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過, 沒幾天便是清明瞭。
這段日子陰雨天最常見,綿綿的細雨,總是飄落不盡。
陸驚雷此次前往巴託, 名義上是代替北澤王犒賞三軍, 自然要大張其鼓。平王以監國身份將他擢升爲三品龍驤將軍, 比之前的折衝頭銜又進了兩等。平步青雲之神速, 本朝武將獨他一人, 而文官裡,也只有去年晉升的刑部尚書程仕之可以與之相提並論。
陸驚雷沒到平冗之前,平王派來的副將林碩就已經將前期事宜安排妥當, 包括隨他前往巴託的隊伍,都是百裡挑一的精兵強將。爲了出奇制勝, 除了幾位高階的將領, 其餘的士兵們並不知道這次出行的真正目的。
陸驚雷穿上久違的銀白鎧甲, 騎馬行至隊伍前方。
五千兵馬,排列成井然有序的方陣, 人數衆多卻寂靜無聲。整齊劃一彷彿千人一面,個個身姿挺拔如鬆,目光明亮如炬,周身散發出的戰鬥氣息完全壓倒了此刻的和風細雨,呼應着平冗巍峨的城牆, 正是構築北澤大軍的精與魂。
目光掠過這些即將隨他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 陸驚雷心中豪邁頓生。可受制於時機, 他無法正面激勵大軍, 不過他不急。等到真正的戰役來臨時, 他必能以行動給他們最佳的榜樣。
“出發!”
隨着陸驚雷一聲令下,大軍正式開拔。
公孫筠秀遠遠地望着, 在震顫大地的步伐聲中,送別那身銀甲的熠熠光輝。
此刻的陸驚雷拋卻了兒女情,溫柔鄉,一心一意踏上英武征途。公孫筠秀喜憂參半,心情頗爲矛盾。喜的是他終於從貧賤草莽躋身爲人中豪傑,憂的是這路途好似鋼索天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陸夫人,風雨眼看就要大了,我們還是先回府吧?”輕柔婉轉的女聲,出自平冗城主薛儀的妻妹樑紅雁。
陸驚雷臨走前將公孫筠秀託付給薛儀夫婦。薛夫人看妹妹與公孫筠秀年紀相仿,性情又相近,便讓她陪着公孫筠秀來給陸驚雷送行。
擡頭看了看灰色淺濃的天空,公孫筠秀下意識地摸了摸腕子,而後問道:“樑小姐,這附近可有醫館?”
“有的。”樑紅雁小心地瞧了瞧她,問:“陸夫人傷了手嗎?那趕緊回府吧,紅雁派人去請大夫,讓他們直接上門去瞧就成。”
公孫筠秀驀地紅了雙頰,連忙搖頭。她的手腕只是有些痠痛,並未受傷。至於痠痛的原因,也不是能對外人提及的!
“別麻煩了,沒什麼大礙。我直接去醫館看看就成。”
公孫筠秀其實是想去確認一下自己是否有孕。雖然這並不是什麼需要遮掩的醜事,可她天生面皮薄,沒有確認之前實在不想聲張。
“那紅雁陪您去吧。”
樑紅雁雖然昨天才與公孫筠秀相識,但對她很是關切。
公孫筠秀有些爲難。看看身旁,除了城主夫人安排的丫鬟樑小環,也沒有旁的人。六嫂孟巧巧一早與丈夫別過,就起程去探望女兒了。剩下她一人在平冗人生地不熟。樑紅雁願意作陪,似乎是件好事。
可考慮了一下,公孫筠秀還是拒絕了,“不用勞煩樑小姐了,有小環陪着就行了。”
“那也成。”樑紅雁燦然一笑,心無城府地說道:“還有一件事。陸夫人別見外,以後就叫我紅雁吧。紅雁也不見外,喚您一聲筠秀姐姐可好。”
“好。”
公孫筠秀點點頭,回以禮貌的微笑。
平冗城小,城中居住的多爲北澤的高階將領和他們的親眷。街市的店鋪營生,多多少少與北澤軍有些關聯。比如樑小環領着公孫筠秀前去的醫館,主人姓鄒名懷仁,從前也是隨軍大夫,年逾花甲後落戶平冗,醫術有口皆碑,所以醫館雖小,並不影響它門庭若市。
公孫筠秀沒讓樑小環表露身份,而是與其他百姓一起排隊等候。輪到她時,接診的卻是一位中年醫女。
“你是誰?鄒大夫呢?”
樑小環詢問婦人的語氣並無不妥,可惜她生得粗壯,面無表情時又帶着幾分兇悍,給人的感覺並不太好。
醫女皺了皺眉,回答得也不是太客氣:“家翁年歲大了,除了疑難雜症和相熟的客人之外,基本不再看診。如果兩位對我的醫術有疑慮,大可另請高明。”
樑小環是城主府的丫鬟,跟在城主夫人身邊多年,雖然不會仗勢欺人,但難免有些小高傲。碰了這不軟不硬的釘子,她眼看就要發作,公孫筠秀不想惹事,立刻擋在她的面前,解釋說:“大夫莫怪,她只是隨口一問,並沒有別的意思。”
那醫女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公孫筠秀,見她衣着雖然樸實,但風度氣派皆在樑小環之上,立刻明白她纔是主子,於是說:“大夫不敢當,擡舉我的都叫我一聲郝大姐。到底是哪位要瞧病?趕緊的,後面還有人等着呢。”
“是我。”公孫筠秀笑了笑,坐在郝大姐對面的方椅上,然後回身將樑小環遣了出去。
因爲樑小環的關係,郝大姐明顯對公孫筠秀也沒什麼好感,示意她將手腕擺上脈枕,頭也不擡地問了一些關於她的問題。
公孫筠秀鉅細靡遺,生怕漏掉什麼關鍵的東西。郝大姐耐心聽着,同時反覆調整號脈的位置,時不時地皺緊了眉頭,
公孫筠秀不由有些慌亂,壓制住急迫的心情,輕聲問道:“我是不是懷上了呀?”
郝大姐也不答她,沉默了半晌才忽地站起身來,拋下一句“你等等”便走出門去。
醫館面積狹小,專門接診女病人的屋子更是袖珍。公孫筠秀坐在屋中央,感覺四壁逼仄,蠶繭似地要將她裹住。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幾乎生出了逃離的念頭。
不一會兒,郝大姐攙着一位鶴髮銀鬚的老人走了進來。不用想,這位肯定是醫館的主人鄒懷仁老大夫。他已到花甲之年,精神還算矍鑠,腿腳卻顯得不太靈便。
公孫筠秀不是熟客,他老人家卻被請來接診,原因便只剩下疑難雜症一個了。
公孫筠秀不由害怕起來,直恨自己沒有早些把心中疑慮告訴陸驚雷。有他在,無論最後的消息是好是歹,她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立無援。
“你的脈象不夠清晰,所以我請家翁來確認一下。”郝大姐簡單地說明了一下。
“有勞鄒大夫了。”
公孫筠秀點點頭,順從地將手腕再次擱在脈枕上。
鄒懷仁坐定,一手摸着長鬚,一手爲她號脈,過了好一陣子才問:“我兒媳說你從永鄴到平冗,在馬車上過了一個月?”
“是。”
鄒大夫沉吟片刻,重重嘆了口氣,才誇張地說道:“小姑奶奶,您這樣胡來孩子還能保住,真是菩薩保佑了!”
公孫筠秀愣在當場,有些不敢相信:“我、我真的懷上了?”
“懷是懷上了,已經兩個月大了,但是脈象極弱,保不保得住還是個未知之數,總之接下來一定要好好靜養才行。”
鄒老大夫的話被拆成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字眼鑽進公孫筠秀的耳朵裡,入腦後反覆組合排列,辨識意義竟是分外艱難。公孫筠秀將掌心貼着胸口,本能地安撫那處猛烈的跳動,面上表情忽喜忽憂,遲遲無法落定。
大約是覺得她的反應怪異,鄒大夫與兒媳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後問道:“可有家人陪你一道兒前來?”
“我夫君……”提起陸驚雷,公孫筠秀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紅:“他今天隨大軍去巴託了,只有丫鬟陪着我。”
“哦。”鄒大夫摸着長鬚,繼續說道:“你本就宮寒難孕,身體底子又不好,這些你都知道吧?”
“知道。”這些話每天都在戳着公孫筠秀的心窩子,她想忘了都不成。
“所以安胎與調養要雙管齊下。我現在給你開幾張方子,你先喝着,我再酌情調整。以後不要自己親自上門了,你現在的身子可經不住這樣跑來跑去。”
一聽這話,公孫筠秀不禁有些後怕。之前在路上顛簸了那麼久,現在回想都不知究竟是怎麼扛過來的。還有和陸驚雷在一起時做的那些瘋狂事……下意識用雙手護住小腹,公孫筠秀輕輕地吁了口氣。
“不用擔心,阿郝可以上門去瞧你,你家住哪兒?”
想她既然能請得起丫鬟,也不會缺了請大夫上門的銀子,邱大夫徑直拿起紙筆,龍飛鳳舞地開起了藥方。
被問及住處,公孫筠秀遲疑了兩秒,才老實答道:“城主府。”
鄒大夫手中的筆停了下來,與郝大姐不約而同地看向她。
“陸將軍昨天到的城主府,也是從永鄴過來的。你丈夫是陸將軍的部下嗎?”
公孫筠秀雖然帶了丫鬟,但她身上穿得還是居住祁山時豹嬸爲她準備的土布衣裳。而此時陸驚雷卻已是三品龍驤將軍,天差地別的,鄒大夫自然不會往他身上聯想。
“陸將軍正是我的夫君。”公孫筠秀略有些尷尬。
“陸將軍成親了?!失禮失禮!老夫有眼不識泰山,怠慢夫人了。”鄒大夫抖着不太靈便的腿腳,起身對公孫筠秀行了個禮。
公孫筠秀哪裡好意思,立刻跟着站起來,:“您言重了。”
“不重不重!哈哈哈哈,”一說起陸驚雷,邱老大夫不再似之前的沉穩嚴肅,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陸將軍可是老夫的救命恩人啊!當年劉嶽劉將軍不慎在風葛坳中了大邱軍的埋伏,老夫也在其中。要不是陸驚雷單槍匹馬替我們解了圍,老夫此刻早就是一抔黃土啦!他可真是個神人啊!”
公孫筠秀並未聽陸驚雷說過有關風葛坳的任何事,但聽着似乎十分兇險。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談,她尷尬地笑了笑,對大夫說:“可不可求您一件事?”
“好說!好說!”
因爲陸驚雷的關係,邱老大夫整個人都親切起來,銀鬚顫顫,笑得見眉不見眼。
“我夫君剛離開平冗,這孩子……這孩子也不知道是否與我夫妻有緣。我想等一切穩妥了,再把這件事告訴大家。不知可否請你們先爲我守口如瓶?”
公孫筠秀說得懇切。雖然盡力在控制住心中酸澀,但眼底的那抹終究是掩藏不住的。邱大夫與兒媳也很理解,立刻點頭應允。
“夫人大可放心,回頭若有人問起,我就說您只是水土不服。”郝大姐如是說。
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公孫筠秀頓時輕鬆了不少,不禁連連道謝。當她要付診金的時候,邱老大夫無論如何都不肯收,還親自去藥櫃爲她抓藥。將煎藥和服食的忌諱與需要小心的地方一一耐心地交待給樑小環。
樑小環雖然有些詫異醫館的人爲何突然轉了態度,連郝大姐對她也不再擺臉色了,但是本着爲主人盡忠的本能,她還是十分認真地將大夫交待的話記在了心裡。
回到城主府,路過蘭雪館時,公孫筠秀又聽到蝶箏發出的優雅樂聲。
“你可知撫箏的樂人姓甚名誰?”她問樑小環。
樑小環回答:“好像是一位公子,姓什麼不太清楚,是城主親自接到府裡來的,應該是位很有才華的樂人吧?”
“的確很有才華。”
公孫筠秀點點頭,慢步走了過去。
雨勢漸強,用力敲打着煙波湖面,擊起一片密集的圓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