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轉身,緩緩擡步,緩緩走向電梯口,腰桿挺得很直很直,卻只留給他一個絕然的背影。
雷承旭亦步亦趨地攙扶着她——她的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
“還好吧?”他貼近她的耳廓輕聲問。
“沒事。”她輕頜首,轉而看向他,下意識地加深嘴角的笑意,“謝謝你救了我。幸虧你能及時趕到。”淡淡的,竭盡全力的,似乎惟有這樣,纔可以將謝意表達出來,才能平復那顆在狂風驟雨中飄搖的心。
她不像龍七習慣了江湖上的飲鳩瀝血,可以視死如歸,她重視生命,自己的,還有別人的,但是,今晚所經歷過的一切,又一次徹底打破了她的既定認知,仿似將她從繁華似錦的花叢,一下子拉入了屍橫遍野舉步維艱的煉獄,濃霧散盡,顯現在眼前的,是殘酷的現實和背離的人心。
閉上眼倚靠在電梯內牆,一幕幕又像影畫戲般在腦海裡環回,只好睜眼,不甚意外地對上雷承旭一直凝注的目光,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即使現在,在這個狹窄的三面玻璃幕牆的電梯裡,他通透的目光折射又折射,肆無忌憚地片片打在她的身上,讓她無處躲藏。深沉的眸色下,遊走着冷靜與不安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
他的華衣已經破損,卻渾如未覺,只是將衣袖隨意地挽起,露出一截健康的小麥膚色,手肘的位置滲着血絲。瀟夏曦皺起了眉心:“你受傷了?!”
“皮外傷而已。”雷承旭看也不看,眸光依然鎖定在她的小臉上,彷彿非要從她的每一次蹙眉裡看出個所以然來。
也是,相對於他曾經受過的重傷,這些,根本不足以拿上臺面討論。瀟夏曦輕“哦”了一聲,不再出聲。
可是,他的眼神——越發令她感到窘迫。
“你有話想要問我?”她乾脆迎上去,把話挑明瞭說。
“你與司徒皓謙遇上了?”他沉吟片刻,淡淡地問。
“嗯。”對此,她不需要作出任何隱瞞。
“你要跟他走?”仍是淡淡的。
“嗯。”這是肯定的。留在他身邊,徹徹底底地。
雷承旭不再問了。輕描淡寫的問話裡,足以證實了他的猜測。那些“你喜歡我嗎?……”“待在我身邊吧?……”在這個時候顯得多餘而乏味,她說“她愛他”,字字鏗鏘,涇渭分明,不就是一個最有力的答案嗎?
空氣又僵住了。
“你呢?是來看德麗絲的嗎?”瀟夏曦開始沒話挑話了。
“不是。”
“她似乎狀態不是很好。你去看看她吧……”她繼續說。
“德麗絲,她是我妹妹。”他沒待她把話說完,兀地來了一句,“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我只是一個不爲人知的私生子。”不易察覺的憂傷從他的眼底淌過,這個秘密,在他心中已經埋藏了許多許多年了。
瀟夏曦不自覺地“啊”了一聲,再聯想起在病房裡德麗絲的失態,隨即將驚愕斂入眼底。原來是兄妹,所以,他不能愛她。而德麗絲卻被一直矇在鼓裡。直至她用“美人心計”想控制雷承旭被揭發,終於激怒了凱薩夫,這個被隱埋多年的秘密也終於浮上了水面。
怪不得德麗絲會如此失態地萎頓在地。戀上自己的哥哥,本就是一件很悲催的事,又突然發現了父母的恩愛僅僅是個表象,原
來父親早在母親之前已經有了別的女人,而且還有了孩子。雙重打擊,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讓她情何以堪。
“那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醫院?”而且堪堪是這個時刻出現在極少人踏足的頂層,及時拉住了她。如果說什麼“心有靈犀”的話,那也太侮辱人的智慧了。
他頓了頓,伸手在她的臉頰摩梭了一陣,將上面粘染的灰詬拭去。“這很重要嗎?”
瀟夏曦沒有迴避,還是像以往那樣,任由他粗糙的指腹劃過,引發一縷粘稠的觸感,卻並不感覺討厭。他說得沒錯,這已經不重要了。他救了她,可她不想再因爲種種涉險成爲他的累贅。他與她,本來就是兩個互不相干的人。
——她粗心,她大意,她衝動,她的存在不斷令身邊的人擔憂、受傷,這些都已經違背了她的初衷,而相反地,她從來沒有爲他們做過任何付出,只會一味地連累。這不是她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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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承旭直接帶她乘電梯到醫院的外科門診,瀟夏曦同意了。她的手脫臼,腫了一大塊,脖子也被利器割傷了,必須即時醫治,免除後患。
以她這樣的狀態,也不適宜立即出現在夜宸雋面前。
輪診,拍片,確定沒有造成骨折,最後負責爲她治療的醫生是個上了年紀有豐富外科經驗的中老男人。長得不高,身體硬朗,嚴肅而不苟言笑。
他的目光彷彿可以穿透人心,把每一個接觸到他視線的人看得通透,包括皮膚下錯綜複雜的經絡。在他面前,瀟夏曦就像一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如坐鍼氈。
“醫生,我朋友也受傷了。你能讓護士先給他上點藥嗎?”瀟夏曦怯怯地問。
那醫生擡眸往雷承旭捋起衣袖的地方瞅了一眼,剛要說話,卻被那個不知趣的男人劈頭頂了一句:“不用了,這點傷我自己會處理。”
瀟夏曦知道他在爲了什麼賭氣,嘴脣蠕動了下,不再說話。
醫生的眸光在兩人身上流轉了一圈,纔要爲瀟夏曦診斷,突然診室的門“蓬”一聲被推開,一個人不管不顧地衝了進來。後面還跟着一個美女護士。但明顯地,那個美女護士意不在阻攔他,事實上,可能只爲了多看他幾眼吧。這樣的美男子放在盛產美人的俄羅斯,也是難得的經典。
診室裡三個人的眸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門口。
雷承旭滿腹狐疑,正要迎上去,回眸間看見瀟夏曦的臉上浮動着欣喜,頓時心中瞭然。
夜宸雋也在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坐在醫生對面的瀟夏曦。她看上去神色有點憔悴,頭髮蓬鬆,衣衫襤褸,脖子上明顯貼着一層厚厚的膠布,而一隻手鬆鬆軟軟地被掂在醫生的掌心,似乎,受傷了。
他蹙緊了眉,完全無視另外兩人,徑直走向瀟夏曦。很想很想罵她一頓,竟然在他講電話的間隙擅自溜了出去,他回來後,只看見空空如也的休息室裡,椅子上放了一張紙條——正是海叔託人交給瀟夏曦的那張紙條,瀟夏曦故意把它放在了當眼的位置。夜宸雋匆匆趕到頂層,又撲了空。結果派人逐個樓層搜索,最後才被告知,瀟夏曦被一個男子攙扶着進了外科診室。
直至看到她的笑映襯在一片明晃蒼白的牆壁上如花綻放,心中那股無名的火又一下子消
失無蹤。他走近她,端詳她,然後,伸手在那堆早已亂得像雜草的發上捋了捋,故意忽略那件披在她身上的西裝外套。
“還疼嗎?”問得無比認真。不可能不疼吧,看那隻原本好好的手,已經腫脹得像個大鐵錘子,皮膚上還圈了一層淺淡的紅暈,伴了點青紫,估計錯位得厲害。
瀟夏曦漸漸回神,略微搖了搖頭,突然“撲哧”一笑,眼角氳氤了一層薄薄的水汽。何曾見過司徒皓謙在人前驚慌失措?
可是,這笑卻在下一刻凝住了。他的失措,是否又是對未來難以掌控和不自信表現出來的驚兢呢?她慌忙別轉頭,不意間撞上了雷承旭的目光,充滿探究意味。
“只是普通的脫臼,很容易就可以重新把它接上去,不過,有點疼。”旁邊的醫生瞅了她的手一眼,淡淡地替她迴應。
站在旁邊的雷承旭已經搶先接了醫生的話:“打個局部麻醉,等藥力發揮了再接上去不行嗎?”
醫生從上到下看了雷承旭一遍,放下瀟夏曦的手,回到辦公桌繼續擺弄桌面上的檔案:“麻醉藥有副作用,作爲醫生,我們不建議病人經常採用。這樣的小手術,能免則免。”
“可是……”
雷承旭還想說什麼,瀟夏曦連忙給他遞了個眼色,那句話才被生生地堵在了喉嚨。他是過來人,他不認爲瀟夏曦能抵受得住手臼復位時的疼痛。
兩個俊男像門神一樣守在背後,瀟夏曦已經感到了巨大壓力,手臼的位置不時傳來一陣陣刺痛,偏偏那個醫生不賣賬,依然故我地右端詳左揣摩,把她的手當作了稀世奇珍的古董,就差沒拿個放大鏡把掌心的細紋也逐一挑刺。?
“醫生,”她小心翼翼地問,“可以開始接位了嗎?”她已經痛得滿頭冷汗,再這樣拖延時間,說不定不殘廢也要變殘廢了。
那個醫生是個冷麪孔,慢條斯理地,意態閒閒地將她的手輕放在案頭上,睨了一眼她後面的兩人:“讓他們出去吧,我習慣做手術的時候不喜歡被外人打擾。”
可是夜宸雋和雷承旭還是站着不動,似乎誰也不願意先離開。
瀟夏曦用另外一隻手抹了把額際上的黑線,對夜宸雋使了個眼色,然後轉向雷承旭,說:“你們還是在外面等我吧。我很快就出來。”
這個醫生看着個子不高,脾氣卻很大,他們一個冒然闖進來,一個搶了他的話,無形中已經得罪了他,偏偏他不能被得罪的,要讓他儘快醫治,只得先順着他的意。
現在不是鬧彆扭的時候。
夜宸雋會意,擡手在瀟夏曦的肩膀上一按,輕拍兩下,然後看向雷承旭:“雷先生,介意我們到外面談談嗎?”本是盛意的邀請,可淡得不見起伏的語氣,聽上去更像是挑戰。
瀟夏曦又汗了一下。剛要阻止,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吞了下去。他們都是有頭面的人,不至於會打起來吧?
雷承旭深刻地看了瀟夏曦一眼,點頭,率先走了出去。
直至診室的門被掩上,迫人的氣勢頓消,四周才真正靜了下來。
過不多久,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從幼細的門縫泄了出去。
兩個俊透不遑多讓的男人幾乎同一時間搶進了診室。“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了?”異口同聲,透着漫無邊際的關切,使診室的溫度再度熱絡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