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摶雲手
眼看入夜已深,朱山閒也起身道:“我進房間歇會兒,老譚你先看着,阿全有發現叫我們一聲。 假如你想休息,把我叫起來換班。”
譚涵川擺手道:“我二樓陽臺坐着去,丁老師也先去休息吧。”
丁齊到二樓自己的房間裡躺了一會兒,卻怎麼樣也睡不着,明明感覺乏累,可精神總還是有點興奮或者說亢奮。他也明白原因,這是心裡有事,惦記着石不全的情況呢。朱山閒的話說得輕鬆,要大家先睡一覺然後再問結果,可實際卻很難做到。
因爲誰也不知道阿全什麼時候會“看見”,潛意識處於一種隨時等待結果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誰倒頭能睡着,要麼是個白癡,要麼是那所謂的心性修爲確實不凡。
估計葉行和範仰也是這樣。葉行躺在沙發是睡不着的,至少是睡不沉,只是閉眼睛休息一會兒。而範仰,丁齊認爲他進書房不是睡覺,而是去找東西了,要麼是石不全已部分修復的古卷,要麼是譚涵川剛纔留下的線索。
這只是一種直覺,在長期的心理諮詢工作培養出的直覺,雖然他和範仰也算第一天正式認識,但感覺範仰是這樣一種人、會做這樣的事。範仰進書房順手把把門關了,丁齊還聽見轉動鎖頭的聲音,下意識地便做出了判斷。
明知道睡不着,丁齊便穿衣服起來了,走出二樓的小廳來到了露臺。露臺很大,朝南,衝着後院的方向,面放着兩張藤椅,還支着一張遮陽大傘。譚涵川正坐在那裡,手裡端着一個茶壺,腳邊還放着一個暖壺可以隨時續水。
譚涵川沒有回頭,但也知道丁齊來了,伸手指了指旁邊那張藤椅。丁齊走過去與他並排坐下,小聲道:“譚老師,我還以爲您這位高手正在打坐呢。”
譚涵川:“我在值班啊,怎麼能自己打坐呢?”
丁齊有些沒話找話道:“其他人好像都睡了。”
譚涵川笑了笑:“應該都沒睡。老朱倒是回屋打坐練功去了,但現在的心境不對,估計不會有太好的效果,他得像阿全這樣找找狀態才行。葉總躺在沙發也是睡不着的,是在那兒閉眼等着。至於範師弟嘛,是進書房找東西去了,但估計也找不到什麼。
還是丁老師你最灑脫,莫不如干脆坐這兒看着,感覺反而最安心。”
這位研究員不論做事還是說話,總是會讓人一再感到吃驚,該怎麼形容呢,是太直接了。但有時候直截了當是一種最好的處事方式,尤其是在與那些心眼和套路都防不勝防的江湖人打交道的時候。
譚涵川只是直,但絕對不傻,隨口能說穿這些。丁齊一時不知該怎樣接話,又眺望着遠方道:“坐在這裡遠望羣山,風景真的很不錯。假如前方再有一座大湖,清風徐來,那感覺……”
譚涵川突然道:“你說話小聲點,阿全都能聽得見。”同時還向丁齊打了個手勢。
丁齊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剛纔無意間說漏嘴了,前方有一座羣山環抱間的大湖,正是譚涵川通過後院門看到的小境湖景象。他的反應也很快,聲音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順勢反問道:“這麼小的聲音,阿全也能聽得見嗎?”
譚涵川:“當然聽得見,他現在處於知覺最敏銳的狀態。別說我們坐在這裡說話,算跑到前院去,他隔着這棟樓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會留意而已。”
譚涵川剛纔要丁齊小聲點,其實他們一直在用這個音量說話,提醒了丁齊之後,他自己也還在繼續說話,顯然並不是不讓丁齊說話的意思,而是要阻止他說出某些內容。
譚涵川提到了石不全此刻的狀態,知覺異常敏銳,但不會留意外界的干擾。丁齊對此很感興趣,於是以請教的語氣和譚涵川討論了一番。心理學研究意識活動,而人的意識有指向性,是俗話說的“注意”。
人在高度注意的狀態,除了注意對象之外,大腦會自動屏蔽其他的信息。如有人在鬧市讀書,聚精會神只記得書的內容,卻不聞喧鬧之聲。其實市場的聲音他都能聽得見,只是沒有注意也沒有留下印象,甚至都不會記得。
但有趣的是,有心理學家認爲,清醒時的意識高度集與意識高度放鬆,狀態可能是殊途同歸。意識高度放鬆的狀態下,如道家說坐忘、佛家說禪定,是摒去了外緣雜擾,清靜或安住其心。
聽了丁齊的分析,譚涵川點頭道:“有很多人認爲心理學很神秘,總覺得學心理學的人和一般人不一樣。其實這只是一個誤會,誰也不誰更高明。
按正常的邏輯想一想,不同的專業,都是大學本科四年,只要認真學出來,沒有道理張三李四更高明,只是擅長的領域不同。
我認識的心理學家也不少,但像丁老師這樣的卻不多。您不僅專業,而且有些地方超出了專業之外,因爲那不是每個都能學成的,要靠個人修養去積累。”
丁齊只得謙虛道:“我剛纔講的那些,其實大部分都是我的導師劉豐說的。”
譚涵川:“我指的可不僅是丁老師剛纔說的話,也包括你做的事……還是不說你了,說說阿全吧,你現在最感興趣的應該是他此刻的狀態吧?”
按譚涵川的解釋與丁齊的理解,石不全此刻什麼都能聽見,只是不會留意。有修行者形容這種心境,像飛鳥劃過鏡面前方,鏡子會照出影子,但不會留下痕跡。譚涵川此刻和丁齊說話打擾不到石不全,假如真打擾他了,那說明石不全還沒有找對狀態。
難怪石不全叫大家不要管他,他一旦進入狀態不再理會周圍其他的事情。那麼譚涵川爲什麼還要阻止丁齊說漏嘴?人的意識是這麼妙,石不全正專注於某一事物,與此事物相關的信息自然會引起他的注意。
他們說別的話,石不全會聽而不聞,但如果譚涵川和丁齊討論小境湖的場景,石不全的潛意識一定會留意的,甚至會導致某種幻覺甚至幻境出現。
丁齊道:“《老子》有一段話,‘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應該是形容阿全現在這種狀態吧?”說到這裡,他看着石不全的背影,突然又皺眉道,“阿全的手在幹什麼呢,摸東西嗎?”
這裡已是別墅小區的最後排,牆外是山野,周圍並沒有燈光。還好是個晴天,有淡淡的星輝照耀,但擡頭沒有看見月亮,所以光線很暗。丁齊從屋裡出來時是看不清石不全的,感覺他只是一團朦朧的影子,要過一會兒眼睛才能適應黑暗。
二樓露臺的視角較高,因此能夠看見石不全的雙手,丁齊此刻才發現他的雙手一直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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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不全的雙掌掌根相對,離得大概有半尺多遠,像抱着一個球在轉,又像在摸一件並不存在的東西。再仔細看,他又不像是在摸手心裡的球,因爲手掌是張開的、朝着門外,像在觸摸一個廣闊的世界。
譚涵川笑道:“丁老師剛纔提到了摶之不得,阿全現在拉的架子,叫摶雲手。”
丁齊納悶道:“摶雲手?這也是江湖冊門的秘傳嗎?”
譚涵川笑了:“那倒不是,其實我也練過,是一門功夫。想說清楚可不容易,太極裡也有一招‘攬雀尾’,丁老師應該聽說過。據說練的是一股柔勁,可以讓鳥在掌心裡飛不起來。”
丁齊:“我好像在武俠小說裡也看見過,真有這麼神嗎?”
譚涵川:“也沒什麼神的,是練出來的功夫。”
丁齊:“原來譚老師也會啊!您是怎麼練的,真能讓小鳥在掌心裡飛不起來嗎?”
譚涵川:“我師父養了好幾籠畫眉,翅膀都是沒剪的。我當初是拿這些鳥練的,剛開始的時候,當然都飛走了……”
丁齊笑了:“要是這樣的話,你師父有多少籠鳥也不夠啊。”
譚涵川也笑了:“我師父那時候站在旁邊,畫眉一飛起他伸手攔住。是攔住,不是抓住,畫眉好像停在他的手,然後再也飛不起來。他的手看似放在那裡,其實一直在動,這需要有體察入微的感覺與反應。
我那時候只知道按師父教的練。後來搞科研了嘛,也特意找各種資料研究了一番鳥類的飛行規律。其實鳥和昆蟲不一樣,它們的起飛是需要助跑的,越是大型的鳥類助跑距離越長。而小型鳥類在振翅起飛時,雙腿有一個下蹬借力騰空的動作。
關鍵在於起飛時雙腿下蹬這一下,手掌要能察覺到力量的變化,同時往下撤,使畫眉借不到力。所以畫眉無論怎麼蹬腿,手心的支撐力是一樣的,僅僅是能夠讓它站住,卻不能讓它借力起飛。也不能讓它跳下去趁勢滑翔,還得時刻掌控着力量的方向。”
丁齊嘆道:“好高明的掌控力!”
譚涵川:“其實重點不是掌控力,主要練的是感應與反應,心手相連,感覺到便能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動作便能跟。其實有時候鳥還是會飛走的,用另一隻手接住行了。
兩隻手輪流來,便是摶雲手。摶雲手不是隻有這麼一種練法,但我是這麼練的。我師父當年的要求,算接不住,也絕不能傷着他的鳥,哪怕碰掉一根羽毛都會揍我。”
丁齊:“阿全也是這麼練的?”
譚涵川:“差不多吧。我借用的是畫眉,他借用的是鷯哥。他師父養了不少鷯哥,沒事教鷯哥說那些他老人家最愛聽的話,阿全從小負責給師父喂鳥。”
丁齊:“你們原先認識,你也認識他師父?”
譚涵川搖了搖頭道:“原先沒見過面,我也不認識他師父,只是聽老朱提起過這個人,大前天才第一次見面。時代不同了,江湖八大門傳承凋零,或者說種種江湖門檻早融入如今的世道,所謂的傳承弟子很少見了。”
丁齊:“大前天才認識,你連這些都知道了?”
譚涵川苦笑道:“阿全那個碎嘴,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八門江湖同道,那還不得好好聊聊?住在同一棟樓裡兩天,這些還不夠他聊的呢!”
丁齊也笑了,又有些好地問道:“那麼阿全和您一樣,也是位功夫高手嘍?”
譚涵川搖頭道:“我談不是高手,只是會些功夫而已,都是小時候被師父揍出來的。至於阿全嘛,他練摶雲手目的和我不一樣,不是武功而是一種技巧。江湖冊門秘傳的入微術,入門的條件是要感應入微。先練習摶雲手,是一種很好的體會方式。”
丁齊又望着石不全道:“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在摸鳥啊?”
譚涵川:“那只是摶雲手的一種練法,又不是用法。他現在只是藉助這種方式在感應狀態,其實不是手在摸東西,而是用心在感應,手是他的心……”
恰在這時,阿全的動作突然停住了,身體彷彿僵了半秒鐘,然後他突然蹦了起來,把前面的桌子都碰翻到門外,轉身一踩椅子,便從椅背跳了過來,咋咋呼呼地叫道:“我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我真的看見啦——!”
丁齊只覺身邊突然帶起一陣風。譚涵川已經從二樓露臺直接躍進後院,一巴掌拍在阿全的肩膀,低喝道:“大半夜的,吵吵什麼?算你不睡覺,也別吵醒鄰居啊!先別說看見了什麼,快跟丁老師進書房。”
今天可是週末,這個小區住的人最多的時候。鄰居吵沒吵醒不知道,樓裡的三個人全被驚動了,很快衝到了後院裡,都是一臉激動的神色。朱山閒搶先擺手道:“大家先彆着急問,有結果好,讓阿全和丁老師單獨聊聊,由丁老師給出權威結論。”
進了書房鎖門,石不全難掩興奮的神色,不停地搓着雙手道:“丁老師,你要我怎麼做?”
丁齊一指書案道:“那裡有紙有筆,先把你看到的景象畫下來。”
石不全一坐下來進入工作狀態,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開始專心的做畫,彷彿也忘了身邊丁齊的存在。阿全的畫功非常棒,丁齊這個外行人的感覺,不亞於如今不少成名的畫家。阿全畫得較慢,這是一幅工筆畫,他在儘量勾勒各種細節。
譚涵川描那幅圖只用了二十分鐘左右,而石不全的技巧要嫺熟太多了,卻用了一個多小時,因爲他畫得非常細緻,尺幅也大得多。但對他而言,這卻只算一個臨時的簡單勾勒,畫完之後還感覺意猶未盡。
丁齊站在一旁看着,其實當阿全畫到一半的時候,他已經得出了明確的結論,石不全和譚涵川看見的是同一處地方。但畫有些細節還是區別,如雲層的位置不同、所遮掩的景物也不一樣,石不全還畫出了譚涵川的圖看不到的東西。
石不全將畫雙手遞過來道:“丁老師,我畫得怎樣?”
丁齊接過畫,讚歎道:“畫得非常好,我幾乎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
石不全趕緊擺手道:“不不不,您一定要問!畫只是畫,這麼小的一張紙,根本不足以描繪出我所看到的景緻。畫您先收好,我再給您好好說說……”
廳的另外四人又幹坐了半天,看時間都過了午夜零點了,但還得耐着性子等下去。石不全是吃完晚飯、買來桌子後坐在後院門口的,當時大概是晚八點半,他在那裡坐了大概兩個多小時,快十一點的時候蹦起來大叫“看見了”,然後拉着丁齊進屋又是一個多小時。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的門終於被推開了,四人都站起身來問道:“丁老師,結果怎樣?”
丁齊走出書房,深吸一口氣,向衆人點了點頭道:“我已經可以得出明確的結論,那道門外,的確有另一個世界。古人也曾經見到過,甚至還進去過,他們稱之爲小境湖。我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但譚老師和阿全分別都看見了,他們看見的是同一個地方。
我現在能夠做出的判斷,是小境湖的天時變化與外面是一樣的,譚老師看見的是下午的景象,阿全看見的是星光下的夜色。小境湖有山有水,而且還有風,因爲雲層會飄蕩到不同的位置……”
朱山閒突然擺手道:“丁老師別說了,別再具體描述,我不想聽見!”說完話轉身便去了後院門那兒,把石不全碰翻的桌子重新扶好,在那張椅子也坐了下來。
譚涵川笑道:“老朱也想自己試試。”
阿全興奮道:“既然我能行,老朱也行的!只要他……”
他的長篇大論尚未展開,便又被範仰揮手打斷道:“這樣吧,我們進書房,丁老師把他們畫的兩張圖都讓我看看。”
葉行問道:“範總,你不想自己試試?”
範仰笑了:“雙盲測試,有兩個獨立的結果交叉印證足夠了。既然已經確定了小境湖真的存在,而且在那道門外,我回頭再試也無妨。我都等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了,實在是好得不行。”
葉行:“我也好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丁齊:“那好吧,我們都進書房,儘量看圖別說話,算說也要悄聲。”
幾人正準備進去,朱山閒又突然走回了廳裡。範仰意味深長道:“朱區長,您怎麼也改主意了?”
朱山閒卻擺手道:“你們繼續,不用管我,我只是樓拿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