事兒也就成了。
轉回頭,邱晨看着前院正房,就不由皺起眉頭來。這眼看都要進臘月半了,秦錚和唐文庸二人,卻仍舊沒事兒人一樣,完全沒有回京過年的打算。
難道,這兩個人過年都不打算回京城了?
不過,她這些天實在是忙得很,也顧不上多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兒,轉頭就開始着手安排起臘八往各處送臘八粥,順帶着送年禮的事兒來。過了臘八,楊樹勇也要先回家,楊家兄弟和孩子們都在劉家嶴,總得回去個人,給楊家備備年不是!
忙亂中,時間過得特別快,吃了臘八粥,林旭在臘月初九返回了劉家嶴。
同一天,楊樹勇趕着大車一個人回了楊家鋪子。
臨行前一晚,邱晨拿出給楊老爺子、劉老太準備的衣料、布匹,還有幾匣子咳嗽藥丸、風溼藥酒,還有給兩個嫂嫂的衣料、首飾諸物,整整裝了滿滿一箱子。又取了楊樹勇這幾個月來的工錢四十兩,又拿了六百兩銀子給楊樹勇:“這一百兩是給爹孃過年的。咱們那邊離得府城近,大哥回去,趕着車載着咱爹孃和嫂嫂們進府城逛逛去,想買啥就買些,別捨不得花錢。這五百兩銀子,大哥拿着,過了年大哥就在那邊鋪排着找把式工人,先把通往南沼湖的路整一整,再把咱們看好的地處平整一番,先蓋上幾間屋子住人,重點先把鴨舍雞舍的蓋起來。這些都要趕在二月里老何回來前鋪排好了,老何一回來,湖裡的水也就開化了,咱們就開始種藕、養魚,然後養雞養鴨……”
楊樹勇聽的滿心火熱,也不推卻,接了銀子告辭去了。
緊接着,縣裡的縣令、縣學裡的教諭先生、徐長文徐家、潘佳卿潘家,就由林旭帶了青山一一拜望過去。其他等處,則由大興趕了車子去送了年禮。如此又忙亂了三四天,已是臘月半,大興將縣城府城各處年禮送妥,村裡前來林家走動的人也漸漸少了,縣城、府城各處往來送年禮回禮的陸陸續續登了門,雖然每天都有應酬,但數量上畢竟少了許多,有些人家打發了管事過來,也只需大興接待,管頓飯打發點兒賞錢就行了,倒不需要邱晨事事親爲了。邱晨這才覺得稍稍緩了口氣。
劉家嶴的學堂也準備放年假了,邱晨也跟楊家兄弟、作坊裡的管事們商議定了,作坊定在臘月二十放假。
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籌備自家過年了。幫工和村子裡各處的走動,之前早就訂好了,只需等着到時給送上門來就行了。
臘月十五一大早,邱晨看着各處收拾了,大興家的也扣着點兒擺了早飯上來,阿福阿滿一馬當先地從外邊跑了進來。
邱晨伸手抱住撲過來的阿滿,拿着帕子給小丫頭擦着汗,招呼着玉鳳青杏備熱水,又給阿福擦了汗,一手一個領了兩個孩子,招呼了後邊緊跟進來的俊文兄弟,趕緊回房去洗漱換衣服,她這才領着兩個小的進了東耳房。
“娘,娘,今兒早上,秦叔叔給我們打拳看了,好厲害,好威風!”阿滿歪着小腦袋,眼睛晶亮地朝着邱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邱晨有些失笑:“你秦義叔叔都教了你們快一個月了,難道就沒給你門打過拳?值得你大驚小怪的?”
阿滿連連搖着頭道:“不是秦義叔叔,是另一個秦叔叔!”
“哦,是你們秦禮叔叔?也難怪,他們兩個本就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功夫自然都不差!”邱晨仍舊不以爲然。
阿滿有些急了,扯着邱晨的袖子頓住腳步,皺着眉瞪着眼道:“不是秦義叔叔,也不是秦禮叔叔,是秦叔叔!”
阿福在旁邊也幫着妹妹說話:“是啊,是啊,娘,秦義叔叔和秦禮叔叔都叫那個秦叔叔侯爺,侯爺是什麼?很厲害是吧?”
說着,還自言自語地補充道:“秦義叔叔、秦禮叔叔可厲害了,他們還特別聽秦叔叔的話,那這個秦叔叔一定可厲害可厲害的!”
被倆孩子鸚鵡學舌般繞的頭暈,邱晨卻也好歹算是弄明白了。感情孩子們口中的秦叔叔是說的秦錚……他的傷剛剛合了口,這就奈不住去顯擺了?萬一不小心掙開了傷口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