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下午,雙方都在扯皮,而且扯來扯去,毫無結果。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
“不到最後的時刻,他們絕不會在利益上做出讓步的。”在回去的路上,費金和其他的幾個工人代表一邊走一邊說道,“其實他們把我們還要着急,呵呵,每停工一天,他們的損失就數以萬計。而且,距離‘巴交會’越來越近了,他們身上還揹着銀行的貸款,還有各種牽扯着的貨款,這些人都在着急,都不會允許他們將這件事情繼續拖下去。所以大家不要被他們今天故意做出的鎮定嚇住了,他們事實上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了,繼續拖下去,因爲資金鍊的問題,他們再不能讓工廠運轉,那危機就會向其他領域擴散。這是他們,以及他們身後的其他人都不能容忍的。所以,只要我們能堅持住,他們就肯定會妥協的。”
幾個人一邊這樣說着,互相鼓勵着,互相打着氣,一邊往回走。
“費金老大。”比爾突然開口道,“那些傢伙吃了這麼大的虧,他們會甘心嗎?等到巴交會之後,他們會不會又把合同重新改回去?”
這的確是一個大問題。即使是費金,也必須承認,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甚至於,自信點,就可以直接把可能兩個字去掉。
“他們從來沒有願意妥協過,但是爲什麼現在就必須妥協了呢?原因很簡單,因爲工人團結起來,展示了力量。”費金說道,“雷恩他們是最現實不過的人。你看今天,我們這樣諷刺他,挖苦他,幾乎就是直接在用手抽他的臉。如果換了是我,呵呵,只怕我立刻就要惱羞成怒了。”
說到這裡,費金自嘲地嘿嘿了兩聲,然後繼續道:“但是你們看,那個傢伙他惱怒了嗎?”
“沒看出來。”比爾搖搖頭,接着他又道,“所以我越發的擔心,這種你把巴掌都打到他臉上了,他還照樣能笑出來的老銀幣最嚇人了。奶奶的我真恨不得一刀捅死他,要不然想起他笑眯眯的樣子,我就睡不着覺……”
“比爾,你說這老銀幣恨我們不?”費金問道。
“當然,當然恨了!”另一個叫做喬治的工人代表插嘴道,“咱們擋着他發財的路了。擋着人家發財,人家能不恨咱們嗎?”
“殺了他爸爸媽媽,玩了他老婆,對他來說,都不一定有擋着他發財這麼可恨。”
“既然他這樣恨我們,他爲什麼不和我們翻臉?”費金又問道。
不過這次,他不等大家回答,就直接自己回答道:“因爲他不敢,他知道和我們翻臉得不償失。如果向我們讓步,他會損失一英鎊,而和我們直接衝突,他會損失一英鎊零一便士,他都不會選擇和我們衝突。所以,只要我們展示出了力量,讓他們覺得,和我們翻臉,帶來的損失比不和我們翻臉更大,那他們就不敢和我們翻臉。所以,如果要防備他們將來翻臉不認賬,我們就要進一步加強團結,讓我們的組織團結成一個整體,這樣他們一旦有什麼動作,我們就能立刻用團結一致的行動來讓他們承受他們難以承受的損失。”
費金的話給大家鼓起了一些勇氣。但是費金自己卻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因爲這當中的利害關係其實遠遠超出了工人和紡織廠主的範圍。有很多更要命的利害關係他並沒有提到。比如說,利益也分爲短期利益和長遠利益。
直接和工會發生對抗,從而導致大罷工,當然對作爲工廠主的雷恩短期的利益是有損害的。但是如果能一傢伙將工會摧毀,將新合同推行下去,那麼從長遠上來說,卻是更有利的。況且,如果雷恩他們如果決定要挑起這場鬥爭,那他就會事先做好準備,這又會讓他們的短期損失進一步的減少。在這樣的情況下,要取得和他們的鬥爭的勝利,自然就會是非常的艱難的。
而這甚至還不是最壞的事情,最壞的事情是什麼?最壞的事情是,要找他們麻煩的,要破壞,要鎮壓他們的不僅僅是那些紡織商人,甚至是所有的工廠主。因爲今天紡織工人如果依靠罷工鬥爭爲自己爭取到了利益,那麼明天,他們那裡的工人會不會也跟着鬧起來?會不會也用這樣的形式來爲自己爭取經濟利益?
所以,渴望摧毀他們的絕不僅僅只是一個雷恩,甚至也不僅僅是那些紡織廠主,而是“有錢人”這個整體,而這個整體,在土倫學習過的知識告訴他,這個整體也有一個名字,它就叫做:“聯合王國”。
所以,在倫敦紡織工人聯合會面前的敵人絕不只是那些紡織廠主,而是一個更大,更可怕的龐然大物——聯合王國。
費金,以及倫敦紡織工人聯合會和這個對手的鬥爭,就像是一個孩子,拿着一根繡花針,去對抗一頭挑戰等級26的太古紅龍。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看看力量對比差距大,就可以不去面對的。就像孩子可以不抓起他的繡花針,但是就算他不抓起他的繡花針,紅龍要吃他的時候也不會因此就吃得格外溫柔一些。
很多時候,哪怕對手再強大,我們也只能抓起我們的繡花針來與之戰鬥,這不是爲了光榮和正義,這僅僅只是爲了生存。
作爲一個個體的工人,如果有機會當上工人代表,或許有充當工賊,賣掉其他工人,來給自己弄到三十枚銀幣的機會,但是對於紡織工人這個整體,他們就只有反抗這一條路可以走。
老實說,雷恩以及其他的那些有錢人並不痛恨工人,他們只是將工人視爲某種工具,一種爲他們獲取利益的工具。他們怎麼會痛恨這樣的工具呢?雖然有些人不甘於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個工具。但是對於資本來說:異化你,與你何干?
所以,對於不想被異化成卓別林在《鍍金時代》中描繪的工具人的人來說,也唯有抵抗一途,哪怕對手強如“三體人”,而我們“只是蟲子”。
只是這些話,現在還不能和大家說。敵人太強大了,現在就說這些,說不定會把他們嚇壞了的。所以費金想了想,這樣說道:
“這件事之後,我們要進一步加強紡織工人之間的團結。而且僅僅靠紡織工人,是遠遠不夠的。那些有錢人,他們可能平時有很多的矛盾,相互之間,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但是在欺負窮人這個問題上,他們卻是不用討論,就能達成一致的。所以,我們要和他們鬥,要活下去,我們就要將更多的窮人組織起來。紡織工人、鋼鐵工人、造船廠工人,所有的工人,都應該團結起來。世界上的有錢人早就團結起來了,世界上的窮人也必須團結起來,才能和他們抗衡,才能少受,甚至不受欺負。”
一行人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聊着,有的人說起要如何加強紡織工人之間的聯合;有的人說起如何和其他行業的工人取得聯繫,還有的人則在憧憬着將來,攢夠了錢之後如何去新大陸,開始新的生活。人是不能沒有希望的,在這樣的痛苦的生活中,正是這樣縹緲的希望才支撐着這些工人們沒有倒下,沒有完蛋。
而在另一邊,紡織廠主們也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幾個代表,真是不好對付。”一個工廠主說。
“是呀。不過並不是真的沒辦法。”雷恩說,“他們很警覺,但是任何人的警覺都不可能長時間維持。總會有鬆懈的時候的。所以並不是真的沒辦法,只是他們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讓我們現在沒有了反應的時間而已。”
“那你說怎麼辦?”又一個工廠主問道。
“暫時後退一步,恢復舊合同的大部分內容。”雷恩說,“同時想辦法分化他們。”
“他們時刻都在一起,怎麼分化他們?”
“我們可以繞過他們,直接去分化他們的基礎,那些工人。那些工人已經在忍飢挨餓了,我們只需要稍作讓步,甚至都不需要讓到出發位置,就能讓他們覺得,這樣好像勉強也能過。然後,這些人就會進工廠,至少是想要進工廠,然後,這裡面要有多少可以利用的?等這段時間過了,他們就沒什麼能威脅我們的了。到那時候,呵呵……”
雷恩冷笑了一聲道:“到那時候,他們誰拿了我的,要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要給我吐出來!其實如果不是因爲巴交會,不僅僅是我們,很多大人物早就想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他們了!你們還擔心,咱們這個新合同,將來他們能不認嗎?”
於是與會的“體面人”就一起發出和豺狼一般的笑聲。這時候一陣微風吹來,房間裡燭臺上的燭影晃動,將那些“體面人”的影子照得扭曲詭異,猶如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