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不歇地彈了一個多時辰的七絃琴,公孫筠秀的指尖早已腫疼不堪。可她顧不得這些,只想將陸驚雷抓得更牢一些。她知道,想救自己的好姐妹,他是唯一的希望。
此時,陸驚雷已經換下了將袍,一身黑衣勁裝,一如初見時的悍匪模樣。熱度透過單薄的衣料,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胳膊上傳來,直達她的掌心。
公孫筠秀強迫自己直視他,就像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心結,就像他是值得信任與託付的對象。
風雪在他的發頂肩頭鋪下潔白,雕刻了他的眉眼,也凍結了他的表情。他的臉上寫滿了意外與驚喜。
“如果我去救她們,你就原諒我嗎?”
雖然不覺得自己犯過錯誤,但陸驚雷真心想與公孫筠秀和解。只要她不再抗拒他,以後也願意像這樣看着他,就算要他去摘星星撈月亮他都願意。
沒得選擇,公孫筠秀點點頭。
陸驚雷沒再說話,忽地露齒一笑,暖洋洋的,幾乎驅走了整個嚴冬的寒意。
雖然他還沒有承諾什麼,也沒有付出行動,公孫筠秀卻覺得心頭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人放鬆下來,便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軟倒。
陸驚雷反手托住她,本來要將她抱起,卻被她閃電般避開。
“我沒事。”
強打起精神,公孫筠秀拒絕了他的靠近。嘶啞的嗓音聽上去十分粗糙。
沒有勉強她,陸驚雷將她拉到屋檐下,幫她掃去身上的雪花,低聲道:“公主一會兒就過來,你跟着她,哪兒也不要去。”
北澤軍已經奪下了整個城主府,建好了防禦,並開始清理裡面的屍體。陸驚雷已經派人去將公主接來,再晚一點大王子也會入府。這裡會成爲北澤軍的軍機要地。
“那你……”
“我去幫你救人。”怕她希望太高,陸驚雷又說:“不一定救得到,但我一定會盡力。”
“謝謝。”
“永遠都不要對我說這兩個字。你想要什麼,告訴我就行了。”
陸驚雷說得誠摯,公孫筠秀卻有些難以消化。畢竟她最想要的,陸驚雷從來沒打算給她。不過,這些此刻並不重要。她現在只想要諸瑩她們都活着,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活着。因爲死亡會將她曾經親近的人拆解成一塊又一塊記憶碎片,然後灑落在她的腦海裡,直到一點一點消失無痕。她已經體會過那種從有到無的痛苦滋味,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嚐到第二遍。
“七哥!”
陸驚雷轉頭找上秦生,低聲囑咐了他幾句。
秦生似乎對他說的話很不滿意,連連說:“什麼?這不行!絕對不行!”
“我說行就行。”
不給他拒絕的機會,陸驚雷捶了捶他的肩膀,笑得一臉輕鬆。
秦生卻急得連聲調都變了,“陸將軍!這可不是兒戲!”
陸驚雷不理他,只對身邊的跟隨者下令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在的時候,一切聽從秦副統領安排。”
說完,陸驚雷便隻身一人往外走。
公孫筠秀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立刻追了上去:“你一個人去?”
陸驚雷不答,只是笑着說:“你別管那麼多,進屋裡去等公主吧!”
大王子已經攻進城裡,陸驚雷身爲將領,第一要務應該是與他匯合,然後領軍對抗大邱精兵。可他現在卻因爲公孫筠秀一句話,將軍務丟給了秦生。他的行爲說成玩忽職守都不爲過,怎麼能再叫別人跟着他一起去救人呢?
公孫筠秀不通軍務,自然想不到這些,只是本能地覺得不應該放他一個人去。不是她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陸驚雷實在算不得君子。要是他只是嘴上敷衍她,根本不去救人,回過頭來還要以此爲藉口逼她就範的話,她豈不是成了天下最傻的傻瓜?
犯傻事小,要是害諸瑩她們失去最後一線生機,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公孫筠秀下意識堅持道:“我跟你一起!”
“胡鬧!”陸驚雷虎着臉,不肯應允。
公孫筠秀有些害怕,但還是扯着嗓子拿話堵他,“不是你說的,死也要死在一起嗎?”
陸驚雷半天接不上話,氣也不是,樂也不是,最後終於還是笑了,又是一陣春暖花開。
只見他不再反對,反而從靴子裡抽出防身的短刀,塞進公孫筠秀的手裡,說:“走吧!”
公孫筠秀將短刀捂在胸前,抿緊雙脣,碎步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後。
“筠兒!”
程仕之一直都在不遠處,看公孫筠秀與陸驚雷交談。他很想過去聽聽他們在談些什麼,卻又不想顯得過於好奇。直到看見公孫筠秀隨着陸驚雷離開,才忍不住喚了她一聲。
隔着風雪,他看不清公孫筠秀的表情。只知道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便毫不遲疑地轉身而去。微弱的燈火映照着她嬌小的背影,模糊了衣裳的顏色,直至暗到完全融入黑夜之中。
莫名的,程仕之感覺胸口刺痛。
驛館離城主府有點距離,但騎馬容易受到攻擊,所以陸驚雷選擇了步行。
公孫筠秀的腳力不如他,追在他身後,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陸驚雷乾脆一手攬住她的背,半拎半拉地帶着她走。那姿勢太過親密,奈何形勢比人強,公孫筠秀再不情願也得依着他。
剛出府那一段走得還算順暢,因爲城主府已經被北澤軍佔領。可走過幾條街後,陸驚雷就變得謹慎起來。但凡聽到腳步聲,都會先躲在暗處,直到確定對方是友非敵,纔會顯身繼續往前。
兩軍廝殺震天,豎起耳朵甚至能分辨出兵器撞擊時發出的聲響。一想到不遠處可能就有北澤人與大邱人打得不可開交,公孫筠秀的害怕就多了一分,擔憂也多了一分。
其實,陸驚雷心裡估摸着,驛館那些樂女舞姬此刻只怕已經死光了。要知道他決定給莽嶟找麻煩的時候,就把驛館裡有能力戰鬥的人都帶走了。而大邱軍一發現異動,首先要查的地方就是北澤人所在的驛館。館內的人多半會被提去拷問,或者乾脆殺光以絕後患。
他雖然這麼想,卻沒有把這個想法如實告知公孫筠秀。反正說了她多半也接受不了,而且她難得願意向他求助,他纔不會在這個時候潑她冷水。
橫豎只是走一趟而已,應該不會這麼倒黴遇上大邱軍吧?
陸驚雷做事從不靠運氣,所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僥倖。
總算到了驛館,公孫筠秀已經走出了一身大汗,夜風一吹,颼颼的涼。但讓她覺得更加寒冷的,是驛館內的屍體。從門口一直到庭院深處,那些她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從曾經的鮮活變成了僵直的死物。
陸驚雷從館牆上取下一盞燈籠。公孫筠秀藉着火光,邊走邊看,遇上看不清的就仔細翻開,不管死者的樣子有多猙獰,她都不肯放棄確認。
“不……不……”
一直沒找到想要找的人,公孫筠秀卻絲毫不覺喜悅。她嘴裡喃喃自語着,不停搖頭。
寒風吹乾了她的眼淚,將她的身體凍得越來越麻木,而她的精神卻慢慢走向失控的邊緣。
“夠了!”
陸驚雷終於看不去了,出手阻止了她的動作,將她摟在懷中。
“裡面還有……她們……”
死了那麼多人,公孫筠秀心裡明白諸瑩她們生還的希望渺茫,可是沒有見到屍體,她無論如何都不死心。
“我去找,你在外面等着。”用力抱了抱她,陸驚雷將她留在室外,自己走了進去。
一推門,一股嗆鼻的血腥味迎面撲來,縱是見慣了殺戮,他也有些不太適應。
擡了擡手中的燈籠,他想看清屋中的情景,不想一道黑影撲來,將燈籠撞翻在地。燭火一下就跌熄了,四周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陸驚雷迅速反應過來,當即下手去拔腰間的環首尖刀,屋外的公孫筠秀卻在這個時候慘叫了一聲。他分了神,瞬間就失了先機,武器立刻被那黑影搶了去。
尖刀出鞘,一刻未停就向他揮了過來。他辨得破空之聲,飛身閃開,卻被腳下不知是被褥還是屍體的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上。這一倒倒是幫他避開了一次攻擊,但第二下馬上又跟着落了下來。陸驚雷下意識去摸靴內的短刀防身,不料摸了空。他忘記自己已經把短劍交給公孫筠秀了。
嘶啦——
利刃劃開了陸驚雷身上的衣料。
忍着腰間的巨痛,他向後一滾,直接踹落了房門,滾到了院子裡。
“陸驚……”
公孫筠秀沒能喊全他的名字,脖子徹骨的涼意,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陸驚雷眯起眼睛,惡狠狠地看着那個用劍頂着公孫筠秀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