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筠秀跪得太久了, 幾乎沒辦法爬起來。楊正本欲攙扶,卻被南彩兒搶先一步。
倚靠着自己從前的姐妹,公孫筠秀覺得身上幾乎渙散的勇氣重新凝結起來, 但與此同時, 內心又止不住地酸澀脆弱。可現在不是傾訴的時機, 與南彩兒交換了一個眼神, 公孫筠秀便緊隨六公主, 步入了大王子所在的平王府。
楊正身份低微,又沒有公主作保,依然被擋在門外。公孫筠秀勸他先回茶鋪, 他卻固執表示會在原地守候。他的仗義令公孫筠秀十分感動。
天色將晚,庭院的花草樹木埋沒在半暗不明的光線裡, 隱約露着輪廓, 茂密而壓抑。
無心細看這座聲名在外的奢華宅邸, 公孫筠秀只是急着想見到大王子。
守衛在前方引路,走了一陣便被內園的侍衛接替。
進門後就沒有見到半個丫鬟侍婢, 平王府的風格一如軍營,利落陽剛,不帶半點柔軟。
平王府佔地面積太大,一直走在沒完沒了的遊廊之上,公孫筠秀痠痛的膝蓋都快要承受不住了, 領路的侍衛才終於停了下來。
前方一座矮山, 彷彿嶙峋怪石壘砌, 山上建有一處六角閣樓, 上下兩層, 精巧中略顯逼仄,閣名“浮雲”。
侍衛躬身, 一邊伸手示意,一邊道:“王爺就在閣中,公主有請。”
公主螓首微頷,而後儀態萬方地走了進去。
閣內燈火還不如侍衛手中的燈籠明亮,大王子坐在窗邊,窗子卻是閉着,光線從他的手腕延伸到肩頭,卻沒有投下太多在他的臉上。
公孫筠秀曾與大王子同路而行,多少算得上熟悉。可現在再看他的身姿,竟找不出一絲往昔的感覺。他比幾個月前瘦多了,下巴像被削尖了似的,雙肩也不如從前寬闊,更別提那副明顯單薄的體魄,雖然在椅上穩坐如鐘,卻幾乎看不到曾經結實的痕跡。不過是被習慣支配着,不允許自己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點頹廢而已。
在他受傷之初,公孫筠秀見過他的消沉,可比起現在來,那時根本算不得什麼。
試想一把燃燒得正旺的烈焰,忽地經歷一場大雨,會是怎樣的結果?大王子就是那把烈焰,現在已經直接被雨水澆成了餘燼殘灰。他還活着,卻失去了全部的驕傲與光彩,僅僅只是活着而已。
“端綺見過大王兄。”賀蘭端綺恭敬地施禮。
公孫筠秀隨後跪下,邊叩首邊道:“民婦參見大……平王殿下。”
大王子如今已經封王,聽她還在使用舊稱,南彩兒連忙推了她一把。公孫筠秀反應過來,立即改口。
大王子禮節性地將妹妹叫起來,沒有搭理公孫筠秀。
公孫筠秀只得繼續跪着,聽他們兄妹倆人說話。
“大王兄婚期在即,母后十分關心,特派端綺過來看看王兄這兒還有什麼要幫忙的。”賀蘭端綺嘴上說得親熱,神態與動作卻始終生疏。
大王子也不在乎,只是面無表情,反應平淡地說道:“母后費心了,我這兒一切都好。”
“大王兄從小自立,母后並不擔心。只是怕新王嫂遠嫁而來,不能適應。”賀蘭端綺頓了頓,十分明顯地掃了一眼門外的侍衛,然後接着說:“王府裡好像沒有侍婢吧?雖然新王嫂會有陪嫁的過來,但她們到底是束月人,怎麼都不如我們北澤人周全。”
大王子點點頭,很有耐心地靜候賀蘭端綺的下文。
公孫筠秀在一旁乾着急,卻也插不上話。
“母后的意思是,大王兄如果不嫌棄,她就挑些侍婢送來服侍新王嫂,還有王兄你。女子到底比男兒心細,王兄如今已經封了王,不用再去馳騁疆場,身邊有侍婢伺候,總比那些粗手粗腳的小廝侍衛強。”
賀蘭端綺把這些體己話說得好似照本宣科。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她從來不是八面玲瓏的性子,而且這番話的真實用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她就算粉飾得再好,大王子也不可能將它視爲真心。
北澤王后是三王子的生母,其他王子名義雖然也是她的孩子,尊她爲母,但事實上全都被她視爲親兒繼承大位的絆腳石。身爲長子的賀蘭瑞烈尤其如是。
賀蘭端綺尖銳的性格其實有很大一部分肖似母親,不過北澤王后更懂分寸,也更有的手段。若非如此,她也不會穩居後位這麼多年,連爲大王生下長子、一直盛寵不衰的陳貴妃都鬥不過她。
王后主動提出爲大王子挑選侍婢,究其根底,不過是爲了在平王府安插眼線。不需要打探什麼機密,只要有人幫她目夜盯着大王子就行。因爲他曾是三王子掌權的最大阻礙,如今就算殘了廢了,也不能讓她完全安心。
欲蓋彌彰,誰又不懂呢?
大王子仍是沒有表情,彷彿這事與他毫無關係,“既然母后開了口,就照她的意思辦吧。”
他會答應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賀蘭端綺微微一笑,道:“那我就去回稟母后了。父王對王兄的婚事也很重視,還特意派了三王兄去束月代你迎娶新娘。聽說那位束月長公主長得傾城傾國,王兄真是好福氣。”
有時候,傷人並不需要利刃,一句話足矣。
公孫筠秀跪在地上,感覺氣氛陡然一窒。擡頭看公主,豔麗的面龐上掛着幾分尷尬。她是無心的,可話一出口便成了蓄意的行爲。再看大王子,灰敗的面容雖然不夠健康,卻仍在努力撐起從前的尊貴與威嚴。
“時間不早了,爲兄就不陪了,王妹早些回宮吧。”
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他示意門外的侍衛將他帶離浮雲閣。雙腿失去了知覺,他連自行離開都做不到,只能讓人揹着。
見狀,賀蘭端綺也顧不得許多,趕緊拿腳踢了踢公孫筠秀。
最重要的事情還沒說,公孫筠秀自然不能讓大王子就這麼走了,立刻跪行幾步,靠近他的面前,俯首哀求道:“王爺!民婦求王爺救救陸驚雷!”
侍衛正準備揹人,聽到她說話,不禁停下了動作。
“愣什麼?本王累了,還不快背本王離開?”大王子不悅地斥責侍衛。
沒想到他會打定主意忽略自己,公孫筠秀立刻快語疾言道:“王爺!陸驚雷被人冤枉通敵謀反,現在被關在天牢裡,生死未卜!求王爺發發慈悲,救他一命吧!”
大王子仍是不看她,反而催促侍衛快些離開。
情急之下,公孫筠秀想挽留他的步伐,胡亂抓到了他的右腿。腿上的肌肉依然結實,卻只是無力地垂着,連踹開她都做不到。
“放肆!”
大王子原就被六公主惹得不快,如今更是青筋爆起,怒目圓瞪。
公孫筠秀豁了出去,高聲道:“王爺!陸驚雷是您慧眼識珠一手提拔起來的,他跟隨您多年,人品如何您最清楚!他一心效忠,從無二意……”
“你以爲是誰把本王害成今天這個樣子?”再多的美言,也抵不過此時的一句惡語。大王子咬牙切齒地粉碎了公孫筠秀對他的期望:“本王現在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睛!”
看來大王子被陸驚雷的坐騎踏傷的事是真的,公孫筠秀心頭一冷,卻仍然不願放棄:“他真的是被冤枉的!王爺!求求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隨您出生入死……”
“來人啊!把這女人給本王扔出府去!”大王子一邊下令,一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將公孫筠秀領進府的賀蘭端綺。
從未見過兄長如此神色,賀蘭端綺也不由嚇得額頭冒汗。
最後,公孫筠秀是被侍衛拖出平王府的。
楊正以爲侍衛要傷她,上前想將她護住,卻因爲動作過激引起侍衛本能的反擊,結果無辜受了兩拳,嘴角都被打破了。
公孫筠秀楊正內疚不已,好不容易將侍衛拉開,自己也幾次跌翻在地,弄得一身狼狽。
六公主賀蘭端綺隨後離府,經過公孫筠秀時面上滿是不悅,卻十分意外地留下了南彩兒。
“本宮知道你們是舊識,難得見面。今晚你就留下來陪她,明兒再回宮吧。”
公主說得冠冕堂皇,公孫筠秀卻總覺得這背後有什麼蹊蹺。不過南彩兒與她的確好久未見,她也很希望能與她敘舊。南彩兒一直跟在公主身邊,也許能爲她出出主意。
更何況,眼下這種情形,身邊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安慰。公孫筠秀真的擔心這條道會越走越黑。
她好想見一見陸驚雷。
跟隨楊正回到他的家中,南彩兒便迫不及待地要求與公孫筠秀獨處。
楊正本想細問公孫筠秀在平王府的事,白仙芝卻因爲他受傷十分不悅,非要他先上藥不可。爭不過她,他只得先將公孫筠秀的事放在一邊。
避開了他們夫妻倆,南彩兒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陸將軍這次完了。筠秀,你救不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