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似海, 新月如船。
山地密林間,魚貫成串的火把均速穿行,遠遠望去, 猶如一條漂亮的火龍。
那是連夜趕路的三千北澤輕騎, 連綿的馬蹄聲伴着金屬甲冑鏗鏘摩擦, 驚擾林中鳥獸。
顛簸的馬背讓周遭一切跟着起伏顛簸, 也讓前方身着玄色鎧甲的大王子看上去搖搖欲墜。
陸驚雷想建議他就地紮營。
“我們的火把是不是太多了?照得這麼亮……”
身後有人說話, 陸驚雷舉起火把,想看清是誰,可松木燃燒的輕煙薰紅了他的眼睛。
的確是太亮了, 將他們的行跡暴露無疑。
陸驚雷想滅了手裡的這隻,可直接丟入樹林會引發山火, 丟在路上又可能驚着後面的馬匹, 也許他該下馬把它弄熄了。
前方道路漸窄, 隊伍開始由四人並騎改爲雙人,速度也跟着慢下來。腳下的路被火光照着清晰可見, 左右兩側的林子裡則依舊黑得撲朔迷離。
外表一切正常,陸驚雷卻總覺得不太對勁。他是山賊出身,太明白這樣的環境對於別有企圖的人是怎樣的便利。
就在他謹慎四看時,數支冷箭破空而來。
有敵人!
他沒能把警告發出去,因爲他根本發不出聲音。他的馬仍在上下顛簸不停, 他卻像被凍結在馬背上, 完全不能動作。
吶喊、廝殺的都是旁人。他被隔絕在外, 眼睜睜地看着大王子被打落下馬。襲擊他的人居然穿着北澤軍服!
小心——
千鈞一髮之際, 四肢突然又能活動了, 陸驚雷衝了上去,想要一刀斬殺那個叛徒, 卻被藏着的另一名叛徒搶了先。
橫刀砍來,他閃避不及,只聽見身上的鐵甲發出“鏘”地一聲,火星四濺,緊接着巨大的力道將他撞得往後一倒。當他摔落時,他的戰馬正好從大王子的背上踏過去。
大王子在慘叫,陸驚雷想上前卻發現自己又不能動彈了。明明四肢俱全,頭腦清醒,可身子卻像被釘在地上,任他掙扎得青筋爆起,都無法挪動分毫。
“驚雷?”
刀光劍影中,有人想取他的性命,卻被另一人及時攔住。下一秒,鮮血噴濺在臉上,熱熱的,帶着腥味,模糊了他的視線。
“驚雷!”
耳旁是女人的聲音,他看到的卻是七哥秦生的背影。
當胸一劍刺透了他的身體,他晃了兩晃,雙膝跪地。行兇者趁機擡腿踏住他的肩膀,拔劍的同時將他一腳踢翻。
他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着,一口接一口往外吐血。鮮血流進了鼻孔,嗆得他大咳不止。他的眼睛裡,全是不甘與恐懼。
一直以來,陸驚雷面對死亡的機會就像朝看日出,夕瞧日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以前當山賊的時候,他還會有意剋制殺戮之心,可到了戰場上,從來都是你死我活。
死在他手裡的人不計其數,不代表他不怕死,他對死亡的恐懼只是遠遠不如普通人來得敏銳。他也知道要惜命,可無往不利的經驗讓他變得謹慎不足,甚至說自大都不爲過。他不覺得自己會死,卻沒想到有一天會連累最親近的人爲他喪命。
這比殺了他更讓他痛苦。
不!
不!
不!
陸驚雷想救秦生,卻被困在石塊一樣的身體裡。
鮮血蔓延開來,地獄沼澤一般,慢慢將秦生吞沒。不僅如此,那血沼還在擴散,並且一步步向他逼近……
“驚雷?!”
喝——
陸驚雷驟然清醒,眼前不再是一片通紅,而是公孫筠秀擔憂的面孔,是她將他從那片鮮血之地帶了出來。
見他喘得厲害,她連忙輕撫他的胸口,爲他順氣。本想問問是怎樣的惡夢把他嚇成這樣,可思量之後,並未開口。
拿帕子幫他擦去額上浸出的細汗,公孫筠秀輕聲問道:“這幾天你都沒睡好,我找大哥給你開些安神的湯藥喝可好?”
昨晚說到朵蘭嶺段家莊的事,陸驚雷就出門了,之後徹夜未歸。今天一個白天都不見人,晚上回來飯也沒吃就支撐不住直接躺下了,結果不過小半個時辰又被噩夢驚醒。
看着他眼圈下明顯的青黑,公孫筠秀想不擔心都不行。
握住她的手,陸驚雷慢慢平靜下來,“不用了,我沒事。”
“那我去給你熱點吃的,你吃完再睡?”
被她一說,他還真的有些餓了,於是點點頭。
目前她的背影消失在門扉之後,陸驚雷重新躺下,雙目注視着牀頂的帳幔,一點兒也不想再合上。
城主府的小廚房離他們住的屋子有段距離,不想陸驚雷等太久,公孫筠秀一路碎步小跑,結果夜黑光弱,差點撞上人。
“夫人這是急着去哪兒?”原來是萬安。
“我……”
公孫筠秀話還沒說完,萬安就急着打斷她,道:“您不會是想偷偷去看諸瑩吧?將軍如果知道會生氣的!”
陸驚雷不想她看諸瑩?公孫筠秀有些莫名。
見她發愣的模樣,萬安更急了,“她犯的可是通敵叛國的大罪,誰也救不了的。您去見她只會讓將軍難做。”
“通敵叛國?!”公孫筠秀以爲自己聽錯了。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萬安尷尬得直撓頭。
“到底怎麼回事?快告訴我!”
“這……”
諸瑩的事,陸驚雷是下過封口令的。雖然此刻覆水難收,萬安還是不敢把細節全部說出來。
知道爲難他也沒有用,公孫筠秀立刻掉頭往回跑。
“夫人!”
萬安一路追着,跑過她自然沒問題,可又不能抓着她不讓她走,於是只能無奈地跟在後頭。
屋內,陸驚雷正無聊地躺在牀上翻兵書。
公孫筠秀衝進去,氣息微喘,直直地問道:“諸瑩犯了什麼事?”
陸驚雷短暫地意外之後,目光像刀子一樣擲向跟着進來的萬安。萬安縮了縮脖子,不敢看他。
“驚雷……”
公孫筠秀有些着急,通敵叛國是誅九族的重罪,她不明白諸瑩怎麼會和這樣的事扯上關係。她對公孫筠秀來說就和親人一樣,她不可能對她不聞不問。
“事情還沒有完全查清楚,所以我沒告訴你。”放下書,陸驚雷拉住她的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諸瑩怎麼可能會叛國?你是不是弄錯了?”看陸驚雷嚴肅的模樣,公孫筠秀知道事情肯定不簡單,但她心裡還存着一個小小的希望。
“朵蘭嶺的段家莊和祁風寨一樣。他們一共有六個人被朝廷招安,在驛館偷東西的是其中兩個,除去已死的段虎,剩下三個人與大邱世子蒙覃勾結在一起,襲擊了大王子。”
這件事說到底是他疏忽了,驛館那兩個人他應該徹查的。當時急着去追逃出巴託城的那一批大邱軍,直接將這事給耽誤了,沒想到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蒙覃?”
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公孫筠秀完全找不到其中的頭緒。
“臨福堂的榮錦娘是蒙覃的姘頭,是她暗中盤算救出了蒙覃。”
腦海裡閃過榮錦孃的臉,想到她對彌留傷兵的冷漠,原來並不像她說的那樣,是因爲看透了生死。她其實是真的痛恨那些北澤士兵,恨不得他們去死吧?
“是榮錦娘逼迫了諸瑩?”
雖然還不知道諸瑩在這其中到底起到了什麼作用,但公孫筠秀一萬個確信,她一定是被壞人矇蔽了。
陸驚雷輕輕地搖了搖頭,打碎了她最後的幻想,“諸瑩通過段虎認識了段家莊剩下的那三個人。得知他們想爲兄弟報仇,她就通過榮錦娘幫他們與蒙覃搭上了線。
“蒙覃不僅曾是巴託城的城主,還是大邱國主蒙毅的侄兒。如今蒙毅死了,太子蒙洛也死了,他身爲世子,就有了繼承大邱王位的資格。襲擊大王子,一是爲了以此爲功業,拉攏大邱舊臣,二是爲了報他的斷臂之仇。”
確切的說,這兩樁仇怨都是他結下的,可付出代價的卻是秦生與大王子。正因如此,陸驚雷纔會愧疚得夜不能寐。
“怎麼會……”公孫筠秀不敢相信,“一定是哪裡弄錯了!諸瑩好好的,爲什麼要幫蒙覃?”
原因陸驚雷倒是找她問出來了,可他對那個答案卻並不買賬。
“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保證,一定不會怕冤枉她。”
話說到這裡,陸驚雷已經不想再繼續下去。公孫筠秀卻只想刨根問底。
“我想見她,讓我見見她!這裡面一定有隱情,我去見她,她說不定會告訴我。”
“不行。”陸驚雷一口回絕。
“驚雷!”公孫筠秀不肯放棄,抓着他的手臂繼續哀求道:“求你了,求求你!讓我去見她吧!”
陸驚雷不耐煩地甩開手,說:“明天我們起程回北澤。有什麼事,都等到了北澤再說。”
公孫筠秀犟起來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的,完全不輸他:“你、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去求大王子!”
兩個人王八看綠豆似地對視了好一陣子,連一旁的萬安都看得滿頭冒汗,生怕陸驚雷一巴掌呼在公孫筠秀臉上。跟了他幾年,萬安對他的暴脾氣可是十分了解。通常陸驚雷遇上有人挑戰他的權威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有理的先說理,講不清理了就直接動拳頭,再或者啥也不說,直接動拳頭。
可讓萬安萬萬沒想到的是,公孫筠秀如此挑釁,最先讓步的居然會是他。
“你想好了,諸瑩心機深得很。一會兒你要是被她傷了心,可不許在我面前哭鼻子!”陸驚雷的聲音還是惡狠狠的,可話裡話外都透着對公孫筠秀的疼愛。
被他說得雙頰一紅,公孫筠秀立刻堅定地說道:“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