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看着范進,眼神有些迷惘,沒有說話。范進冷聲道:“沈三,這些狀紙上的事本官相信是真的,宋國富膽大包天爲非作歹,他手下人爲虎作倀藉機欺壓百姓,當一個地方有人可以靠着自身勇力欺壓弱者又沒有司法束縛時,他們確實會變得狂妄膽大,乃至不在意人命。你說的這些我都信,但是我比較納悶,令尊只是個書生,爲什麼能掌握這些消息?即便有一羣鹽丁竈戶支持他,這幾百竈戶的血狀也不容易拿到手,單說一條,那些竈戶爲什麼會配合他?再者,宋國富既然危害一方,又怎麼會容忍你們沈莊的人離開揚州那麼遠?你想要報仇可以,但是欺瞞官府卻不是一個聰明人該乾的事情。每個人都想讓自己聖潔無暇,但是本官更願意相信人無完人,這件事你們彼此雙方各有隱情,誰身上都有污點,這更接近於真實。你不要誤會,不是說令尊或者你有了污點,就代表你們的官司會輸。不管你們是爲什麼或是爲誰查這些東西,又有誰在後面支持你們這樣做,都不代表宋國富無辜,該怎麼辦他還是怎麼辦他。我只要聽一句實話。”
“太爺……果然是斷事如見。”沈三低下頭,“實不相瞞,爹調查這些,背後確實有人支持,在之前,爹是馬大老爺家的……西席。”
在揚州的鹽商按照籍貫分爲西商和徽商兩部分,西商來自山西、陝西兩省,徽商來自徽州,比如宋國富就是徽商頭領。最早實行開中法的時候,山、陝兩省因爲距離邊關比較近,有近水樓臺的優勢,又在邊塞屯田,就地運糧,減少沿途糧食耗損。在揚州鹽商裡,西商當時勢力最大。
可是隨着開中廢除,西商這部分優勢大爲削弱,他們做生意又不如徽商靈活,在揚州鹽業所佔比重漸漸下降,被徽商後來居上。眼下揚州城內西商、徽商競爭激烈,明爭暗鬥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西商在上層有人,比如范進的座師張四維,就是西商中人,再比如沈豐年教書的馬家,就是閣老馬自強的族弟。但是徽商宋國富在這方面也不弱,他那些債主也都是朝中權貴,單純比拼關係,西商也壓不住他。畢竟當今天下,張居正一手遮天,下面的人鬥法也繞不過張居正去,他推行一條鞭法,宋國富就站出來爲一條鞭法揄揚站臺,要想憑藉官府力量動他也不容易。
沈豐年這次調查,就是西商勢力對於宋國富的反擊,查清他的黑材料,再把他斬落馬下。這些寫血書的竈戶,有的本就是西商控制下的竈丁,也有一些事收了錢。至於沈莊要被屠村的消息,也是西商放出來。倒不是說這事是假的,只不過事情的起因是在西商身上,他們要想保全沈莊也未必沒辦法。但是他們故意不作爲,再把沈莊百姓推出來告狀,最終目的就是爲了把事情搞大。
如果說全程有什麼紕漏,就是對於沈莊的保護力度不夠,導致大批百姓被殺被擄。這也是西商的性格,太注重將本求利,不想浪費一文投資。派一些護院保護一來容易引起懷疑,二來就是得花一筆開銷,自己捨不得。
沈三說到這裡,語調越發低沉。其實在路上,他們父子已經意識到,自己成了西商的棋子,但是被逼到那個地步,除了繼續朝前走,已經沒有其他的路,想要反悔也沒辦法。沒想到,卻因此害了全村父老,連自己父親的命,也在這次襲擊裡丟掉了。
范進安撫道:
“你也不要太難過,很多事當時看不到危險,等到發現危險已經停不下來。令尊雖然是受人命令,但不代表做得是錯的。宋國富這些行爲確實目無王法,可殺不可留。他有錢有勢,單憑一二百姓之力,也沒辦法和他對抗。令尊得西商之助本身並不能算是錯事。但我不明白,你們何以認定,上元縣可以爲你們申冤?是哪位商人給你們點的路麼?”
“也不全是如此。其實在範老爺初來江寧時,草民就見過大老爺。當時一老婦人言語冒犯範老爺,因而告狀成功,便是草民的指點,請大老爺發落。”
“哦。那個教董小五的娘罵人,靠這個讓我受理官司的人就是你啊。我還當是哪個讀書人的手段呢,不想是你這個外鄉人。看你言語斯文又自稱草民,莫非沒有功名?”
“正是。草民天資魯鈍,未曾得中功名。”
“別這麼說。場中不論文,尤其揚州那個地方,大批鹽商子弟求取功名,朝廷給了西商七個不用回原籍,在揚州可以下場科舉的名額,進一步擠佔了揚州本地人的名額。何況南直隸藏龍臥虎,得不到功名也說明不了什麼。不必氣餒,將來只要你用心讀書進學,不怕得不到功名。只有改換門庭,才能對得起令尊的在天之靈。我讓人給你安排住處,再安排給令尊入殮的事。等過了這一陣,我還有話和你談。”
等到范進走出房間,薛素芳快步上來,拉住范進的胳膊道:“退思,你要不要去停屍房那邊看看。”
“死人而已,我又不是沒見過,何必非要去看?”
“那些人死的太慘了!”薛素芳恨恨道:“都是羣無知百姓,不是武林中人。那些人出手狠毒,下的都是死手!若是讓我看到,少不得一人賞幾枚彈丸!我聽說他們是爲了告宋國富,才被害成這樣,退思你可不能愛屋及烏,手下留情!”
說話間,薛素芳的目光飛了一眼後宅,范進搖頭道:“瞧你說的,怎麼可能呢?她是她,宋國富是宋國富,雖然兩人是兄妹,我也不會爲了她就饒過宋國富那個惡棍。再說了,他們兄妹也不和睦。宋氏之前在自己孃家的當鋪寄存了一筆私房錢,結果後來拿回來一看,少了一半還多,都是被她孃家人給拿走的。有這個樑子在,她跟她孃家也沒什麼來往。你看楊家要完蛋的時候,她也不曾找孃家要過一文錢啊。”
“話是那麼說,畢竟是一奶同胞,骨頭斷了還連着筋,這次要是退思辦宋國富,她跟你面前尋死覓活可怎麼辦?你可不許心軟!”
范進道:“心軟自然是不會的。不過能不能辦的了,我現在也沒把握。其實不要說我,就是朱璉朱少瑚,也未必真就斗的了鹽商。他們太富了,手上又把握着朝廷命脈。揚州的正稅每年是一百二十萬銀子,雖然收不齊,但是每年七八十萬也是有的,如果把鹽商得罪狠了,真有一年罷支,幾省父老就沒有鹽吃,更重要的是,朝廷離開這幾十萬銀子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何況鹽商手眼通天,宋國富的關係能一路到京城裡去,哪是那麼好對付的。我是上元知縣,不是揚州知府,怎麼管這件事也是要費一番周折的。”
薛素芳蛾眉一挑,“這麼說,退思你不打算管?”
“怎麼,我要是不管,五兒就要自己去管麼?”
“那倒不曾。不過退思要是不管的話,這個月就別進我的房間,找那宋婆子廝混去吧。”
范進哈哈一笑,在薛素芳臉上親了一口,“我的五兒越來越像個俠女了,我喜歡。這事我只說難辦,沒說不辦啊。其實說句到家的話,你以爲朝廷會在意沈莊這些人命麼?在我們眼裡,這是活生生的人,在朝廷眼裡,就只是冰冷的數字。每年江寧冬天死的路倒,都比這個數字多十倍二十倍,誰在意?秋天裡北虜寇關,那是動不動就上千的死人,朝廷早就習慣了。你報幾十人上去,根本沒有效力。鹽商真正要命的地方,也不是她們殺人放火,而是鹽稅。你看西商讓沈豐年查宋國富殺人的事,卻不敢提他欠稅,那不是不欠,而是大家都欠,誰敢揭這個蓋子?要動他們,也只有從鹽稅上下手。”
“這幫人那麼有錢,還欠稅?”
“鹽商有錢,所以纔要哭窮。如果一個不欠稅的鹽商,被朝廷認爲身家豐厚,接下來可能就要被殺肥鵝,抄家下獄,沒收家產。所以你要是鹽商,也不敢如數完課的。這是所有鹽商先天的破綻,只要找對了機會,不愁弄不死他們。但是一定要有耐心,更要有機會。如果機會真來了,我能去巡鹽……”
薛素芳哼了一聲,“你能去巡鹽,也就是替張氏積累身家,等她過門的時候,有一大筆錢可以用。”
“這就說錯了,我要是去巡鹽啊,就替我的五兒打造一百零八枚金彈丸。到時候江湖上打彈弓的都用鐵彈丸,只有五兒用金彈丸,何等風光?”
“金子是軟的,做彈丸不行。不過若是退思送的,我自然是喜歡,一百零八枚何如三百六十五枚。一天一丸,專打內宅裡這些賤婢!”
“好,三百六十五,就是三百六十五。走,陪我到書房去,你研墨,我寫信,給咱們那三百六十五枚金彈丸做準備去。”
京師,範宅之內。
一場大風雪也同樣降臨了都城,北方的雪遠比南方的爲大,等到風雪停止,積雪已經沒了腿肚子。一羣廣東人來到北方的第一個冬天,就捱了當頭一棒,一場風雪下來,家裡人病倒了一多半。饒是絲綿襖、大絨衣服往身上套,還是冷的不行。胡大姐那麼勤快的一個女子,也躺在牀上起不來,燒的直說胡話,不停喊范進的名字。範母裹着一件皮裘,抱着手爐忍不住的打哆嗦,小聲用廣東土話咒罵着誰。
樑盼弟仗着有一身好武藝,倒是可以支持,天一晴,立刻拿了把掃帚出來,吆喝着家裡沒病的人出來掃雪,大家動彈着,才能暖和一些。這時,另一個年紀比樑盼弟略大一兩歲,相貌遠遜,氣質出色的女人走過來,朝樑盼弟一禮,“樑太太,奴婢看這樣下去不行啊,家裡一下倒了這麼多,萬一傳染開,老夫人那裡怎麼辦?是不是趁雪停了,請太醫來看看?”
“太醫能請的動?他們不是隻給皇帝看病麼?我們廣東人,對這裡實在是不熟悉,錢管家如果有路子,就儘管去請,用多少銀子都沒關係。”
看看這婦人凍得通紅的臉,想到她的出身,樑盼弟意識到自己這個路子說的不好,連忙上前安撫道:“我是粗人,不會說話,想事情也不周到,採茵姐別和我一般見識。總之進仔不在,咱們得替他看好這個家,能請來好郎中自然最好不過了。”
自范進離開後,一直替他看守家宅產業,乃至範家搬進京師後,就帶了銀子過來,甘願埋身入範家爲奴的錢採茵與樑盼弟年紀接近,心思也能相通,交情自是最好。聽她如此說,連忙搖頭道:“樑太太可別這麼說,我是個下人,你是太太,哪用這麼客氣。我可不敢當這個姐字,讓下人們聽見不好。老爺在京裡朋友多,還有大貴人朋友,郎中的事好辦。我自己跑一趟吧,你們說廣東話,怕郎中聽不懂。”
這時門被人敲響了,顧白帶了兩個下人打開門,卻見鄭婉打扮得像個圓球一樣蹦跳着走進來,一進門就撲向錢採茵親熱地喊採茵姐。在她身後,鄭國泰費勁地推着一輛手推車過來,冬天裡頭上居然見了汗。
“這幾天冷的邪興,老百姓沒什麼好送的,做了鍋滷煮送來,讓大家暖暖身子驅寒。”
自打範家搬來,鄭婉就三天兩頭往這裡跑,管范進的母親叫乾孃。於這個小可愛大家都很喜歡,樑盼弟連忙吩咐着人過來接車子,請客人到房間裡休息,又小聲對錢採茵道:“先預備四兩銀子吧。小婉是好意,鄭國泰卻是個撲街仔,說不定年底欠賬,拿這鍋滷煮補虧空。別等他張嘴,拿四兩銀子堵上。”
“我看他未必是衝錢來的,咱家那個阿巧,他可是惦記好久了。”
“那……我可做不了主。算了,先讓廚房預備酒席吧,既然人來了,就得招待一頓,請郎中的事先不急。”
“我明白。”
顧白帶了人來到門口,看着那落滿雪片的石獅子,用力吸了吸鼻子,袖子下意識地在鼻子下方抹了一把。“真沒想到,進哥兒門上,也能用上石獅子了。不過啊,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造化,在這種有石獅子的人家當差的,這一到京裡就倒了一大片,只有我顧白龍精虎猛。”說話間,在幾個僕人攛掇下,顧白在門口擺了幾個拳架子,準備打一路拳。
就在身邊一堆僕人姣好喝彩的當口,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響起:“這大清早起來是幹什麼呢?這是範府還是雜耍班子?怎麼好端端的,聚在一塊耍馬戲啊?眼瞎了,看不見有人來?就這個差事是怎麼當的?要是在家裡,一人先領二十鞭子再說,沒規矩!”
顧白收了拳勢,順着聲音望去,隨即人一下子矮了半截,“夏荷姑娘?大小姐來了?”
身材高挑,一身緞面棉襖的年輕丫鬟站在臺階下指着上面一干男子斥罵,在她身後,一乘暖轎,這轎子雖然陌生,但是丫鬟顧白可是熟的不能再熟,這段時間,已經幾次來範家送過禮物的相府大丫鬟夏蓮。那她身後那頂轎子裡坐的,多半就是張家千金張舜卿。這位大小姐第一次登門,就趕上自己出洋相,顧白心頭一涼,覺得自己的造化,或許沒想象中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