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龍五走出了房間。他還要主持一個會議,關於研究夜宸雋個案的會議。
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瀟夏曦一人。她坐回在電視屏幕前,看着那個一條長腿向前伸展,另一條腿微曲在胸前的男人,他的手閒閒地搭在膝蓋上,修長的手指卻一下下地敲着節奏。偶爾,他會擡起頭,朝着角落的閉路電視展顏輕笑,眸光漾起淡淡的漣猗,驟如朝露初凝時綻放的曇花,剎那間美麗,卻一瞬間永恆。——興許,他早猜到了連線的另一邊,她正在看着他。
瀟夏曦突然感到一陣酸澀泛上鼻尖。
夜宸雋故作輕鬆的姿態越發令她不安。倨傲如他,從來都是寂寞的,那麼醉心的笑,帶着一絲空靈的不羈,總在不經意間魅惑衆生。只可惜,這樣的笑太輕浮,着於表面,到不了眼底,卻是他在最狼狽的時候給自己裝上的一副僞裝的面具。——他,即使是染病了,依然是非洲草原上極盡優美的銀豹。
“啪”一聲,她關掉了電視屏幕,把連接着閉路監視器的那條連接線用力扯斷,嘩啦啦地,剝落的牆灰在半空中繚繞了半圈後墜落在地面。
然後,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瀟夏曦沒有走多遠,走到門口豁然轉身,站在了夜宸雋所在病房的門前。
簡單交涉後,守門的人爲她打開了鎖。
夜宸雋依然故我,沒有站起來,反而遙遙地向她伸出了手。瀟夏曦調皮地笑了起來,也伸出手與之相握,落坐在他身邊。
兩人背貼着牆,並排而坐,空偌的病房意外地締造了一幅和諧的畫面。
“說說我以前的事吧。我想知道。”夜宸雋將她的手指掂在指腹之前,來回揉搓着。
“嗯,以前的你,是個很臭屁的男人。”瀟夏曦歪着頭,想了想,很認真地說,“自以爲是,目中無人,斷章取義,剛愎自用,是個不折不扣的自戀狂……”她搜刮了一大堆詞,攤開手掌逐個手指頭掂着數,突然發現,似乎怎麼都不足以形容面前這個萬惡的男人。
她尚在喋喋不休地“清算”,殊不料夜宸雋一個爆慄打在她頭上,力度放得很輕,不過,還是讓瀟夏曦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我就那麼一無是處嗎?無論如何,這身皮囊總可以長點觀賞價值吧?”他沒好氣地反駁,正要呼呼地摩拳擦掌,可是轉念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有嗎?我有說過嗎?”瀟夏曦作勢想了想,立即否認。記憶中她從來沒有將“喜歡、愛”放在嘴邊過。
“就算沒有說,你已經用行動表示過了。”夜宸雋突然湊了過來,眨着眼對她說,密長微卷的睫毛扇起一陣柔柔的風,滑過瀟夏曦的鼻尖。她終於忍不住,佯裝別轉臉,不大不小地打了個噴嚏,窘迫地說:“咳咳,鼻敏感又發作了!”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這副皮相美則美矣,她看慣了,也在心裡默唸過無數次,可是每次面對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夜宸雋笑笑,擡手把瀟夏曦的臉扳了過來,按向自己,就那麼搭在肩膀上。手指拂過臉頰的時候,不無意外地發現,那片近乎透明的肌膚泛着異常的溫度,恍如一陣春風拂柳,滿面桃花盛開。
“我聽龍五說,我們曾經有個孩子?”他突然想起了龍五的話。
那天,龍五踏着滿世界的寂靜緩緩出現在他面前,衣袂飄飄,秋塵不染。他看着他,眼角揚起溫潤的笑,即便是性情冷漠的他,在他擅自闖入別墅的一刻,竟
然忘記了要先將這個陌生的訪客驅逐出去。
那天,龍五說了很多有關於他的往事。他在試圖喚醒他的記憶。依着他的話,他將腦海裡零碎的片段重新組合起來。從來不知,原來失憶前的他,是個惡魔,看似潔淨的雙手背後,滿是豔紅繚繞的鮮血。
那天,他還略略地提起了瀟夏曦,那時候正睡在隔壁房間的小女人。難怪他第一眼看見她,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惦念。卻沒想到,他與她之間,也存在過殘酷的掠奪。
明顯感覺到瀟夏曦雙肩顫動,他更用力地把她摟向自己,彷彿要耗盡所有力氣,但願從此海枯石爛。天知道,在龍五告訴他還有一個沒有來得及出世的孩子時,他的心揪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她的人生因他而轉折,而她經歷的所有災難,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我們不曾相遇過……”他的下巴枕着她的發頂,幽幽地說,宛如自語般低喃。
“如果不曾相遇過……”瀟夏曦昂起頭,盯着他瀲灩無岸的眉眼,一字一句地說,“可能,我早就做了山溝溝裡孩子的娘,身邊一大羣小彌猴通山地跑,又或者,成了山谷裡一縷孤魂。”說完後,她兀自笑了起來。
實際上,根本就沒有諸如此般的假設存在。時光不可倒流,本源的追溯不過是彼此命運的註定而已。
“等你的病養好了,我們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孩子他爸,我是孩子他媽,你說好不好?”她嘴角噙着笑意,慢慢地再次垂眸,掩住眼裡氤氳成霧的傷感。
前面的路還有很長很長……他們還有大把的時間籌劃將來…… 他們還可以爲多多選擇一個理想的伴侶,繁衍生息……不是嗎?
她閉起眼等他的回覆。倘若他答應了,就形同立下了承諾,不許反悔,不許抵賴,不許放棄!她會是他身邊最嚴苛的監督者。
“夏曦……”她聽到了他的低聲呼喚,“嗯”一聲,擡起頭。
然後,她看到了那張因爲忍受疼痛而緊皺的臉,額際的短髮下,青筋顯著暴露,眉心凝着夏曦的汗珠,順着鼻樑滑溜下來,滴在豎挺的衣領上。
“你怎麼了?”瀟夏曦連忙從他懷裡坐了起來,半跪在他前面扶住他的肩膀。夜宸雋沒有回答,只是雙手撐在地上,十個手指痙攣般牢牢抓住地面的綿絨。
“是毒癮發作了嗎?”她試着伸手按在他的額頭,還沒有碰到,卻被他用手肘推開:“你出去!”壓抑的聲音暗啞低沉,完全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因爲用力過猛,瀟夏曦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得老遠,跌坐在地。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火上心頭。這傢伙,果然臭屁得很。別說是他,即便是個陌生人,她也不會輕易丟下他不管。更何況,他還欠她一個承諾。
她騰地站起來,走到他側面,再次蹲下,視線基本與他的耳廓持平,然後,展開雙臂,強硬地把他整個攏進自己的懷裡,雙手緊緊握住他幾乎已經陷入棉絮裡的拳頭。“忍着點,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了……”她側着臉貼在他的肩胛上,感受着他身上強烈如篩抖的顫動,一下下不間斷地撞擊着她的神經,直欲連同把她的靈魂也一併撞擊出去。
夜宸雋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她,都被她重新撲上來攬進懷裡,到後來,他已經沒了力氣再次推開她。撕裂的痛風捲襲來,聲勢浩大,身體每一處都彷彿被洞穿,沒有一處是完整的,他只能把自己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用逃避的方式忍受這次毒癮發作。
他知道,他不能再依靠
那些藥物抑制痛楚,藥物只會令他一次次下陷,變得更加瘋狂。
他也知道,要完全清除毒癮的可能性幾乎爲零,甚至,它引發的各種後遺症將會把他再次推向另一處深淵,然而,他仍然想嘗試一下襬脫它的控制。
他更加知道,此刻瀟夏曦就伏在他的身上,她的體溫恍如一道乾淨潤澤的溫泉,將熱量源源不盡地輸入他體內。但是,他不想讓她看見他此刻扭曲的面容。
“忍忍,不要放棄。一會兒就好了……”瀟夏曦不斷地重複低喃,聲音夾雜着柔軟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耳廓裡,就像午夜裡母親對孩子哼唱的搖籃曲,天使的撫慰。
實際上,她也沒有了主張,唯一想到的,是用自己的身體爲他減輕痛楚,即使只有那麼一點點,就一點點,總比干愣着什麼也不做好。
銳痛海涌般疊來,一浪蓋過一浪,在濃重的空氣裡,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喘氣聲。然後,瀟夏曦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似乎想起了什麼,她不由分說地扳過他的臉,燈光照射下,那張臉蒼白如紙,一縷鮮血從他的脣角蜿蜒而下,就那麼毫無預警地染紅了她的雙眼。
瀟夏曦心底一凜,下意識地伸手抹去他脣角的血跡,可是,那些血從他的口裡汩汩地涌出來,她越抹越多,到後來,自己的手,手心手背都是烈焰的紅色。“求你了,不要咬脣,不要咬自己了……”再這樣下去,她真擔心夜宸雋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淚水漸漸盈滿了她的雙眼,眸裡的世界迷濛一團,包括夜宸雋的臉,他的眉眼,還有他的脣,恐怖的白色,唯有那一抹紅,宛如尖銳的木茬,插在她的心口。
彷彿聽到了她的話,夜宸雋渙散的意識似乎有了焦點。他看了眼瀟夏曦,終於鬆開了雙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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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夏曦瞬即回過神來,正要伸手扶正他的身體,倏地一陣劇痛從手腕的地方蔓延到全身,她忍不住“啊”一聲,本能地掙了掙,但是,夜宸雋的牙齒倒鉤般咬住了她的手腕,桎梏如鐵,她甚至聽到了皮膚撕裂骨頭破碎的聲音。血,從他的脣角再次涌了出來,可是,她已經分不清,那到底是他的,還是她的。
下一刻,她放棄了掙扎,反而放鬆了姿態跪在他身側,任由他就那麼咬着自己的手腕,那麼竭盡全力,似乎唯有如此,纔可以轉移身體的刺痛。瀟夏曦蹙緊了眉,兀自擡起另一隻手,沿着他的背脊上下撫順他的繃緊。手腕處的疼痛開始麻木,卻時刻提醒着她,這一刻,他們骨血相融。瀟夏曦甚至覺得,能夠用這種方式與他共同分擔苦楚,其實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只要他最後能夠醒過來。
也不知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多久,瀟夏曦漸漸感到身體不支,很多模糊的景象映畫戲般在她的眼前掠過,卻從不停留。突然,手腕鬆脫了下來,淚眼朦朧間,看見夜宸雋滿嘴鮮血淋漓地凝注着自己,又看了眼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眸瞳裡盡是悽惶的迷茫和無盡的依戀。
他伸出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他好想跟她說,不要再流淚了,他喜歡看她笑,喜歡那個站在豔陽下笑意盈盈的女子。可是,這些簡單的願望在此刻卻成了一種奢望。
倏地轉身,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撞向門板——那是整個房間裡唯一沒有用棉絨鋪墊的地方。不是第一次,也絕對不是最後一次,他已經受夠了這種非人的折磨,從兩年前開始,那個人不間斷地用藥物麻痹他的神經,崩潰他的防線,使他越漸深陷,最終任其予取予奪,現在,他不想再繼續下去,唯一的解脫,就是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