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團霧氣說出來的話很熟悉,幾乎是立即就令我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一個魔鬼被關在瓶子裡得不到救贖,於是發誓報答將它釋放的那個人。然而它的祈禱得不到迴應,直到它被痛苦與怒火磨去了耐心的時候,纔有一個漁夫偶然間撿到了這個瓶子,並且將它釋放了出來。但憤怒的魔鬼打定主意要恩將仇報,漁夫使用計謀將它再次騙進了那瓶子裡,纔將它封印。
而此刻……我們似乎正巧放出了這樣一個傢伙。
那團黑霧在說了那番話以後忽然遠遠地後退,一直退到了距離帕薩里安一百米遠處的草地上才停了下來……然後開始沸騰。一個又一個身影開始在霧氣中隱約出現,並且凝聚成形。那些是與正常人類身高差不多的人形生物,我還依稀看得清它們手中的武器與身上的鎧甲。它們隨着霧氣的延展而出現在地面上,最終鋪滿了我們前方的那片草原。
而就在它們列隊完畢的時候,天空陡然黯淡了下來。仰頭向上看去——太陽似乎被什麼東西遮擋住了。那一輪平日不可鄙視的烈日現在在邊緣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缺口,接着那缺口不斷放大、緩緩擴張,就像是有人在日輪上咬了一口。
這是……日蝕。原來如此。是要在日蝕將近的時候,那四個維繫着藍寶石結界的關鍵點纔會變得不穩定,並且能夠看得清楚麼?
只是這一次日蝕出現得實在不是時候。因爲遠處排列在平原上的那些“戰士”、那足有二百人的“戰士”,它們的身上開始在逐漸加重的黑暗裡發出淡淡的綠色熒光。這種光亮只能代表一種生物——亡靈。
這是一支亡靈軍隊。
現在那黑霧已經完全褪去——它似乎原本就是由這兩百多人的集體意識凝聚而成。我已經能夠看得清它們的模樣。它們的身上穿戴着精美的盔甲,其華麗程度足以與王室的親衛隊媲美。手上所執的是修長的細劍與鳶形盾,上面依稀可見鳶尾花的徽章。而它們的背後,每一個人的背後,都負有長弓。這些盔甲與武器現在同它們的形體一樣,都是由淡淡的綠色熒光構成。然後這些並不重要——亡靈門原本就不必再依賴這些武器殺敵——它們只需要觸碰,就可以帶走生者的生命。
而現在則是因爲日蝕所帶來的白日黑夜,這些原本就不怎麼畏懼陽光的傢伙似乎更加有恃無恐。
但我停在一叢落盡了葉子的灌木旁邊,用我的“真實之眼”仔細打量那個兩百人的軍陣……忽然笑了起來。
幸好它們是亡靈,而非幽靈或者怨靈。後兩者是因爲強烈的怨念或者其他因素而形成的黑暗生物,天生具有極其強烈的攻擊性。而前者形成的原因則是由於生前沒有完成某件被囑託之事——那種由效力極其強大誓言所保障的約定。
但這些並非重點,重點是……這些盔甲和武器上飾有鳶尾花的亡靈、揹負長弓的亡靈、由兩百個因爲沒有完成誓約而在死後得不到救贖的精靈所變化而來的亡靈,在三百年前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死靈君王撒爾坦?迪格斯所屬的精靈衛隊、被師撒爾坦?迪格斯所武裝起來的魔法軍隊、在最後的關頭背叛了那位半神之人,而同人類聯軍一起襲擊了我的“鳶尾花”。
“鳶尾花”——米蓮娜最喜歡的一種花,我以此命名了他們。他們本該同另外一些人在世界之樹的外圍保護着我,直至我身上的邪惡特質被徹底淨化,再以世界之樹的魔力凝聚身軀,成爲那個超脫世俗的存在、成爲星界之下、地獄以上的新神。
然而他們沒有履行自已同“撒爾坦?迪格斯”的約定,沒有效忠於那個當時還沐浴在世界樹的光輝之中的師……所以他們在死去之後無法進入天國或是投入地獄——它們被永久地束縛在了地面之上,日夜感受自己的身體被蛆蟲噬咬的痛苦、因爲腐爛而產生的惡臭,直至那有形的身體因爲歲月而灰飛煙滅,它們還要以亡靈的姿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等到某一天諸神隕落,星空塌陷,它們纔可得到解脫。
而現在我眼見它們在我的面前列出軍陣,同從前一樣氣勢如虹……只是他們已經不復白精靈的高貴優雅,變成了人人畏懼唾棄的黑暗生物。
呵呵……人們都要爲自己的所爲付出代價,我的生命已經消散過了一次,然而你們的使命還遠遠沒有結束。
這些亡靈,被帝國時代的師們用某種方法囚禁在了那巨大的結界當中,用來守護那位皇帝的陵墓。我倒是應該感謝我的那些後輩們。如果沒有他們,也許這隻亡靈軍隊會幾百年的漫長時光裡被法師們逐一清理乾淨,也許會不小心尋到我的某一部分魔力分身進而效忠於他。無論哪種情況發生,受益的都不大可能是現在的我。
現在天空之上的那輪烈日已經被陰影占據了一半的範圍,帕薩里安的結界顯得尤其醒目。我魔杖從背後取下持在手中,然後慢慢地從灌木之後走了出來,在雙方的注視之下,一直走到了那亡靈軍陣與傭兵們之間。
安德烈似乎在呼喚我回到他們那邊,聲音裡是真誠的急切。而帕薩里安沒有做聲,他必定知道不是那種喜歡送死的蠢貨,他知道我有自己的打算。而我一路走到軍陣的最前方,與一個尤其高大的精靈亡靈相對,雙方的距離不過四米遠。
它的面孔因爲我的到來而顯得憤怒扭曲,它在低沉地咆哮並且舉起了手中的細劍,似乎要召喚身後的戰士們從我的身軀當中穿過,將我的生命帶走。
但我用一句話令它停止了自己的動作與怒吼。
“奧爾芬?路希爾?伊斯特黎?埃德拉希斯,第三紀王朝的王子、鳶尾花的守護者、撒爾坦?迪格斯的追隨者——你,還認得我嗎?”
我說了這個已經塵封了上百年的名字,這個大約已經被它忘卻的名字。然後我看到它眼眶之中跳動的那團火焰似乎陡然凝固了一下,接着像是沸騰一般地再次躍動了起來。“你是誰?你怎敢在我的面前說出那樣的名號?”
我沉默地注視着它,然後像我第一次在地面見到那隻皮克妖精一樣,喚醒了我深藏在靈魂之中的某個氣息、某個契約的氣息——“恥辱的背叛者——你是否還記得你的誓言?”我舉起魔杖高聲大喝,那被刻印在靈魂之中的誓約氣息噴薄而出,在我們的周圍起伏激盪。我眼前的背叛者就像是一個還擁有軀體的人類一樣倒退了幾步,然後用那種嘶啞的聲音說道:“你……你是……撒爾坦,你復活了……這怎麼可能?”
但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又變得暴怒了起來:“我們不是背叛者——你纔是你這邪惡的法師,我們已經履行了誓言,爲何死後還要化爲亡靈,遭受這種痛苦?”
它像一個野獸一樣前傾着身體對我發出這樣的怒吼,而它身後的亡靈們幾乎也在同一時刻大聲咆哮起來,那聲音震耳欲聾,然而我的心中卻被另一件事情填滿了……果然,果然事情不是像我所想象的那樣
我一直在疑惑爲何我的衛隊會背叛我,爲何那些與我有過密約的人類君王會背叛我,爲何那些以重諾而著稱的精靈們會背叛我,而最關鍵的是——我最深愛的米蓮娜?馬第爾爲何會背叛我。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假想過是有一個存在蠱惑了他們、誤導了他們,令他們在最後關頭做出了錯誤的行動——因爲那隻皮克大妖精也曾經對我說過,有人在最後的關頭造謠——造謠我已成爲了某個深淵領主的傀儡,說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撒爾坦?迪格斯。
這個傢伙必定擁有無比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可以使得這些與我締結了盟約的人不畏懼在死後化爲亡靈日日痛苦,可以使米蓮娜相信他,將致命的武器送進我的身體
然而這個傢伙是誰?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我絕不可能不知曉他的存在。而在我死後三百年西大陸的典籍之中,我也從未發現過那個傢伙的影子——歷史中所記載的那個同米蓮娜一起殺死了我的法師,似乎就在那一刻那麼憑空出現,然後又憑空消失了
而至於我……據說是死在了那個法師手中的我,則從未見過他的面貌……不,是從未發現有那樣的一個人存在,我的身邊,自始至終都只有米蓮娜一人而已
我意識到我很有可能從這些亡靈的口中得到某一部分真相,於是我放緩了語速,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你說你們沒有背叛過我,那麼爲何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對我保護,反而指引着人類的背叛者來到我的面前?在米蓮娜,那個尼安德特人女騎士和某個法師試圖殺死我的時候,你們爲何坐視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