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試圖辯解,而是如我所料的那樣沉默了下來。實際上我清楚她的心裡現在在想些什麼。想要回去與父親和解的確是一個主要的原因,然而卻並非全部的原因。現在我的所作所爲已經與她知道的那個艾爾?穆恩相差甚遠,她一直在猶豫着,矛盾着,卻無法下定決心離開我。剛纔的事情似乎給了她足夠的刺激——無論是那個焦臭的人形火炬還是那個與伯爵成婚的消息。
因此我給予了她她所期望的的那種溫柔,然後如她所願的那樣放開了她。這將令她的心裡更加矛盾,同樣的,也令她在以後更加無法離開我。
拿到手札,是我的第一步。而這一步很快就可以實現……只要我進入了那個陵墓。
於是我放開了她,然後將目光轉向山坡——安德烈已經走了下來。滿面煙塵,並未受到傷害。只是他投向我的目光裡有隱忍的怒意……我知道那是因爲什麼。強尼死掉了,他定然已經從湯姆森的口中問明瞭一切——後者左眼框上的那個烏青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我向他笑着攤了攤手,然後他從我身邊走了過去,留給我一句話:“要和你好好談談”
“隨時恭候。”我輕聲道。
他身後的傭兵們則捧着一團由破布包裹起來的東西跟隨着他,看起來並不如何沉重——那將是證明我的清白的道具。
安德烈在出發之後應當先按着我的指示,在通往古魯丁的那條道路的某處找到了被尼迪沙打散的那個暗精靈傀儡的殘骸和那短柄魔杖。然後他們帶着那些東西趕來此處,又在按照我的叮囑出示了信物之後得到了馬克西姆斯的信任——畢竟沒有幾個凡人會蠢到打算去殺死一位法師,而安德烈身上的那種貴族氣質也一定爲他加分不少。
在殺死馬克西姆斯之後,再向帕薩里安展示那個暗精靈魔傀儡的殘骸——就像他們此刻做的這樣,就可以令他明白,對我的懷疑是多麼的令我傷心——傭兵們可能會在我的幫助之下殺死一位法師,卻不會運氣這樣好,在殺死一位法師之後又殺死一個魔傀儡,然後嫁禍給它。
帕薩里安仔細地檢查了傭兵們呈上的東西,在許久之後看向了我。而我露出了恰當的表情——那種既有淡淡的憂傷,又有些許解脫的表情。任何一個才華橫溢、卻被導師壓制的魔法學徒在此刻都應當如此。
然後他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傭兵們退下,要我上前。
“看起來,如你所願,你要同我一起進入代達羅斯的陵墓了。”他說道。
“比起進入那裡,大師,我更希望我的導師此刻平安無事,可以給您最熱情的招待。”我嘆了一口氣,“但我會完成他的遺願,隨您進入那個險惡之地,然後在今後的時間裡追隨您的腳步。可是您的身體……”
“已經沒有大礙了。”他又看了看我說道,“讓他們今晚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啓程。今天已經是秋月十六日了……我得在二十三日之前趕到那裡。一旦錯過了這個日子,我們就不得不再等上另一個三十年。”
我不再說話,低頭行禮,然後走開了。
實際上我們彼此並不信任的對方,就連此刻的對話也都心懷鬼胎……這種感覺挺奇妙,一種如履薄冰的快感,一種在刀鋒上行走的刺激。
傭兵們已經開始在山坡上建立營地,而那個被捆綁在柱子上的小孩子,是一個農家少女。她當時還是馬克西姆斯的廚娘,然後極不走運地被安德烈抓去做了人質。傭兵們釋放了她,但願那羣村民不會再愚蠢到來找我們的麻煩的地步。
安德烈的帳篷被搭建在那個矮坡之後,背靠馬克思姆斯原先的住所所在的那個小山坡。此刻他正在那裡來回踱步,等待我的到來。我繞過了那羣忙碌的傭兵,徑直走向他:“我來了。”
他猛然擡起頭來,張開嘴要說些什麼。然而我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我搶先開了口:“想要責罵我?或者想要揍我一頓,安德烈?”我大步越過了他,一直走到不能被其他人看見的帳篷之後,轉過身對他繼續說道,“僅僅因爲我幫助你處理了一些你沒法兒處理好的事情,清理了一個阻攔在我們前進道路上敗類?——這句話是不是聽起來有點兒耳熟?如果你的記憶力還不算差的話,你應當能夠想起來,就在你離開的那天早上,在那片樹林裡,我也對你說過同樣的話——你以後還會殺死更多的無辜者,甚至僅僅因爲他們恰好就阻攔在了我們前進的道路上。”
“而你現在卻對我露出了這種表情,就在你殺死了一個無辜的老法師之後……嘖嘖,他在村民們當中的名聲似乎還不壞,一定爲他們治癒了不少疾病,甚至還幫助他們躲避過幾次外來的強盜。而你殺死了他,安德烈。”我加重了語氣,“你殺死了他——現在,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
他被我的一番搶白弄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站在那裡喘着粗氣看着我,任由一邊大樹上的黃葉落滿了雙肩。
這個時候愷薩遠遠走了過來,他似乎發現了我們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兒,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問我:“大師,那個人……他身上的火焰我們沒法兒弄滅。”
“自然會熄滅的,在他被燒成了灰燼之後。”我遠遠地看了看那個“火炬”——魔法火焰已經快要將它的燒盡了,大約再過上一兩個小時,那具枯骨架就會散落一地。在那些骨頭也被燒成灰燼之後,這個魔法就將失去效果。傭兵們此刻正在試圖將它弄走,然而那種熱量令他們無從下手,甚至差點引燃了一根用來將它推倒的長矛木杆。
“那麼……我就……”
我揮了揮手,他如蒙大赦一般地走開了。
“你看到了,安德烈。在很多時候,冷酷的手段同樣能夠贏得部屬的絕對服從。”我看了看走遠的愷薩,“現在我認爲愷薩甚至比強尼、約翰甚至湯姆森更適合做一個小隊長。你以後要從事的事業可不僅僅是一個傭兵團長,而會是統帥千軍萬馬的歐瑞皇帝。你只需要做出決定……而如何貫徹你的這個決定,則是你的部下們的事情。難道那個時候,你還要因爲他們的手段不夠光明磊落、過於邪惡歹毒而怪罪他們?”
“現在距離我對你承諾的、德爾塔王室的力量被清剿一空的日子只剩下一百天,你,究竟準備好了沒有?”我認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緩緩地問。
“我……很累。”我們對視了一會兒,他終於收斂了臉上的神色,在身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從未這麼累過。無論是三天三夜騎在馬上趕路,或者兩天兩夜連續作戰,從未這樣累過。”
“我知道的,安德烈。”我也緩和了語氣,像那天夜裡一樣,挨着他在石頭上坐了下來。“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經歷以後,你會發現,實際上我比你更累。不是在身體上……”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心裡。我們是一樣的人……只是我經歷得比你多些,學會讓自己不那麼累了。”
他轉頭用一種古怪的神色來看我,我不禁輕笑了起來,“怎麼,你介意我的年紀?不,一個法師總有法子讓自己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年輕些。就像帕薩里安——他看起來可像是快到二百歲的模樣?”
“那麼你……”
“永遠不要去問一個法師的年紀,就像永遠不要去問一位淑女的年紀一樣。”我搖了搖頭,輕拍這個中年人的肩膀,“有的時候你真的讓我感到……惋惜,或者是憤怒?我瞭解現在的你,就如我瞭解曾經的我。爲了心裡的某一個目標,我們總要逼迫自己的去做些不願意做的事,然後在餘下的時間裡悔恨、懊惱。如果你在悔恨之餘有足夠的勇氣放棄曾經的那個夢想,那麼你大可以將大把的時間用來自我矛盾、自我糾結。然而安德烈,你,能夠放棄你的那個夢想麼?不要試着去思考,現在就回答我,用你的第一感覺來回答我。”
他愣了愣,然後聳聳肩,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看,其實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越過你的職權,爲你做這件事情。只是你心裡的那些東西讓你憤怒,讓你沒法兒思考。你的仁慈,可以在你成爲皇帝之後幫助你將國家治理得更好。然而如果你只有仁慈,而沒有冷酷的心腸……相信我,你連成爲皇帝的機會都沒有。”我讓自己的聲音嚴肅起來,“安德烈,我甚至希望你能在以後,在發覺我也成爲了你的絆腳石之後,從背後將短劍插進我的心臟。”
他那樣沉默地看着我,若有所思。而我再次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了身來:“冷酷下來吧,安德烈。至少在你戴上那頂皇冠以前。”我走出了幾步,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嗯……珍妮,不會同我們一起去代達羅斯的陵墓了。她得回到家裡同她的父親解決一些事情——挺麻煩的事情。”
“我能做什麼?”安德烈一時間衝動了起來,脫口而出,然而他很快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訕訕地坐了下來。——在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真是讓人覺得奇妙。我甚至難以想象他這樣的人,到底是如何統帥這樣一個傭兵團隊,而且還將它經營得頗爲不錯的……
但我裝作沒有察覺他的失態,而是用一種頗爲惋惜的語氣說:“她的父親,也就是我們所在的這片土地的領主,史蒂芬?馬第爾子爵,打算將她嫁給塔米拉行省的某位伯爵大人……”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他倒是知道珍妮的貴族身份的,只是他定然沒有想到這個女孩子原來已經有了婚約,而對方又是一位伯爵。他自認爲擁有無比高貴的血統……然而畢竟他現在還僅僅是一個平民。
我繼續說道:“而那位伯爵,似乎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且據說他的名聲並不好……”
“荒謬”安德烈打斷了我的話,“這簡直太荒謬了讓珍妮小姐那樣的一個人,去嫁給一個垂死之人?”他看了看我,“難道你就沒有對此表示反對麼?我看得出來,她似乎對你……”
“反對又能如何呢,安德烈?”我聳了聳肩膀,“現在,她的父親讓一個女子冒名頂替了她,與那位伯爵成婚了。然而這種事情,必然會被揭穿。那個時候那位伯爵的怒火將降臨到整個馬第爾家族的身上……除非我們擁有令那位伯爵心生畏懼的力量,不然我能如何?”
我說完這些話之後轉身走開了,留下他在那裡悵然若失。
,人類總需要一點來調劑生活的,不是麼?如果戴上皇冠的令你覺得生活如此的單調和疲憊,安德烈,那麼,我再爲你添加一個砝碼——珍妮?馬第爾。
我穿越傭兵們的營地,向珍妮所在的方向走去。一個熟人出現在了我的身邊——是湯姆森。他陰沉着面孔,向我點頭致意:“雖然我知道你必定有自己的打算,但仍然感謝你。你沒有欺騙我。”
“我只是比較喜歡你這樣的聰明人罷了——老法師死前的情景是否絢麗無比?可配得上你那位好朋友的葬禮?”我微笑着迴應了他的話。他沉默着看了我一眼——似乎最近這個傭兵團的人們都挺喜歡沉默——轉身走開去了。
他也對我心存芥蒂了。不過這無所謂,只要他們仍舊效忠安德烈,那麼我不在乎他們是否喜歡我。實際上現在營地裡的大多數人都將在代達羅斯的陵墓中喪命,而剩下來的,也將在日後的征戰當中死去、被遺忘。
亂世即將到來,而一將功成萬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