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樣屏住了呼吸,彷彿在等待一場終極判決,心底密密匝匝地囤滿了棉絮。
然而,那隻手終究沒有壓下來。
瀟夏曦再也忍不住,把報紙往邊上一扔,在他的手還沒有完全縮回去之際,反身一撲,整個八爪魚般圈緊他的腰身,越攏越緊,就差點沒把自己也陷進他的身體裡:“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是不是啊?你說話啊!”
那句在心裡憋了有一個世紀之長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但是,瀟夏曦仍然感覺到身體在顫抖,那種來自女人第六靈感的敏感,讓她越來越不安。究竟,他在顧忌什麼,而一直令他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開?
她只想簡簡單單生活,簡簡單單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雲端上,突然一個蹌踉,又跌入無盡的深淵。那麼,至少在她失去呼吸之前,還有機會看得到他的臉,那纔是實在的抓得到的東西。
夜宸雋的手終於按在了她的後腦上。很用力,但不至於令她感到不舒服。“夏曦,對不起。我不該再招惹你的。”蚊蚋般的話語,瀟夏曦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說,對不起?!他說,他不該招惹?!
瀟夏曦隨着他的聲音擡起頭,猶疑地看着他:“你是什麼意思?”他的手指兀自掩藏在她的發間,她一昂頭,手也順着髮絲滑落到她的腰間,撐起她柔軟的身軀。
“夏曦,我與德麗絲是有婚約在身的。而且,這場婚禮勢在必行。”他的下巴抵着她頭頂的髮絲,輕輕摩梭。“我們的婚禮在雙方家長同意下,已經決定提前了。這三天,不過是我偷來的快樂。”
用一輩子的枷鎖,換來三天朝夕相對。在他看來,這筆交易算得上公平了。
誰能永久地擁有屬於自己的快樂,很多時候都只是及時抓住了快樂的尾巴,自私地爲自己找一個放縱的理由。
瀟夏曦心底一沉,圈在他腰間的手隨即緊了緊。“我不介意。”
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這天會比她預料中來得更早。但是,如果能一直留在他身邊,即使只是充當一個不起眼的角色,她也樂意。
“可是,我介意。”他將她扶正,正視她。那張因爲憋得太久而被薰紅的臉,在豔陽下顯得更加鮮豔,“夏曦,你應該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隻站在我的背後,做我的影子。”
“所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我推開,甚至不惜要將我推向別人?”她說,“早在四年前,你就已經招惹了我。那時候,我求你放過我,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可是,你卻那麼執意地把我重新拉回你的身邊。甚至,不惜一切代價。現在你說,不該再招惹我?!呵呵,很好,很好!”
她苦笑兩聲,撥開他的手,側身,視線堪堪落在柵欄外那輛黑色轎車。樹叢遮住了大部分車身,僅露出冰山一角。
從上午開始,“多多”就已經嗅到了陌生的氣息,不停地向着柵欄外狂吠,後來經夜宸雋喝叱後,才怏怏走開。她站在窗邊朝外望時,就發現了這輛藏身在蒼鬱樹葉後的車。車裡的人一直沒有現身,只是那麼靜靜地坐着,看着他們手挽手地在草坪上穿過,看着他們在湖邊釣魚、嬉戲,相依偎,現在,又看着他們用滿身的刺刺傷彼此,始終不動聲息。
夜宸雋也遁着她的視線望過去:“是雷承旭。我讓他過來的。”淡淡地說,肯定的語氣,從不需要對任何人作出交代,惟
獨她。
瀟夏曦愕然地回望他,只是幾秒,又恢復了常態。她從他懷裡掙脫,支撐着站起來。背脊挺得很直。
“你們在醫院的時候就已經商定好了,三天後,他到這兒——你的別墅來接我?”
那時候醫生正爲她做接臼手術,他們在外面守候着,當時她還天真地以爲,他們會爲了她打架,卻原來他們早就有了協商,協商如何將她——平均擁有。
一抹笑爬上她的眼沿,她開始笑了,笑得恣意,笑得渾然失色。
“夏曦,你聽我說。雷承旭他比我更有能力保護你。有他在你身邊,我纔可以放心……”瀟夏曦的笑令他莫名心顫。當初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不是沒考慮過她的感受。只是,除了把她交付雷承旭外,他想不出來,在整個俄羅斯還有誰具備能力與那個人抗衡。
那個人再如何肆意妄爲,總不至於帶上人殺上雷承旭的府邸吧。雷承旭是凱薩夫的私生子,或有可能將來會承繼黑手黨黨魁的位置,公然挑戰他,就是與虎謀皮,自取滅亡。
“說夠了嗎?如果你嫌棄我,儘可以像丟棄那些小貓小狗一樣,將我隨便丟在哪個巷子自生自滅。我也不會再纏着你。你把我推給別人,不覺得多此一舉嗎?”瀟夏曦狠狠地頂回去。
他說的話她已經沒有耐性再聽下去。夢想碎片般殞落,直到此刻,她才清醒過來,所謂的幸福不過是給自己用來添置傷口的鹽巴。她竭盡全力地貼上去,倒頭來卻成了別人鞋底的一垛泥濘,最終是要被捨棄的。
被她一陣搶白,夜宸雋果然抿脣不語了。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啞口無言。
深刻地再看他一眼,只一眼,將他的模樣,將那些曾經對他的愛戀,將對他衍生的恨全部刻進骨血裡。然後清冷轉身,兩行淚終於無可抑制地淌了下來。
既然他想她離開,她可以果斷聽從。就像那次在小島上,他面對着海納斯的威脅,他讓她先行離開,她同樣毫不猶豫地轉身。因爲,她不想成爲他的累贅。
從來不是。
蹌踉着走出被柵欄圍着的草坪,走出他的視線,她始終沒有回頭。而他也沒有出聲挽留。布穀鳥鳴漸遠去,夾雜了“多多”不時傳來的低吼,可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夏曦,我也很想再與你有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以彌補那段慘痛的遺憾。可是,我不能留你獨自一人承擔照顧孩子成長的責任。
——本該將你徹底推開的,我卻自私地將你留在了身邊。只是三天,我已經很滿足了。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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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樣讓她走了?”
看着瀟夏曦的背影隱入晚照的霧靄中,後面的人終於忍不住發出了疑問。
夜宸雋看也不看,只是淡淡地迴應:“雷承旭就在外面,他會照顧好她的。”
那輛黑色的轎車在瀟夏曦走出別墅的區域時,已經發動了汽車,尾隨而去。他保證過的,夜宸雋相信他不會食言。三天時間,是他們協議的時間,既然他遵守了,雷承旭自然也不會毀約。他會盡一切力量保護她周全。
“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後面的人問。
夜宸雋搖了搖頭:“只是想起了很小一部分,但不連貫。很模糊。”
午夜夢迴時,那些殘缺的片段總是不其然地闖入他的腦海,可是醒來
後,所能留得住的點滴只剩下不足十分一,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其實你可以讓我們來保護她。對我們的實力,你比誰都清楚!”其中很多人,最初不就是在他的耐性培養下成爲精英的嗎?
“但是,我不希望你們牽涉進來。”
夜宸雋的視線一直凝望着瀟夏曦消失的方向,直至葉落黃昏,才淡漠地轉過頭,看着對面站着的人。夕照的餘輝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他的金絲眼鏡上,折射出一道柔媚的光,映襯着那張溫雅素淨的臉。然後是,白衣,長褲。
隨着他的轉眸,龍五也毫不偏差地將視線迎向他。赤紅的晚霞躍過他的頭頂,氤氳成淺淺的光暈,半浮在他的鼻尖上,墜入眼中,滿是豔紅妖嬈的倒影。
記得三天前當他接到龍六的電話後,便立即乘搭天鷹會私有的小型飛機直奔莫斯科。龍六在電話裡的敘述太混亂,又或者,在聽到司徒皓謙還活着的消息後,他的思緒已經開始出現了顛覆。
不曾相信過司徒皓謙會在爆炸中化爲煙雲,但是隨着時間推移,他和大多數人一樣,都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只是潛意識裡還是固執地認爲,司徒皓謙還活在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或許失憶,或許身體上的殘缺,又或許種種不得而知的理由,使他無法與天鷹會的人取得聯繫。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幾乎成了“龍字輩”人繼續尋找下去的信念。直至龍六的電話,就像一道衝破雲層的曙光,讓所有人從低窪的沼澤中看到了希望。
再見司徒皓謙,他才確認了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事實。他還活着!那一刻,個性沉穩的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洶涌澎湃,將表情還顯得有點冷淡的夜宸雋擁進懷裡,拍着他的肩膀低喃:“老大,能夠再見到你,真好!”
不需要千言萬語,沒有太多矯情的對白,只是一個有力的擁抱,將這麼多個日日夜夜埋藏在心裡的哀傷全部化爲烏有。——能夠再見到你,真的很好!
龍六說他失憶了,現在的身份是夜宸雋。對於夜宸家族,龍五所知道的並不多,翻查過俄羅斯典藏的史證,對這個家族的描述也只是簡單概述,它的神秘存在無疑對黑白兩道的人都構成了壓力。
然而,無論他失憶,還是身份轉變,終歸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依然是那個曾經在血泊中向孱弱的他伸出手的司徒皓謙!他肩膀上的血爲他而流,這種骨子裡的本質,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而事實上,夜宸雋對他並沒有太抗拒,雖然態度還是很冷淡,甚至可以說是冷漠,但始終沒有推開他,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別擁得太緊了。我對男人沒興趣!”
龍五幾乎爆笑,眼角卻噙着歡喜的淚花,一拳打在他的胸口,大大地吁了口氣。
現在,他卻又一次將他們拒之門外。
“但是,我不希望你們牽涉進來。”他說,語氣凝重得彷彿要將所有關係切斷,“暫且不論我是不是你們口中所說的老大,單憑你們幾個人的力量,既不熟悉俄羅斯的情況,又沒有武器裝備,你們有什麼實力與他們抗衡?”
將一些本不相干的人攪進來,非但阻止不了那些人的霸權禍心,可能還會使更多無辜的人因此丟了性命。他不是善良,只不過是不想身上揹負太多歉疚。欠了瀟夏曦是迫不得已,至於其他人的,可免則免!最重要一點,是不願意他的行動受到任何人的牽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