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車後,凌少祺一直抿脣不語,像在沉思,又像在極力堅忍着胸腔裡不斷蘊積的某種情緒。那種蹙眉凝重的表情,是她前所未見的。莫名地,瀟夏曦突然感到侷促不安。
“到前面的樹林停一下。”良久,凌少祺才吩咐前面的司機轉入另外一條小路。
燈火通明的城市被甩在了後面。漸行漸遠,直至璀璨的景緻凝聚成小小的螢火,風一吹,消失在謐黑的夜裡。
汽車停在樹林邊,熄了火,沒有燈光,沒有言語,甚至沒有氣息。四周漆黑如墨,草香溢滿了整片樹林,蛙聲綿長,清冷如斯。
凌少祺跨出了車外,倚着車身點燃了一支香菸。瀟夏曦則懶懶地坐在車內,憑窗遙望,所及之處看到的卻只是一團團虛無而沒有實質的黑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又一輛汽車呼嘯而來,在離他們還有十米遠的地方停下。從車裡走出三個人,隔着一段距離,瀟夏曦看不清楚那三人的模樣,只能從他們的動作判斷出,其中一人雙手負在背後,被後面兩人推搡着走過來。那人走路的姿勢比較磨蹭,顯然受了傷。
他們徑直走到凌少祺面前站定。
後面的人向他拱拱手,猛地在前面男人受傷的膝關節踢出一腳。那人重重地發出悶響,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偷襲的人一共有6人,只留了一個活口,其他人在槍戰中全部被擊斃。”
簌簌風聲中,手下沉穩而不失恭敬地向凌少祺稟告會所裡戰況的最終結果,語氣平淡,仿如剛纔經歷的不過是越野場上的一次例行訓練。而事實上,類似的場面他們早已經司空見慣,相比較之下,這不過是盛宴上的小菜一碟。
幾乎全軍覆沒?!只留一個活口?!凌少祺身邊的人果然都不是吃素的,竟然可以在這麼短時間內將對方的人全部擊斃,而且還妥善處理了會所的損失以及後續可能帶來的麻煩。瀟夏曦的心臟驟然一緊,暗中攥緊了拳頭,掌心全是涔涔的冷汗。
凌少祺卻沒有接下他的話,只是靠着車身,雙手抱在胸前,靜默不語。指縫間的煙尚自燃着,星火燎亮,周遭的空氣頓時也變得熾熱起來。
誰人也沒再說話。一根菸燃盡,他再順勢點燃起了一根,卻沒有吸食,只是夾在兩指之間,由着那煙火隨着習習凜然的晚風,在黑霾的夜裡明滅不定。
“說吧。是誰派你們來的?”他捏着菸頭慢步走近地上跪着的人。
一步一腳印,踩在低矮的草叢上,發出一陣陣密匝細碎的吱吱聲。可是那人卻兀自低着頭,應該說,他根本提不起勇氣直視面前的他。匍匐在他腳下,凌少祺恍如一個手握權柄的君王,站在屹牆之上,居高臨下,揚手拂袖間,就可以不動聲息地將他置之於死地,如同摁死一隻卑微無知的螞蟻那麼輕易,那麼……面不改容。
他的雙肩顫抖得厲害,從事殺手行業十餘載,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他心念如灰,只覺得渾身都被一股冷冽的氣場籠罩着,喊不得,也動不得。
“問你話呢!快說!”後面的人不耐煩了,五指箕張,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指力驟然收緊,幾乎陷入他的血肉裡。
那人呼吸不了,就着淡薄的月色,一張臉慘白得形同虛無,顏色盡失。
“江勇!”凌少祺輕喚了一下,低
沉暗啞,卻有着不容質疑的力度。那個被喚作江勇的男人立即放了手,默默地退至一邊。被俘的人驀地失去了支撐,整個人灘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凌少祺半蹲下來,倏地伸手抓起那人頭頂的短髮,逼使他無法再躲避他的冷視。
“你坦白交待了,或許我還可以放你一條生路!但是,如果你執意不說的話,我會令你生不如死!”這句話說得很輕,很淡,彷彿羽毛從肌膚上滑過,不着一絲痕跡。
可是,那人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殺了我吧!我絕不會說的!”狀似下了最後決心,他乾脆閉上了眼。
作爲受僱的殺手,他們熟知這一行的行規,接下任務後就只能勇往直前,不容膽怯,不可後退。如果供出了僱主,即使這一次逃過大難保全了性命,組織上或者僱主也會另外聘請追風殺手,不惜任何代價將泄密的人進行清理。而所謂的“清理”,就是趕盡殺絕,不留後患,牽涉到的人不僅僅是他,還有他的家人,家人的家人。——典型的骨牌效應。
“我不會輕易殺你的!不過——”他嗤笑出聲,猛地用那根尚未燃盡的菸蒂戳向那人緊閉的眼瞼。
只聽得“啊”一聲響徹天際,午夜的蛙叫頓時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更爲慘烈的叫喊。
瀟夏曦緩緩拉上了玻璃車窗。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凌少祺接下來的手段會更加瘋狂,他說過不會讓他輕易地死去,必然在他供出僱主之前吊着他的殘命。即使那人想自殺,也欲求無門。
而她卻沒有任何立場去阻止他。
凌少祺絕不是那種會坐以待斃,任憑對方煎炒燉的棉豆腐。他在明,敵人在暗,遭到了致命襲擊後,他必須冷靜而迅速地部署下一部行動或者進行反擊,纔不至於太被動。在江湖上行走,“被動”地承受無疑就是把自己的命懸在別人的槍口上。
想着想着,車門從外面打開,凌少祺跨進了車內,晚風夾着淡淡的菸草味道同時從外面灌了進來,拂起她繚繞的髮絲,只是風消停,又立即垂將下來。
瀟夏曦側頭看着他,雖然近在咫尺,雖然只是一團模糊的黑影,然而,清晰的輪廓襯着窗外迷濛的月色,如同一紙裱在鏡框裡的水墨丹青,篆刻而雋長。幽深如墨的黑裡,一雙炯亮的眼睛迸射出兩道精光,隨着眼瞼低垂慢慢斂起。
車內,靜若清池。那兩個手下已經把那個被俘的人拖到了離他們較遠的地方,雖然關上了車窗,依然能清晰聽得到車外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謐靜的郊外儼然成了人間煉獄。
“你打算怎麼處置他?”瀟夏曦終於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問。那些慘叫聲一下下撞擊着她的脈搏,她實在無法繼續若無其事地坐在車內。
凌少祺悠然地靠向背後的沙發,姿態從容放鬆,過了半晌,才淡淡地說:“十四刀。如果他捱得住這十四刀仍然能走出這片樹林,我會放了他。這是我對他作出的承諾。”
這個承諾,對於纔剛剛偷襲他的殺手,不啻是最仁慈的決定。
依然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調,瀟夏曦卻已經悚在了當地,冷冽的寒意瞬間遍走全身。
她無法釐清這個“十四刀”的概念,更無法想象一個血肉之軀如何
能承受得住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十四刀。這比一刀了結他的性命還要曲折殘忍許多。
“夏曦,可能你會看不慣我的做事方式。不是我不願意放手,而是,從第一天踏入這個江湖,每天所面對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殺戮的血腥戰場。”他繼續說,“如果哪一天你放手了,就意味着,你的命將不再屬於你。黑道的生存法則從來只有一個: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沒有人會因爲你的一時弱勢同情可憐你,更加不會有人因爲你徹底退出這個江湖而放任你一筆勾銷以前累積欠下的人命。簡單平淡的生活對我們來說,永遠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爾後,他睜開眼,凝視身邊縮在角落的小女人:“關於這點,是瀟萬川教我的。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而我做的,不過是爲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可以生存下去。僅此而已。”
隔着一段距離,他的氣息撲面而來,瀟夏曦頓時感到語塞。
“你是說,你不會放手?”好半天,她終於爲凌少祺這一番話做了一個總結,也是他對她傍晚時分提出要求時下的最後結論。
他沉默了。不是他不願意放手,而是,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他早已經沒有了退路,稍有不慎,墜入的又何止萬丈深淵。所以,他絕對不能放手,只能一直這麼走下去,直到哪一天,倒下了,爬不起來了,那時候纔是真正的解脫。
車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不知何時,慘叫聲也倏然停止了。
一陣細碎的輕敲響起,打破了車內死寂般的侷促。凌少祺把車窗玻璃降了下來,那個名喚江勇的手下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瀟夏曦聽不大清楚,不過,即使用腳趾頭想想,她也猜得出來,那個被俘的人終於熬不住,招了。可是,他沒能捱到最後,在招認的一刻,甚至還沒來得及擡頭看一眼星雲際會的夜空,便倒下了。
江勇重新挺直了腰身,靜待凌少祺吩咐。沉吟半刻,空氣中只聽見他輕吁了口氣:“好好埋了!”爾後轉向前面的司機,“去碼頭!”
司機立即啓動了汽車,平穩地開出了樹林的範圍。
“爲什麼去碼頭?”瀟夏曦有點莫名其妙,探尋地看向身邊的男人。
“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我們必須儘早離開莫斯科。回P國!”依舊淡淡的語氣。他信手脫下外套很紳士地披在瀟夏曦身上,同時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晚上風涼,小心,別冷着了。”
瀟夏曦怔了怔,只是“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出奇安靜。
這是他的決定,誠然,他再留在莫斯科,說不定哪天又會遭受襲擊。P國是青龍幫的根基所在,對方再不能輕易撼動他半分。離開是明智的,起碼可以令他有緩衝的時間部署下一部計劃。
“夏曦,對不起……”凌少祺突然由衷地發出感嘆。與上次不同,這個對不起,是因爲他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但是,他一如既往地不想放開她。就容許他再貪心一次吧。
不自覺地加重了掌心的力度。
瀟夏曦感應似的擡眸看着他,對上他幽深若潭的目光,心底突地黯然。忽明忽暗的路燈打在他身上,她倏地發現,原來他捋起的衣袖底下,手臂蜿蜒着幾縷血跡,已然乾涸。
“你受傷了!”她不得不提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