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某私密病房。
病房很大,沒有華麗的裝璜,沒有電視,沒有沙發,也沒有簡單裝飾用的牆畫,甚至,沒有牀。四面牆的牆根以及地面,都用厚棉做了一層鋪墊,使整個病房看起來空洞而壓抑,從偶爾揚起的窗紗縫隙裡,還可以隱約看到,那面不足平方的玻璃窗早已經用鐵條封了起來。
實在很難想象,這是位於莫斯科郊外一傢俬人療養院的神經系統專科。整個樓層甚少有人走動,除卻必須留守的醫生護士護工外,其餘人都被遣出了監視範圍。病房天花的一角裝上了閉路電視,用以觀察病房裡病人的一舉一動。
而閉路監控器的另一端,連接着隔壁房間的電視屏幕。
電視屏幕的高清度已經超出了想象,遙控監視鏡頭,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得到病房裡病人垂將下來隨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睫毛。兩抹淺淡的黑影掩住了他鋒芒畢露的雙眸,顯得異常閒逸安靜。
瀟夏曦坐在電視屏幕前已經有超過兩個小時了,這段時間她基本上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幾乎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電視屏幕上,準確地說,是電視屏幕裡那個單腿曲膝坐在地上的男人,一身病服洗卻了鉛華,使他看起來更加幹潔純淨,卻與昔日那個在黑道上弛騁風雨的領袖人物簡直判若兩人。只不過,說他是病人,卻看不出他身體各處哪裡有損傷,可是說他不是病人,在那張英俊的臉上,卻有着與一般人不同的青白,看不到血色。此刻的他,就像一尊容易破碎的玻璃瓷器,透明得讓人不敢輕易觸碰。
“龍五,你這樣困住他,有效嗎?”瀟夏曦轉首看向身邊同樣正襟危坐的龍五。
他們在這個房間裡已經相對坐了很久,彼此心照不宣,但是有些問題終究是要面對的。
龍五躊躇了片刻,有點遲疑地說,“我也不太確定。他的毒隨時發作,困住他不過是試探一下水深的程度,看他承受的極限能到哪裡。而且,我們到現在還找不到可以根治的藥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但是——”瀟夏曦的心一沉,從座椅上挺直了腰身,“萬一,我們永遠也找不到適合的藥方呢?”
“我們請來的專家裡都沒有一個明確的說辭能夠將他體內的毒素完全清除,而且,即使清除了,還會留下後遺症,譬如說,輕者再度失憶,重者免疫力下降,不能有任何肢體損傷,不可以接觸空氣中的細菌。要他完全恢復過來,可能需要一段極爲漫長的時間。”龍五頓了頓,又不自覺地嘆了口氣,“萬一所有方法都無效,夏曦,他可能挨不過兩個月……”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說出這話時是艱難的。作爲醫生,他見慣了再高明的醫術也難以迴天的無奈,但職業操守讓他還能保持着冷靜的姿態面對更多生離死別的場面。只是,病房裡的人不一樣,他是司徒皓謙,是那個曾經在冷風淒雨裡向他伸出手的男人,是那個在日後無數個危難裡將他解救出來的人。這份兄弟情,早已根深蒂固。
“兩個月,兩個月……兩個月後他真的會……”瀟夏曦低喃着,視線重新回到電視屏幕上,眼神專注得令人心疼。
他們所在的療養院是夜宸神楚名下的私人療養院,當初夜
宸雋很抗拒龍五的提議,甚至諸多躲避與有關天鷹會的人接觸。但是有一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逃避面對的,那就是他的父親,夜宸神楚。
那個晚上的詳談,瀟夏曦已經將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與夜宸神楚做了一個梗要概述。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在懷疑,可是瀟夏曦堅定的語氣以及那種不容忽視的氣度,令他重新對眼前這個小女人刮目相看。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很奇妙,憑的就是直覺。直覺告訴他,她說的話,不是玩笑,而是關乎到夜宸雋的生死。
夜宸神楚畢竟是從風雨中走過來的人,見慣了商場的爾虞我詐,在面對大大小小突發轉折的時候,依然能保持慣有的氣度,氣定神閒,即使瀟夏曦的話令他出奇憤怒,甚或在憤怒之餘,還感到了作爲父親不能維護兒子的無力。他將所有情緒壓抑在所有人也察覺不到的角落,終於緩緩地轉向瀟夏曦,問:“那你希望我怎麼做?”
“說服他接受治療。我有朋友,也是他的結拜兄弟,是醫學界的權威。只要他肯配合治療,興許還有痊癒的機會。”瀟夏曦剋制地凝注着老人的表情變化,心裡暗自敬佩他在聽聞夜宸雋可能患病的情況下還能鎮定自若。那是他唯一的兒子,而且失散後相聚纔不過兩年時間,又不得不面對生離死別的痛楚,這樣的心理落差並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住。
“另外,我請求你幫我一個忙……”她小心翼翼地說。事實上,她不能強求夜宸神楚一定答應幫她。能想到找他幫忙,不過是因爲他在莫斯科上層圈裡的地位昭然,還有他的影響力。倘若被拒絕了,她只能夠再另闢途徑。
“哦?說說你的想法?”夜宸神楚顯得很有耐性,並沒有一口拒絕。至少,給了她表述的機會。
“搗破凱薩夫最大的製毒窩點……”瀟夏曦大膽地提出自己的設想。
事實上,凱薩夫是莫斯科以至整個俄羅斯最大黑手黨的黨魁,他所領導的黑手黨在境內外盤根錯節,要搗破他的據點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搞不好,或許還會引火自焚。在此之前,瀟夏曦也知道她這個設想過於大膽,但是當她看到夜宸神楚後,反而覺得他會贊同她的觀點,只緣於凱薩夫太貪心了,他非但窺覦夜宸家族的強大資源,更觸動了夜宸神楚心底下最柔軟的那根弦——夜宸雋。試問,有哪個父母不疼惜自己的子女,爲了保護,所有父母都會不惜一切代價迎頭痛擊。
於是,他們自導自演了一場暗殺,利用瀟夏曦與凌少祺之間的感情,從猜忌開始,漸漸挑起他與凱薩夫之間的仇怨,使他們關係破裂。說到底,他們之間不過是合作的關係,並不存在感情因素。這樣的關係因利益結盟,也可以因着某種衝突而輕易破碎。
而龍五龍六他們也在夜宸神楚的配合下,以強硬手段擊暈了夜宸雋,將他秘密送往夜宸神楚名下的私人療養院,並且加強了保安。夜宸雋醒來後,並沒有如衆人想象般暴跳如雷,反而靜得有點失常。他時常會坐在棉鋪上發呆一個下午,或擡眸透過那一小孔方窗凝望窗外的藍天白雲,臉上的神情迷茫到極致,依戀到極致,也倉惶到極致。
瀟夏曦突然覺得心裡堵得慌。
龍五推了推她的胳膊,
安慰說:“其實也不用太擔心,我們正在研究一系列的診治方案。下一步會嘗試中醫的鍼灸,從很多類似的臨牀報告裡看出,它可能會對老大的病情有幫助。”
瀟夏曦似聞未聞地點頭。也唯有如此了。
“你覺得凌少祺會上當嗎?”龍五接着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瀟夏曦回眸凝神看着身邊的男人,明皙的柔光在他身上環伺了一週,粘稠的,軟綿的,竟然讓她有了想依賴的感覺。半晌,她才緩緩地說:“不會!”
龍五怔了怔,顯然,瀟夏曦的迴應令他意料不及。假若凌少祺沒有上當,也就意味着他們計劃失敗了。
“不過……他會對凱薩夫發出挑戰的。”瀟夏曦站了起來,慢慢踱向窗邊,陽光凝聚在她小巧的鼻尖上,有種捉摸不定的通透,“即使我們的小伎倆騙不了他,可是,他從來都知道我想要的和想做的。”
是的,她與他從小生活在一起,已經養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興許,她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就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在他面前,她根本無可掩飾。
“你們的人剛剛不是回報了嗎?他命人綁架了德麗絲,以此向凱薩夫發起挑戰。他明知道這是個圈套,可他還是去做了。”瀟夏曦忍不住輕笑,只是這笑裡卻蘊含着一縷連就她自己也不易察覺的苦澀。
“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龍五宛如自語般低喃。聲音剛剛能令隔着一段距離的彼此聽得清楚。
瀟夏曦深呼吸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倏地轉身,對着龍五哂然一笑:“既然凱薩夫最大的製毒窩點那麼隱蔽,即便是你們也查不出來。那麼,我們就從他的那些小窩點開始着手,逐一擊破。現在凱薩夫的焦點都被引到了少祺哥哥那兒,堪堪爲我們提供了便利。如果能讓凱薩夫也以爲,是少祺哥哥在挑起事端,那麼他們之間的戰爭必然一觸即發……”
她自顧自地說,卻沒有留意到龍五深邃的眸光在轉瞬間已經千迴百轉,最終沉澱在她臉上的點滴也只剩下一縷難以言說的心疼。她,還是初見時那個坐在太陽底下心思純澈的小女孩嗎?恍然明白,夜宸雋強行推開她,不僅僅是爲了保護她安全,更有的,是不想讓她的手再次沾上血腥。海納斯,還有那些殺手,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她在這條荊棘路上似乎已經越陷越深了。
瀟夏曦也頓住了。龍五怔忪的神色讓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龍五……”
“嗯?”
“我是不是……變得很恐怖?”
“……”
他無言以對。瀟夏曦的心計與那些大奸大惡的人比較起來,不過是小巫一個,不足爲奇。但是,就在剛纔,看着一抹戾光從她瓷白的臉上掠過,他的心底不可忽略地升騰起一種異樣的情緒。兀地發現,此刻的瀟夏曦豁然遊離在他的記憶之外,很陌生,很疏淡,近在咫尺,距離卻變得越來越遙遠了。
“別想太多。”他伸手在她的發頂揉了揉,昔如昨天的溫柔,“我通知三哥和四哥,以他們的身手,不會出差錯的!”
“嗯。”瀟夏曦回以輕淺的一笑。龍五的猶疑她看懂了。但是,她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