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風雪盡情圖畫蒼茫大地,填埋了細節,餘下成片的單調。
白日裡巍峨雄偉的巴託城城牆,入夜之後變得陰暗深沉。巨碩的立面狠狠切斷了曠野。若不是俏皮的雪花累積在城牆的雉堞上,勾勒出起伏的邊緣,幾乎要讓人錯以爲這城池撐開了天地,勢位至尊。
嘎吱、嘎吱、嘎吱——
一列守城的士兵踩着新雪,自城牆上巡邏而過。
這是巴託城東面的主城門——臨威門,城門前加砌了半月型的甕城,巡防起來路程頗遠。
剛踏上甕城牆頭,一名士兵遠眺了一眼,忍不住在心裡驚歎:這鬼天氣,居然有月亮!
其實他看見的算不得明月,只不是陰雲之後隱約露出的一點月華。雲影朦朧,柔芒虛幻,美得讓人直想嘆息。
他擡起臉,想將那光影看得更清楚一些,卻被天空飄落的冰涼白雪糊住了眼睛。他下意識甩了甩頭,用手背擦去臉上瞬間融化的雪水。再睜眼時,眼角餘光忽地瞥到城牆下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晃動。
“什長!”
士兵喊了一聲領頭的長官,然後靠近雉堞上的垛口,伸長脖子仔細查看下方。
“牆底下好像有東西。”他說。
微弱的月光無法明亮視野,只能映出空中縱橫亂舞的飛雪而已。
什長立刻把手裡的燈籠伸出垛口,跟着士兵一起察看。可除了越來越猛烈的風雪,並無任何異常。倒是燈籠被吹得左搖右晃,差點晃熄了裡面的燭火。
“你們看到什麼了嗎?”什長問其他士兵。
其他人紛紛搖頭。
發出警告的士兵狠狠揉了揉眼睛,用力瞪視了半晌,同樣沒能發現異狀,只好尷尬地說:“可能是我眼花……”
什長不悅地撤回燈籠,教訓了一句:“以後沒瞧清楚別瞎嚷嚷!快走!凍死老子了!”
隨着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牆根下大約十丈外,李克勇拉了拉身上的白色斗篷,以確保自己的身形完全融入雪夜之中。
一旁傳遞消息的斥候也跟着扯了扯身上的白色斗篷,然後低聲道:“統領,四個門的先鋒人馬都已經就緒了。”
李克勇點點頭,道:“傳令下去,都隱藏好。子時更鼓一響,即刻攻城。”
斥侯得令,立刻貓着腰離開。這一次他走得更加謹慎,再也未露形跡。
摸到掛在腰間的兵器,李克勇用力握了握,兇惡的面龐上加多了一層肅殺之氣。行軍打仗多年,不管哪一次,讓他感覺最煎熬的永遠是行動前等待的時間。
陸驚雷升爲將軍之後,大王子也將他擢升爲統領,並將此次大戰的先鋒人馬交予他指揮。以統領的身份承擔如此重任,莫說是他本人,就算在整個北澤軍隊裡都無先例可循。
大王子會如此重用他,都是因爲陸驚雷的舉薦。認識那小子大半輩子,被他尊稱爲六哥,李克勇卻覺得自己更像個後輩。在祁風寨的時候,他一直佩服陸驚雷的膽魄,這世上彷彿就沒有能讓他害怕的事。入了軍營之後,他開始佩服他的遠見與智謀,比如利用公主和親來襲城這件事,換作是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也完全不敢去想。
其實,在從戎之初,李克勇與陸驚雷還算是旗鼓相當的。同樣大字不識,同樣只是小卒。若論氣力,他甚至還勝他一籌。可短短三年內,陸驚雷脫胎換骨,尤其是跟隨大王子之後,見識氣魄更是日進千里。
面對這個出色的義弟,李克勇從來都是心服口服,心甘情願追隨他左右,唯他馬首是瞻。所以,今晚他不能出任何紕漏,不能辜負陸驚雷的信任,更不能給祁風寨丟臉!
眼前這場大雪,既是最好的保護色,也是最大的考驗。先鋒軍身上的雪白斗篷都是爲了這次攻城特製的,穿着往雪地裡一站,連狐狸都分不清有人沒人。而雪夜的低溫卻有可能在他們動手之前先滅了他們的威風。
子時攻城……
正當李克勇在心底慢慢掐慢着時間的時候,巴託城內傳來一陣騷動。
首先是嘈雜的呼喊劃破了寂靜的午夜,緊接着便是沖天的火光。
“李統領,是耀靈門方向!”屬下迫不及待地告知李克勇。
李克勇擰眉思索,隨即令道:“讓其他先鋒軍即刻攻城!你們隨我轉去耀靈門支援!”
隨着此起彼伏的殺伐之聲,北澤軍夜襲大邱巴託城拉開了序幕。
大約距此一刻鐘前,巴託城城主府裡,一聲女子的尖叫自擺宴的廳堂傳出。
當守衛們趕去查看時,發現廳堂各處門窗都已鎖死。他們尊貴的城主則被北澤人挾爲人質,正顫聲高喊着,不准他們輕舉妄動。
“說,要他們退後五十步!”秦生用劍刃頂着蒙覃的脖子,迫他照本宣科。
貪生怕死的蒙覃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勉強叫出:“你們退、退後五十步!”
門外的守衛聽聞之後面面相覷,交頭接耳了半天,才總算開始後退。其中一人飛奔而去,趕着將消息稟報給能作主的人。
門內,除了分派死士把守門窗,秦生已將酒桌掀翻橫立,給其他人做屏障,以防有冷箭射進來。
而剛剛發出尖叫的人,是之前被陸驚雷擊暈的舞姬楊紫纖。她轉醒之後發現局勢鉅變,一時無法接受,便本能地叫出聲來。
秦生本可以一劍取了她的性命,但公孫筠秀及時制止了他。無論楊紫纖叫與不叫,他們被發現都不可避免。今晚的殺戮已經夠多了,公孫筠秀實在無法再忍受再有人死在她面前。可楊紫纖卻不懂領受她的善意,一直瘋狂地想要衝出這處死人堆。最後是程仕之出手,一劍結果了她。
看着他持劍刺進楊紫纖的胸膛,公孫筠秀覺得自己也要瘋狂了。要不是她的嗓子還啞着,她說不定比楊紫纖叫得還要響亮。如果她也叫出來,程仕之也會殺了她嗎?
“做大事不可以有婦人之仁。”
說這話的時候,程仕之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公孫筠秀解釋。
公孫筠秀無言以對。她忽然意識到她可能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樣瞭解程仕之。殘忍嗜殺的行爲放在陸驚雷身上十分自然,因爲他是無惡不作的山賊。可這種行爲出現在溫文儒雅的清風哥哥身上……公孫筠秀閉緊雙眸,難以接受。
“陸將軍孤身一人,如何給莽嶟找麻煩?”程仕之問秦生。
眼下重要的不是開解公孫筠秀,而是把握整個事態。他並不清楚陸驚雷的斤兩,所以時間拖得越久越是覺得心焦。
秦生答道:“城裡有我們的探子,小九應該是和他們商量對策去了。”
“探子再多,也不過百人吧?”巴託城裡可是駐守着五萬精兵啊!
秦生再答:“驛館裡也有小九的部下,這次跟在和親隊伍裡一起來的。”
和親的隊伍加上公孫筠秀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宮人才二百來個。巧婦難爲無米之飲,程仕之不相信陸驚雷本事通天,憑藉這點人力就能順利削弱巴託城的防禦。巴託軍事核心人物是莽嶟,就算沒了大邱太子蒙洛和巴託城主蒙覃,巴託城的精兵強將也不會受影響。
最有份量的人質原本是大邱太子,有了他說不定能逼莽嶟就範,可他卻已經被公主一刀結果了。剩下的這個蒙覃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作用,說不定用他保住這屋裡的人都困難。
“這些事交給小九去操心吧!我們只要相信他就行了。”秦生和李克勇一樣,都把陸驚雷當神祗,從不懷疑他的能力。
公孫筠秀在一旁聽着,想到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驛館那邊……陸驚雷的部下會保護驛館那邊的人嗎?”
秦生看着她,眼神有些閃爍。
大戰一但打起來,驛館裡兵力自然要隨陸驚雷行動。但餘下的宮人都是累贅,不可能再分派人手去救助。他們不是公孫筠秀,陸驚雷根本無暇考慮他們的後路。能不能存活,只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意識到諸瑩、南彩兒和王遙很可能生存無望,已經強撐了一晚的公孫筠秀終於控制不住情緒,淚下如雨。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變得喧囂起來。
秦生連忙跑去窗邊偷偷察看,不一會兒便欣喜地說:“開始攻城了!”
陸驚雷先帶人襲擊了大邱軍隊的一處馬棚,那裡圈養着上百匹戰馬。他命人將爆竹綁在馬尾上,點燃之後驅趕至城內守軍集中的地方。受了驚嚇的馬匹四下奔竄,將大邱士兵鬧得雞飛狗跳。而後,他領着人馬四處放火,引發更大的騷亂後,集中力量攻擊了大邱城內防禦最弱的耀靈門。
李克勇在城外與他心有靈犀,將三千先鋒軍集中到耀靈門,裡應外合之下,城門很快被攻破。門外堅固精巧的甕城就這樣輕易地淪爲了一件擺設。
再說大邱守將莽嶟,確定有人攻城之後本應立即親自領軍抗敵,可對城池防禦過度自信的他選擇了先去城主府營救太子蒙洛和親王世子蒙覃。
程仕之本着兵不厭詐的思路,與他周旋了許久。待到北澤端烈率領的八萬主力大軍殺進巴託城,大邱軍兵敗如山倒,他們也終於等來了陸驚雷的救援。
老將莽嶟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有敗得如此慘烈的一天。陸驚雷敬他往日功勳,承諾他投降之後必會好生優待,可他卻不願被俘,當場自刎,以死明志。
滿心遺憾的陸驚雷輕手爲他闔上了不肯瞑目的雙眼,一擡頭,望見失魂落魄的公孫筠秀。
以爲她被嚇着了,陸驚雷上前,正要安撫她,她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扯着嘶啞的嗓子懇求道:“求你!求求你!幫我救救諸瑩她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