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夏曦放下手中的故事書,回看了一眼病牀上已經熟睡的麟兒。瀟萬川在病牀的另一側,趴在牀邊也睡着了。這段時間她都看在了眼裡,瀟萬川一直在努力做好父親的角色,久違的親情終於在這個曾經在江湖上叱吒風雲的領袖人物身上再度重現,浮光盛世,鉛華盡褪,現在她面前的,不過是一個最普通而慈祥的父親。
她爲瀟萬川攏了件外套,才發覺,其實他比看上去瘦削許多。寬闊的肩依然硬朗,卻顯得有點單薄。
然後,她緩緩走向窗邊,倚窗而立。
窗戶是緊閉的,秋風捲起一片落葉,打着旋兒落在窗棱,輕輕地扣打着窗戶的玻璃。瀟夏曦從高處向下展望,花園裡的人很是稀落,草木凋零,樹葉順着風勢紛紛繞繞飄下,只留下光禿的枝椏,開始變黑。而地面上,是金黃鋪就的織錦,從潮潤的眼底一直延綿到天邊。
樹下,長凳上,長影寂寥。
遠遠看過去,他只圍了一條白色的圍巾,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大大的,幾乎遮住了半塊臉。他的膝上放了一本書,已經看了大半。尾指的指尖輕輕勾起翻卷的書頁,神情專注而從容,渾若正置身於書中,而超然於繁囂之上,似乎任何事情也不能對他造成滋擾。
瀟夏曦雙手抱在胸前,靜靜地看着,突然很想知道他正在看的是什麼書。本是兩條互不交集的平行線,莫名地,視線從落在他身上的一刻起,卻從此不再離開。仿似,那人天生便具有一種吸引的魔力,每一個細節的動作,輕如指尖,都能勾起連番的遐想。
瀟夏曦忍不住一陣哂笑。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對一個隔着遙遠時空的陌生人,居然有一種想去親近的衝動。
世界靜好,而他坐在那兒,好像已經超過了一個世紀,時光荏苒流轉,只爲等待一個回眸,一聲嬌嗔,仿如從前那樣,肆意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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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萬川從沉睡中醒過來,稍有微動,身上的外套隨之滑落,他連忙彎腰伸手接住。再擡頭時,卻看見瀟夏曦正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脣邊挽着淡淡的笑意。
悠然而過的浮雲在她的臉上投下了一抹陰影,她默然地站在那兒,素衣淨白,無嗔無怨,宛若折翼的天使意外墜落凡塵,嚮往着自由的美好,卻不得不經歷苦痛和傷悲,愛恨與嫉妒。然而,她依然是她,只是,那個在臂彎裡撒嬌的小女孩彷彿就在恍然之間,倏地長大了,成熟了。
他走過去,腳步放得很輕。直至走到她的背後站定,然後循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目光所及之處……
秋意正濃,除此以外,卻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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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幽深的小徑上,葉落無聲,唯聽得一陣悠然閒散的腳步踩在滿地腐朽藤蔓枝幹上發生滋滋的聲音響起。陽光從兩側參天的枝幹縫隙間透射下來,大塊大塊斑駁的光影乘託着空氣飄浮,如流水般起伏不定。
流光裡,白色圍巾繞了重重的兩圈,簇擁着一張略顯瘦削的臉,使他的黑色眼鏡看上去反而顯得過分張揚。他手上依然挽着
那本書,而他路經的地方,褲腳總是會不經意地沾上星點的秋草,帶着乾燥的味道和不安的躁動,散發出最後的馥郁芬香。
他終於站定,甫轉身,另一個人影從樹後走了出來,站在他的面前。同樣的氣定神閒,只是神情中隱隱顯現不滿。
赫然是前陣子在俄羅斯山頂爆炸後失蹤了一段時間的龍五,齊百桓。他半個身子逆着光隱在陰影裡,只是有一道明顯的傷疤,從右側的面頰蜿蜒到頸部,在說話的時候,總是不其然地牽動着那道傷疤,一顫一顫的。
“你又獨自行動了。”他只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開始埋怨,“早知道如此,當初我就不該聽信你的保證把你帶出來。”
“我只是到處走走。醫院裡的風景尚好,你們不是也認爲,多走動對我的身體有幫助嗎?”那人有點不以爲意地說,微翹的脣角彎起了一道弧線,對他的怨責卻絲毫沒放在心上。
當然,他對自己一而再違反保證的表現,更不會彌生愧色。
“你去見她了?”明明知道他在繞圈子,龍五也不介意,反而一語中籖,執意要撕開他的所有僞裝,“凌少祺在她的身邊安插了不少眼線,你冒然去見她,如果被他們發現了行蹤……”到現在爲止,他還不想與凌少祺正面衝突。
只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對面的男人倏地轉過身來,摘下眼鏡,狀似隨意地拋向半空,眼鏡旋着圈兒,再落下時堪堪掛在了就近一根枝椏上,很不安分地晃了晃,才停了下來。明淨的鏡片印着他的臉,折射出一束眩目的七彩光耀。
“有老頭子和老秦做掩護,青龍幫的眼線大概到現在還一直以爲我正在俄羅斯養病,而且,我不是還有你嗎?”他笑了笑,深邃的眼魅惑地揚起。鏡片裡,他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儼如天邊高潔的雲朵,帶着陽光的溫度,追逐清風。
龍五卻眉心微簇,似乎並不認同夜宸雋的態度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掩蓋所有潛在威脅。“無論怎樣,你必須答應我,不能再單獨行動,不能有任何損傷。如果你不答應,我們馬上回俄羅斯。”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一點轉圜的餘地。
他的態度也是明確的,而且從來不曾如此堅決。
夜宸雋淡雅淺笑地看着他,空氣中仿若有秋草的味道隨着他的眸光撲面而來:“好。從今天起,你做我的保姆,一天24小時貼身相隨。如何?這個待遇不可多得,至少,迄今爲止還沒有一個女人得到這種榮幸!你是第一個!”
龍五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不再接話。後悔啊後悔,怎麼當初會答應他的要求,秘密來到美國,而且住進了這間醫院。
瀟夏曦所在的醫院!
但是,這就是司徒皓謙!在病牀前迎上他眸光的一刻,龍五終於在心底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知道,他無法拒絕他的懇請!就如當年,他追逐着他的腳步,風霜雪雨,從不退縮。他是他的標杆,他爲他守護。
所以,這一次,他還是選擇了相信。
當與秦漾提出他們的建議時,那人一臉肅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個字:“嗯!”
秦漾是負責爲夜宸雋理療的主治醫生,他最清楚夜宸雋的身體狀況能否再經受長途的顛簸,但有了他的首肯後,再說服夜宸神楚,便容易了
許多。而且在他們的計劃裡,夜宸神楚還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父子倆關上門後在病房裡一陣密談,隨後,夜宸神楚再出來的時候,神色依然蒼鬱,不過他沒再堅持反對意見。
“以後的事情就拜託你了,請不要讓他有任何遺憾!”他搭在龍五肩膀上的手緊了緊,正式將兒子託付給他。
美國那邊的醫療設施以及技術都比俄羅斯好,或許夜宸雋到了那兒,還有另一個轉機。夜宸神楚盤算着,等他這邊的事一了,他也會立即飛去美國,從此守在兒子的身邊,用餘生的力量支持他。
秦漾則留在了俄羅斯。他作爲夜宸雋的主治醫師,行蹤一向備受關注,而這一次他們的行動相當隱秘,爲了不引起外界的猜疑和注意,只好由他繼續施放煙霧彈,營造夜宸雋病危的假象!
“他們那邊的情況如何?”夜宸雋再度背轉身,負着雙手緩步向前走去,閒散的,隨意的,像在欣賞風景。數道陽光穿過他的髮絲,氤氳成淺淺的光暈,勾勒出一串清爽的氣息。
龍五也挨着他的身側,舉足並肩而走。
“夜宸老先生分別與那些人會了面。他們最初的態度都很牴觸,只是,他們也知道,一旦政府採取了強硬措施,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生存空間。所以,後來他們選擇了合作。這次迫使青龍幫賠償毀約損失外,還要進一步分割他們在中東的勢力。假如談判破裂了,青龍幫也等於失去了俄羅斯這一個龐大的市場。之前他所做的等於白活了一場,再加上海島上的投資被查獲,根據我們所掌握到的資料,裡面還涉及到許多青龍幫在世界各地投資的項目,包括石油、房地產、基建項目等大型投資,其投入的鉅額資金都會因此而被質疑來源。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使這次不能完全瓦解青龍幫的勢力,不過,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重創。”
他邊走邊說,不自覺地隨着夜宸雋的腳步加快了速度,漸漸感到有點氣喘。再側首看夜宸雋,神韻氣清,只是臉色卻蒼白得沒有血色!
“至於那個女傭,龍三已經帶了人過去暗中保護起來。由於涉及到軍警的管治,我們不方便直接露面,只能在暗處慎防青龍幫派出殺手滅口。龍六對俄羅斯的情況比較熟悉,他會繼續留在俄羅斯保護夜宸老先生。雖然他身邊也有保鏢,不過預料到凌少祺很快會得知這件事背後的起緣,我們擔心,他會對夜宸老先生下手……”他繼續說着,心底卻不自覺地涌起了一陣悲涼。
到了此刻,他終於深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若在以前,他只是一名外科醫生,簡簡單單地在手術檯上爲病人穿針引線,說不上情操有多高尚,卻是他忠愛併爲之奮鬥而樂此不疲的事業。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站在風口的頂端,以咄咄逼人的姿態籌謀着一場你爭我奪。這不是他所願意看到的,只是黑道上暗涌潛藏,危機四伏,又怎麼可能讓天鷹會置身事外。
本該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在很久很久,都沒有聽到夜宸雋的迴應。龍五甚至在懷疑,他是否在聽,像在思索,又像在自我陶醉。直至他準備放棄探尋,如像過了一個世紀之久,才聽到夜宸雋輕輕地“嗯”了聲,回眸間,露出幾縷讚許的微笑。“你做得很好。龍五,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