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場位於永鄴城的洪熙門外, 離城池五里地不到,往東有一片茂密的樟子松林。
李克勇策馬鑽入林中,七拐八彎地跑了好一陣子, 終於停止了奔逃。
這是一片老林, 平均樹高五六丈, 雖然松葉如針, 但聚在一起也差不多能夠遮天蔽日。將公孫筠秀放下馬, 李克勇在昏暗中仔細察看起每一棵樹的樹幹。
公孫筠秀不明白他的用意,卻也不敢多問。因爲人跡罕至,地面都被厚厚的松針覆蓋了, 踩上去軟綿綿的,彷彿多走兩步就會陷進去。
事實上, 公孫筠秀還真的雙膝一軟, 跪到了地上。不過並不是因爲那些松針, 而是因爲腿上的刀傷。
李克勇擡頭看了她一眼,就像看着一個大麻煩。
公孫筠秀尷尬地低下頭, 揭開身上的大氅,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傷口。不算很深,但接近半臂長,一直流着血,把她的裙襬都潤溼了。剛纔一直忙着逃命, 都沒有精力顧及。現在這麼看着, 才覺得鈍痛難忍。
“六哥, 你的刀借我一下。”儘管有些害怕與李克勇打交道, 但她還是硬着頭皮開了口。
李克勇看了一眼她的腿, 而後默默地將別在腰上的匕首丟給她,同時丟過來隨便攜帶的一個小瓷瓶。
“這是金創藥, 敷在傷口上吧。”他說。
公孫筠秀感激地說了聲“謝謝”,然後解下大氅,用匕首從上面割下一段布條,敷好藥之後,用布條紮緊了腿上的傷口。用力打結的時候,她痛得直想尖叫,還好死命咬緊了牙關,總算是忍了下來。
這時,李克勇終於找到了一棵刻着記號的樹。只見他蹲下身,扒開地上的松針,很快發現了一個鐵環扣。他用力拉了拉那隻環扣,第一回沒能拉動,只是讓地上的松針顫了顫。第二回終於成功了,原來環扣是裝在一個方形木板上,拉起的同時,一方洞口赫然出現在地面上。
洞裡能看見有往下的臺階,深處則是一片漆黑。
沒想到這裡居然有條秘道。公孫筠秀大爲震驚,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望了望那洞口,再望了望李克勇。
“這是……”
“走吧。”李克勇伸出手,要帶她進去。
公孫筠秀扶着樹幹,沒有動作。
李克勇看着她,眉心擰成“川”字。他的長相本就兇惡,這一下子更加駭人了。
儘管被他盯得心裡有些發毛,公孫筠秀卻還是堅定地說:“我、我想在這裡等驚雷。”
李克勇像是受不了似地把臉轉向一旁,等他轉回來準備說話時,公孫筠秀已經搶先說道:“我知道是我連累了他,可是事已至此,我不能丟下他自己去逃命!我做不到!”
見識過公孫筠秀倔強,知道勸她也無用,李克勇瞪視了她一會兒,便將洞口重新蓋上,順帶着遮好拉環。
腿傷疼得厲害,公孫筠秀站不住了,倚着樹幹滑坐在地上。
“我去找小九,你一個人在這裡行吧?”李克勇問她。
有他去幫陸驚雷,公孫筠秀自然放心一些,於是用力地點點頭。
沒有耽擱,李克勇翻身上馬,飛快離去。
直到再也聽不見馬蹄聲,公孫筠秀靠在樹幹上,疲憊地閉上雙眼。有陽光穿過鬆針縫隙,斑斑點點地灑在她的身上,卻未有帶來多少暖意。不僅如此,身體還在一寸寸丟失原本的溫度。她本能地用那件殘缺的大氅裹緊自己,效果卻差強人意。
血腥味混合着樟子鬆特色的味道,在鼻尖徘徊不散。起初耳邊還能聽見無名飛鳥桀桀的怪叫聲,到後來便全部安靜下來,只剩下她和這片樟子松林。
漸漸的,支撐身體也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情。即使背後有樹幹可以依靠,但過於堅硬,令她極不舒適。她更想倒在滿地的松針上。
睡意漸濃,眼皮偶爾掀開,看見的不是模糊的重影,就是一片灰濛。她知道這多半是因爲失血過多的緣故。她也想保持清醒,可疲倦感一波接一波涌上來,讓她難以抵禦。
直到臉頰真的觸到那些松針,微微的刺痛纔將公孫筠秀已經渙散的神智勉強攏聚了一些。她似乎聽到一陣腳步聲,急促卻輕盈,既像是幻覺,也像是被林子裡厚厚的松針吸去了聲響。不過,很快她又聽到了衣袂翻飛的聲音。
真的有人來了!
驚雷……
公孫筠秀用力喚了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太累了,只能做到睜開雙眼。
最先進入眼簾的是一雙黑麪白底的厚底皁靴,往上一襲絳紫外袍,烏角革帶,孔雀補服,無一不是朝廷命官的行頭。
由下往上仰望讓公孫筠秀始終看不清來人的臉,只能瞧出一團黑影在晃動。最後,通過他冰冷的聲音,公孫筠秀才確定了他的身份。
他說:“愚蠢也要有個限度。”
程仕之,是程仕之。
“陸驚雷在哪兒?”話音未落,公孫筠秀已是淚眼婆娑。
“你再也別想見到他了。”
終結了她的最後一絲希望,程仕之伸出手,想要將人拖起來。公孫筠秀髮了瘋似地拼命反抗,沒有憑藉,只能抓起滿地的松針砸他,力量微小而又脆弱。
她聽見自己痛苦的呼喊,本該刺耳喧囂,卻又那麼寂靜。失去陸驚雷,時間彷彿一下子跑進臘月裡,停在一片天寒地凍中,到處都是望不盡的冰雪。
“不……”
不能讓程仕之得逞,陸驚雷死了,她也要隨他而去!
公孫筠秀反應過來,開始四下尋找李克勇留下的匕首。她急着了結自己,程仕之卻不打算讓她如意。手腳都被制住,巨大的壓力之下,連張開五指都困難。
公孫筠秀扭動得像一條在砧板上垂死掙扎的魚,眼睜睜地看着無邊無際的黑暗一點一滴擠走周身的陽光。
“啊!”
動作間牽扯到腿上的傷口,巨痛引發哀嚎,公孫筠秀驟然睜眼。
陽光豁然重現,照得她一陣恍惚,終於回過神,才發現身邊空空蕩蕩,除了數不盡的茁壯的樟子鬆,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
大口喘息了好一會兒,她勉強撐起身體,重新靠着大樹坐好。直到片刻之後,纔有餘力舉起手臂,擦了擦額上遍佈的汗珠。
意識到剛纔的一切只是暈厥引發的夢魘了,陸驚雷沒有死,程仕之也沒有來,她不由笑出聲來。只是那笑聲最後轉爲難言的苦澀,若有人聽見,說不定也會隨她傷心地落下淚來。
注意到腿上的傷口又開始滲血,公孫筠秀繼續從大氅上割下布條,重新包紮。
與此同時,她開始略顯瘋癲地自言自語:“振作點,不要再暈過去。六哥會把他帶回來,你要醒着等他回來。他馬上就能回來,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當陸驚雷排除萬難,循着記號找到公孫筠秀的時候,只見她坐在樹下。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將她臉上精緻的妝容毀了個徹底,膚色黃白不均不說,眉毛上方還沾着大塊的血漬。秀髮也糾結成團,到處都是枯萎的松針。破爛的大氅蓋在她的膝頭,露在外面的紅衣也沒了之前的鮮亮色澤,雙手更是被鮮血染紅了,整個人只能用邋遢來形容。
掀開大氅,飛快地檢查了一下她腿上的傷口,確定一切妥當,他才鬆了一口氣。
“竹兒?”
發現她明明看着自己,思緒卻像遠在千里之外,陸驚雷不由擡起她的下巴。見她遲遲沒有反應,索性掐了掐她的臉頰。
公孫筠秀吃痛,終於有了反應:“這是做夢嗎?”
伸手捧住陸驚雷的臉,她滿眼疑惑。
陸驚雷皺起眉頭,語氣微怒:“大白天的,做什麼夢?”
嘴脣狠顫了好一會兒,公孫筠秀終於張開雙臂,用力摟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頸間嚎啕大哭起來。
被她如此大動靜的宣泄嚇了一跳,陸驚雷本能地安慰道:“哭什麼?我好好的在這兒,沒缺胳膊沒少腿!”
爲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陸驚雷將公孫筠秀拉開一點,本想讓她好好看看自己,結果她根本不領情,反而將他抱得更緊,哭得更加厲害。
“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啊!”陸驚雷一時沒有法子,只得小心地拍着她的後背,
自從得知陸驚雷被抓獲罪,公孫筠秀就一直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先是在大王子那兒碰了釘子,後又被程仕之軟禁,絞盡腦汁只爲送陸驚雷最後一程。結果碰上了這場逃亡大戲。
樁樁件件都是折磨,莫要說她,哪怕是體力過人、精力充沛的大男人都會被逼到極限。如今哭得如此傷心,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因爲害怕還是委屈,亦或是因爲團聚的喜悅。
見她越哭越傷心,幾乎要上氣不接下氣,陸驚雷心疼不已,只好嚇唬道:“別哭了,我們現在還在逃命呢!小心把官兵引來。”
這招果然管用,公孫筠秀立刻換成了無聲的抽噎。可她的傷心依然劇烈,腦袋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搗蒜似的,更加讓人心疼。
要不是現在真的是時機不對,陸驚雷恨不能讓她繼續大哭算了。
用袖子胡亂替她揩了揩臉,看她整個兒變得花臉貓似的,陸驚雷十分想笑,卻又感覺不太厚道,於是勉強板起臉,問:“能自己走嗎?”
公孫筠秀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沒有餘力計較他的表情,只是依他所問,試着從地上爬起來。沒受傷的腿倒是能使力,受了傷的那條腿一碰地面就鑽心似地疼。
“我揹你。”
陸驚雷二話不說跪了下去,讓公孫筠秀趴到自己背上。
直到緊緊地貼住他,公孫筠秀動盪的情緒纔算是安穩下來。認真感覺着他的體溫,她臉頰便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
這時,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李克勇爲他們打開了地道,並將隨身攜帶的火摺子遞給陸驚雷。等陸驚雷在裡面點燃火把,他纔將地道口重新合好。
清理完地上的所有痕跡,再將洞口僞裝好,李克勇拍拍手上的灰塵,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才轉身快步離去。
“六哥不一起來嗎?”
藉着火光打量着這幽深漆黑的地道,公孫筠秀髮現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只要有陸驚雷在身邊,上刀山下油鍋也不過爾爾。
陸驚雷耐心地解釋說:“三個人一起目標太大,他一人反而更好脫身。”
公孫筠秀點點頭,放鬆地將身體交付給自己的丈夫。過了好一會兒,她纔想起另一個問題:“這條道通向哪兒?”
“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