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風襲來,梧桐樹上的葉子紛然而下。依荷逑一身戎裝抱劍安坐在滿地黃葉中,感受着一場叫着“凋零”的雨。
“家姐。”
一聲叫喚驚擾了她的思緒,轉首望去,新入軍的少年向這邊飛跑而來。
“家姐,你看。”少年停在身邊,將手中的紙張交給姐姐,一身戎裝的站在葉堆裡,“這是然夏將軍丟掉的。”
“放肆!然夏將軍的書字是可以隨便帶出來的嗎?”聽明紙張的來意,依荷逑幾乎下意識就斥訓了唯一的家弟,“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這裡不是飛廉樓,不是你的家!這裡是軍營,是戰場!”
依荷逑將後面的詞組咬得極重,弟弟愧疚的地下頭,“對不起。可我也是擔心然夏哥哥。今天他的心情很不好,不停的在紙上寫字又不停的丟掉,我又看不懂,所以撿了張給姐姐看看。”
說起那人,依荷逑的眉目不由得舒展許多,最終嘆了口氣,展開白紙。
修德滄海度二年,滴墨成書箋三千。一朝亂世人去時,右手琵琶斷金弦。巾幗寶劍難爲情,生死茫茫玉生煙。青山白雲風作孽,儔葉離樹這秋天。
字跡潦草剛勁,收尾又極爲委婉,筆斷意連,似乎在極力壓制着心中的情感。
“家姐,這些是什麼意思啊?”不知何時依寒已經爬到了梧桐樹上,一邊看着晚霞一邊歪頭思索着。
趁着他沒有發現,依荷逑抹了抹溼潤的眼角,然後將薄紙輕緩的撕開,就像溫柔的撕毀一段無奈的感情。
“他說——我不知前世修了多少年的德行才與你相聚三年,三年中你研磨提筆爲我寫了三千紙箋的書信表達深情。一時的戰亂將你帶走了,宛如我右手摺去了金刃,琵琶斷去了弦。你是女中豪傑又如何?是難求的寶劍又如何?如今你我生死相隔,偶爾夢見你,你又化作一縷煙消失不見。天上纏繞的青山和白雲被孽風吹散,地下相伴的樹與葉也分離……”
頭頂忽然一陣嘩啦啦的響動,依荷逑停下了述說擡頭望着天空。依寒順着家姐的目光看去,他應該看到漫天的黃色落葉隨風起舞飄零的景象,他身在樹中猶如站在一場蒼涼的葉雨裡。
然後依荷逑聽見依寒笑着說,“家姐你看,好美啊。”
沒有來的一陣心酸,依荷逑攤開手掌,讓撕毀的紙屑隨風而走,說完了最後一句,“……和你相遇的秋天又到了。”
涼風緩緩的吹着,依荷逑追隨着師兄奔赴各個的戰場,讓她看上去疲憊許多。
還記得四年前荼蘼公主說會將蒼然夏交還給她,不出一年,她便真的死去了。直到現在依荷逑才反應過來,她是將蒼然夏還給她了,但也將最艱難的歲月留給了她。
往後的歲月只有血和刃。
依荷逑開始慢慢習慣這種味道,那是死亡和掙扎的氣息。習慣和衣而睡,習慣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天空。天空中暗沉的雲總飛得很亂,而地上的沙場滾滾也淹沒了所有的兒女情長。
江山染血,江山依然多嬌。
太子將蒼然夏暗插在襲軒王身邊,起初襲軒王並不重用他,後來發現東陽國青龍宮的卓舜大將軍,一直暗暗的和師兄較勁。一年前,五鬼之一的玉獸將軍戰死,蒼然夏晉開始被襲軒王重用。
不管發生什麼事,依荷逑一直默默的追隨着,她不再任性,不再衝動,成熟得讓蒼然夏心痛不已。可是就算一個活着的依荷逑怎樣努力,他都無法忘記死去的妻子——穆荼蘼。
也許是看多了生死,依荷逑也不再苛求什麼感情了,每一次能看到師兄好好活着從走出戰場,便是她最大的願望了。
“副將軍,這是新編的第十大隊,您請過目。”不知何時走來人向樹下的女子行了軍禮,將手上的名冊遞出。
看着名冊心沉如石,依荷逑的心口傳來陣陣疼痛。
曾經的飛廉樓人數凋零,爲了更好的作戰不得不重新編整。飛廉樓所剩的弟子已經屈指可數,飛廉二字不能作爲新隊的名字——終於,最後一點和飛廉樓相關的東西也沒有了。
翻看着名冊努力記住一些隊長的名字,突然想起什麼,向旁邊的人問道,“第十隊中可有許潮這人?”
“許潮?”戎裝的人蹙了蹙眉,“屬下記得,他曾是飛廉一大隊的副隊長,不過已經在二個月前就戰死了。”
後面的話說得很輕,但她聽得清楚。身邊的人面孔在不停的跟換,有些連名字還沒記住便沒了蹤影。
許潮是荼蘼公主出嫁的護衛隊隊長,一直負責保護荼蘼公主左右,當年也曾和公主一起守護飛廉樓,是那次大王子圍剿飛廉樓的倖存者。
原來是那次事件的,我看着他點了點頭。
將名冊交還過去,依荷逑忍不住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你先下去吧。”
“是。哦,對了。”欲走的士兵又轉過了身,“太子晚間就要到這裡了,然夏將軍有話交代,讓副將有時間去一下。”
他來幹什麼?
只怕沒什麼好事。
依荷逑眉宇間略帶疲憊之色,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
士兵走了之後,依荷逑又站了會兒,對樹上的依寒說,“你要在這玩多久?”
依寒立馬從樹上跳了下來,笑道,“家姐別老把我當孩子啊,我現在可是然夏將軍貼身侍衛。”
“貼身侍衛還跑到這邊來,還不快走。”說着拉過家弟往主帳篷那邊跑去。
帳篷內,蒼然夏坐在中央,依荷逑對家弟吩咐了幾句,他便退下了。
“師兄。”依荷逑輕喚了一聲。
蒼然夏放下手中的東西,通知道,“太子晚上就到了。”
依荷逑點了點頭,有些疑惑,“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蒼然夏略有所思,“巫山國已經不行了,大概那邊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收拾完那邊,又收拾那邊,太子可真是忙啊?難怪軍裡有人說他能力堪比瘟神,跟哪對抗哪就倒黴。”不知爲何,依荷逑對太子始終沒有好感。
蒼然夏忽而笑起,“不得胡說。”
“本來就是,也不知道這裡誰又得被他利用,誰又死在他手上了。”依荷逑一臉不樂意,對飛廉樓的前世今生她都耿耿於懷,大概是覺得自己總被人利用很不爽吧。
然而蒼然夏可不會這麼膚淺的想這些,太子不會無端端就過來,只怕這裡又得是一片水生火熱了。猶豫了片刻,終於開口道,“你的傷口怎麼樣了?”簡單的問句,一如從前般的關懷口吻,仿
佛又回到了只有彼此的少年時代。
依荷逑下意識的撫向胸口,傷口傳來溫暖的感覺,“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
廝殺的戰場瘋狂而血腥,到處都是亂矢鐵戈嘶吼切膚的聲音,時間久了都會忘了自己是誰,麻木機械的揮砍着。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有那麼一瞬間,鮮血迸濺時讓依荷逑短暫失明,飛來的箭矢也忘了揮檔。劇烈的疼痛換回空白的思緒——她看見一支長箭傳過然夏將軍的肩頭,刺進她的胸口。
還差一點,她就死了!
原來,蒼然夏還在自己的身邊。
“荷逑,太子過來幾天後襲軒王就回帝都了,你就跟着一起走吧。”
依荷逑的心臟猛然一頓,下意識的懷疑自己的耳朵,看着然夏將軍沉澱的眼眸許久,終於發現他是在趕自己走。
“不可能。”
“荷逑……”
“不可能。”依荷逑將那三個字更加堅定的重複一遍。然後,她看見然夏將軍的眼底有什麼在一瞬間瓦解,他大聲的說,“我不能再失去你。”
一股沉重的力量落在心底,又如漣漪般盪開。
“當穆荼蘼死了之後,除了你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如果連你也死了,我還剩下什麼?”然夏將軍的眼底散發着久違的光芒,那是一種在荼蘼公主死後依荷逑再沒見過的神情,被戰場吞下的情感。
“走吧,回飛廉樓,去任何地方都無所謂,只要你活着。常年的戰鬥讓我忘了去關心你,甚至忘了你是一個女子,直到你受了一箭,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你會走上荼蘼的結局。你不該受這種罪的,你一定可以得到比荼蘼更好的結局,我不能再拖累你。”
依荷逑從來都覺得眼前的男人是關心她的,他曾經讓她深深依靠過,在她最彷徨的時候溫暖了她的心。
只是如今這番肺腑的話,悲傷大於歡喜——他還是不明白,普天之下能給依荷逑更好結局的,唯有蒼然夏!
“我發過誓,會追隨你一輩子。最何況……我已經過了灼灼其華的年紀,但是我所做的這一切——也不是爲了感動你。”依荷逑將後面的話說得很大聲,然後轉身跑出了帳篷。
記得穆荼蘼死了之後,蒼然夏下令將他後院的一個獨立書房給燒了。
那把火便是依荷逑親自點的,其實她是想看看那個書房裡到底有什麼?
推開飛廉樓樓主重要的書法,依荷逑又一瞬間失了神。
書法裡的書全部移到了左邊,案桌上放着筆墨,還有一隻琵琶。而右邊幾個書架上排滿了信箋——滴墨成書箋三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衆人都知荼蘼公主嫁到飛廉樓的兩年裡給丈夫寫了很多書信,只是沒想到居然真的會有這麼多。
三千封,可以寫很多字,說很多話,可以發生很多事情。那是他們的秘密,他們的故事,沒有依荷逑的參與。
點着了書本,將火把扔進那堆信箋裡,依荷逑關門而去。火苗竄涌在書房內,也燒在了依荷逑的心底,疼到無法言語無法呼吸。
走過蜿蜒的長廊,路過荼蘼公主常靜坐的,已經荒涼的後花園,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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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