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沒有家,睡在油菜花地。白日裡他不敢靠近碧央,生怕被村裡人看到壞了她的名譽。晚上他總偷偷的做些什麼,比如幫碧央劈材、澆水什麼的。有時還下海抓魚,大的都放在碧央的院子裡。偶爾找到幾顆珍珠,岸挑了些好看的小心翼翼的收藏好,心裡想着盡是碧央收在掌心時的笑顏。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碧央狠狠的將門上的柴扣到岸的頭上,掐着蠻腰喝道,“誰讓你把這些柴房到我家後門了,誰讓你替我澆園了。你從哪來的,快給我滾回哪去,別給我添亂。”
岸躲在一棵楓樹後,小心的探出腦袋,眼神換了幾個方向纔敢定格在碧央的臉上,眼裡埋伏着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一直在找你,不停的流浪,我沒有來的地方。”
“不回去就接着流浪,總之別讓我再看到你。”碧央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語,扭身離開。
岸站在楓樹下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說不出的哀痛,他半個身子移進楓樹後,露在外面的左半張臉,竟也是說不出的精緻。楓葉在風裡發出沙沙的聲音,宛如精靈的低吟淺唱,如此深邃而模糊。
岸當然沒有離開,他一直守在那裡,像木頭一樣執着。
寒冬。
大雪下得紛紛揚揚,像自作多情的毯子,覆着大地。碧央連哄帶趕也沒把岸逼走,他在山裡搭了個小棚子,半遮風雨半遮雪,沒晚輩凍成石頭,到第二天中午纔好些。
碧央見他可憐,上山給他送了條被子和水壺,他高興得像孩子一樣上躥下跳,非要請碧央喝杯熱茶才許走。
白雪連天接地,碧央立在高樹下,肌膚吹彈可破,明眸彎眉,粉脣瘦臉,她遙望着遠方,輕聲嘆息。
思緒之際,岸已經把熱乎乎的茶水端到她的眼前,還特地包了層破布,生怕她燙着。
碧央接過茶水,沒有喝,捧在手心,食指在杯沿遊走。她在爲許久未歸的丈夫擔憂。
“若他再不回來,我就去京城找他。”說得很堅定,無意又撇了旁邊的人一眼,語氣一轉,“到時你也可以走了。”
京城路途遙遠,一個弱女子怎能輕易上路,更何況還是個異族人。岸想說些什麼,但一看到碧央投來的眼神,又把話吞了下去。眼裡是說不出的憂傷與不捨。
梨花開盡了,春又來到。
李旭還是沒有回來,碧央不聽勸阻執意要去京城。岸橫開雙臂,道:“碧央,你連盤纏都沒有,這樣上路必死無疑。碧央
,你等我幾日,我去去就回。”
看着岸飛奔而去的背影,碧央突然覺得周身空了許多。碧央心裡清楚,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衣裳破爛,死不要臉,還被人毀容的醜鮫人。但是他說——你等我幾日,我去去就回。那一刻,碧央竟然真的決定等他幾日,延遲了日程。
那幾日對她來說,竟有一種回到從前的感覺,孤單、惶恐、迷茫。
但她安慰着自己,用每一個自然的呼吸,用每一段寶貴的記憶——
(三)
“哪裡的海妖,好生可憐,咳咳……”
聽到這個聲音,是碧央最接近死神的時候,那是在海邊,海水正在退潮。卻無論如何也不願帶走這尾離家多年的美人魚。心裡流淌的悲傷,比空中迸發瞬死的煙花還要絕望。
“好嚴重的傷,快醒醒,你不能在這裡睡。”
暈死的時候,他聽到柔弱病態的聲音,和緩緩行來的藍色身影。閉上眼,感覺有人握住他的手——好溫暖。
“怎麼連名字也沒有,好可憐。那……咳,就叫碧央如何?”好柔弱的少年,一身秀氣帶着溫和的微笑,端着自己省下的藥,送到鮫人牀邊。從來沒有人對這個流浪的異族鮫人那麼好,叫碧央的鮫人在被窩裡流下眼淚。
碧央,碧央。在碧藍的大海邊,在未央的月色下,和他初見。是這樣的意思嗎?至少碧央是這麼認爲的
“在下姓薛,單名一個行字。”
“這是我新一點的衣服,不嫌棄的話就穿着吧。”
“喜歡讀詩嗎?我教你……咳……”
“菜不是這麼燒的,我教你。”
……
(四)
幾日後,岸果然如約回來,手裡還拿着一袋銀子,得意的在碧央面前晃悠。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在你面前耍寶,碧央有一種安詳的感覺。
然後碧央給岸做了件新衣服,兩個人就這樣上路了。
路程比預料中難走,碧央並沒有岸想象的那麼需要照顧。她什麼都可以受,也不叫聲苦。看到她咬緊牙關的樣子,岸很是心疼。
碧央能吃苦,可也虧了岸那袋銀兩的照顧,省了不少麻煩。碧央好多次追問銀子的來處,他就是不說,薄薄的紅脣翹得老高,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正當碧央不打算追問的時候,又偏偏知道了其中的緣由。
那一夜他們遇到了劫匪,個個凶神惡煞,碧央以爲會死在這裡。可那羣劫匪又被岸打得落花流
水。
劫匪全部倒在地上時,碧央終於反應過來,上前給了岸一巴掌。
“你這個混蛋、騙子,你既然會法術,何必騙我。讓我給你送被子、食物,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岸失落的站在原地,紅脣上下起動了一下,最終什麼解釋也沒有。不知爲何,碧央對這樣的岸很失望,一如既往的,留下急速遠去的背影。
那一瞬,岸的眼眸失去了光澤,投進悠遠的夜色裡,哀傷、深邃。
憤怒過後,碧央又難得扭過頭正眼看向他,那是他的左側臉,高高的鼻樑,線條犀利的輪廓,比大海還有憂鬱的眼睛——他居然是那麼漂亮的一個鮫人,只可惜……
那損壞的右臉……碧央本想詢問,猶豫許久還是沉默下去——想必是他不能觸碰的地方吧。
半年後,碧央和岸到達繁華似夢的京城。
不用多打聽,客棧裡的閒人碎語就讓他們知道了今年的武狀元叫李旭,娶了當朝皇帝的義女爲妻,但兩人恩愛有加,好不羨慕。
碧央不屑的撇過頭——那纔不是她的李旭了。她的李旭就算是狀元也應該是文狀元纔對,他可是個非常謙和的人啊。
一日,晌午。
遠遠的,就聽到鏗鏘的馬蹄聲。
街上的百姓紛紛讓開了道,碧央和岸也隨着人羣往邊上靠了靠。
馬蹄聲和着歡快的男女笑音,帶着武狀元和公主的身影穿越塵囂般的驚出人羣。
黑馬金鈴,一身勁裝的男子,要配長劍,一手拉着繮繩,一手握馬鞭。懷着的公主歡顏俏容,衣袂亂舞。真是天造地和的一對碧人啊。街上的行人無不驚羨。
就在和岸擦肩而過的一瞬,岸看到馬上的男子無意向這邊看了一眼,快得連笑容都來不及變。
岸本能的追看馬上遠去的男女身影,只聽見身後有人說,“走吧。”
岸轉身,看到碧央寂寥的背影,像水上的紙花,漸漸沉入大海。
回到客棧,碧央坐在窗邊,眼神飄渺的望着樓下來往人羣。夕陽最豔麗的時候,岸看到她的淚水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一路上風霜劍雨都沒叫聲苦的堅強女人,就這麼哭了。
岸想得沒錯,武狀元正是李旭——那個抱着公主直視碧央,連笑容都不收斂的人,就是碧央的李旭。
對碧央來說,這何止是一種辜負,那更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背叛。她所有的付出都化爲烏有,她的愛情就是一場笑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