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一過, 如盤圓月開始一片片缺成銀色尖勾。桂花殘香不散,總在人們即將遺忘之際,忽濃忽淡地表明自己的存在。
公孫筠秀睡得不太安穩。因爲和往常一樣, 當她快要睡熟, 小腿腿筋就像被人挑起纏成一團似的, 硬生生地把她拽醒來。大夫說孕婦大多都會這樣, 不過她體質不好, 所以格外遭罪。
“小環,我腿抽筋了……”
又來了。
公孫筠秀難受地閉緊雙眼,喚來丫鬟幫自己揉腿。
睡在外間的小環來得很快, 連燈都沒有拿進來,似乎也沒穿鞋, 公孫筠秀幾乎聽不到她的腳步聲。因爲肚子大了, 她都是側身朝裡躺着, 腿腳抽得連回頭看人的餘力都沒有。還好小環已經習慣了,不用她多做交待, 十分貼心。
被子被揭開,溫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腳,強行將它往腳背的方向壓,拉直小腿肌肉的同時,不斷地揉捏按摩她的腿腹, 直到痙攣逐漸平歇。
公孫筠秀一邊疼着, 一邊欣慰, 小環終於開竅, 願意下重手來幫她, 而不是把她當瓷娃娃,生怕一點力道就把她碰碎了。
過了好一會兒, 等到公孫筠秀完全從抽搐中解脫出來,整條腿已經被樑小環搓熱了。昏昏睡意再度駕臨,她迷迷糊糊地交待說:“小環,不如你以後睡這兒吧。”
天涼了,再讓她半夜跑來跑去的也挺折騰,不如一起睡,有什麼事也方便。
樑小環從善如流,立刻爬進被窩裡,躺在了公孫筠秀的背後。
公孫筠秀艱難地往裡挪了挪,想給她騰點位置,可她卻跟着緊貼上來,熱呼呼的,像個大火爐子。
雙腳不小心碰到她的小腿,公孫筠秀感覺不太對勁。小環是比她高大一些,但也不至於比她長出一大截,可身後人就算她繃直腳背,也觸不到她的雙腳。就在公孫筠秀納悶的時候,一隻手忽地鑽到她的衣內,滑過她的腰間,大刺刺地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掌心的溫度熨帖着她的皮膚,也讓公孫筠秀腦內警鐘大作。
這人不是小環!
她掙扎着正要甩開,連尖叫聲都衝到了嗓子眼,卻被一個聲音輕而易舉地制止了。
“是我。”
略顯低沉的男音自耳釁傳來,既陌生又熟悉。公孫筠秀全身僵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驚雷?”不敢回頭,公孫筠秀將信將疑地問着。
“花了這麼長時間才認出我來,真是該打啊!”戲謔的聲音的確與陸驚雷的嗓音如出一轍。
公孫筠秀挺着大肚子,笨拙地回過身,伸出雙手在黑暗中摸索。陸驚雷有些不耐,乾脆抓着她的手直接放在自己臉上。
“想我沒有?”
感覺他的嘴角在她的指下彎出一個弧度,公孫筠秀先是紅了臉,繼而紅了眼眶,
“驚雷……”
不再有懷疑,她伸出雙臂,用力摟住他的脖子。臉頰貼着他,一瞬間哭得不能自已。
“哭什麼?我回來你不高興嗎?”
陸驚雷想抱緊她給她安慰,又怕壓着她的大肚子,只好說反話逗她。
“高興!當然高興!”抑不住哭聲,公孫筠秀一面抽噎,一面含混地傾訴:“我等了你好久!你看了我給你的信嗎?”
“什麼信?”
陸驚雷試着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可是怎樣都無法阻止氾濫,不由心疼萬分。
“鄒大……夫沒有送給你?”
陸驚雷有些茫然:“哪個鄒大夫?你寫了什麼?”
“鄒大夫以前是劉嶽將軍麾下的軍醫,他說你曾經在風葛坳救過他。你回來就好……你要相、相信我,我和三王子是清白的。我肚子裡的是你的孩子,鄒大夫和郝大姐都能爲我作證。郝大姐、姐是鄒大夫的兒媳婦,你出發去大邱的那天,她就幫我診出了身孕。你一定要相信我!”
幾個月的委屈,上百個日夜的憂慮,公孫筠秀恨不得統統倒在陸驚雷的面前,讓他看清楚自己的煎熬。
陸驚雷只覺得要被淚水淹沒了,連忙哄道:“我當然相信你。連你都不信,我還能信誰?”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這話陸驚雷說得有點心虛,畢竟他從公孫筠秀那裡騙甜頭也不是一回兩回,可在大事上,他可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還好公孫筠秀並不在意那些小事 ,聽到陸驚雷說相信自己,積壓在心頭的陰鬱立刻煙消雲散。
“你是來接我的嗎?帶我離開這兒好不好?我不想留在這裡。”
公孫筠秀本能地撒嬌,雖然知道目前的處境並不樂觀,但她還是願意相信她的男人無所不能。陸驚雷是山賊,行事從來不按常理。程府守備森嚴,他還不是溜了進來?公孫筠秀抱緊他,就像抱着全部的希望。
可是,願望是美好的,現實卻總是讓人無力。
“乖,現在還不行。”陸驚雷也恨不得自己手腕通天,可他到底只是凡夫俗子,“平王正在想辦法對付王后,只要她倒了,我就馬上帶你離開。”
“那要多久?我不想讓我們孩子出生在這裡!”
王后在朝中作威作福,哪裡可能說倒就倒。就連唯一的兒子被貶爲庶民,她依然不動如山。不是公孫筠秀不願相信平王,而是這信任實在找不到基礎。
“我也不想讓我們的孩子出生在這裡,但我們必須再忍耐一下。”
一想到程仕之,陸驚雷就咬牙切齒。之前在天牢吃的那些暗虧,陸驚雷可一直記着呢!有朝一日,他一定會加倍奉還。
“可是……我……”
“別擔心,我每晚都來陪你。”輕輕地吻了吻公孫筠秀的髮鬢,掌心遊走在她的孕肚上,陸驚雷微微嘆息道:“這孩子真來得不是時候,要不是它,我現在就能把你帶走。”
聽到陸驚雷承諾每晚都會來陪自己,公孫筠秀心裡總算是好過了一些。可再聽他說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一顆心又懸到了嗓子眼。
“你不喜歡嗎?”雖然盡力在掩飾心中的忐忑,可公孫筠秀的聲音還是有些打顫。
陸驚雷當然不願意讓她再添憂慮,於是不太正經地答道:“喜歡啊!只要是你生的,貓貓狗狗我都喜歡。”
“胡說什麼 ?!我要是生出貓貓狗狗,那也是你的種!”
“是是是,都是我的種。”見公孫筠秀不再掉淚,陸驚雷總算是鬆了口氣,繼續胡縐道:“不早了,休息吧,別連累我的種長不大。”
“你真是……”
公孫筠秀哭笑不得,真想罵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可又怕話一出口,又會被他擠兌成“狗夫人”。總之和陸驚雷相處,就離不了插科打諢。不過這樣不正不經的,卻讓公孫筠秀覺得十分安穩。因爲不管陸驚雷說話多麼不着邊際,他的人都是實實在在的,是她可以放心依賴的對象。
“我得朝裡睡,不然腰受不了。”
身子重了之後,公孫筠秀夜裡只能往左邊側着。和陸驚雷說了好一會兒話,又哭了一場,她的體力已經所剩無幾,現在連換個姿勢就覺得困難。
陸驚雷小心地扶着她,幫她轉了身,而後自然地從身後抱住她,撫着她的肚子,喃喃反問道:“哪裡還有腰?”
“那是誰害的?”公孫筠秀不滿地反擊。
陸驚雷無聲地笑了笑,緊接着在她耳旁輕聲說:“辛苦你了。”
他的誠懇讓公孫筠秀本已止息的淚意重又涌上頭頂,陸驚雷像是早有預料,立刻用手覆住她的雙眼。
“別難過。”他的聲音裡全是深情,可接下來的話卻讓人爲之氣結,“等孩子出來,我幫你揍它出氣。”
“你倒推得乾淨!”用力掐了一把他的手背,公孫筠秀忍不住破涕爲笑。
兩個多月來,早已習慣了公孫筠秀的愁雲慘霧、鬱鬱寡歡,忽地見她神色輕鬆、面帶微笑,潤蓮還真有些適應不過來。
其實,樑小環纔是第一個發現公孫筠秀心情好轉的人。
半個月前起,她腿腳抽筋的毛病就沒再犯過,每晚早早歇下,第二天又早早起身。生活過得健康規律,似乎是她振作的原由。反觀身爲奴婢的自己,不但每天都醒不過來,夜裡更是睡死過去,一點動靜都聽不着。
樑小環總覺得不對勁,怕自己身體出了什麼毛病,可公孫筠秀一直在安慰她,說她不過是年輕嗜睡而已。樑小環倒也不太看重自己,反正只要主子安樂了,她便十分開心。
潤蓮的想法卻不像樑小環這麼單純,尤其在她注意到公孫筠秀脖頸上幾處曖昧的紅痕,心中的疑惑更是揮之不去。
潤蓮早已嫁作人婦,不再是黃毛丫頭。那些紅痕可不像是蚊蟲叮咬,反而有些像歡好之後的產物。雖然她知道這樣的想法十分荒唐,別說公孫筠秀現在挺着九個月大的肚皮,就算她並無身孕,身旁也沒有男子出入,哪會有與人歡好的機會?
不過,若說完全沒有男子靠近她,也不盡然。
程仕之每隔兩日就會前來探望,時間掐得比上朝點卯還準。但是他們每一次相見,潤蓮都會陪在一旁。這也是程仕之要求的,爲的是減輕公孫筠秀對他的排斥。談話的內容多是圍繞着三王子留下的蝶箏與曲譜,那都是公孫筠秀從平冗帶回永鄴的。
除此之外,話題寥寥。
所以,公孫筠秀如果真與男子有私,程仕之是絕無可能的。這樣一番推敲,潤蓮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
當年的山賊,如今的陸將軍,可是一貫的素行不良。一想到在德安時,自己差點因爲撞破陸驚雷的夜訪而被他活活掐死,潤蓮就覺得周身寒涼。
難道是他?!
潤蓮是個揣不住疑問的人,不過她並未直接向公孫筠秀打聽,而是將所有疑慮告訴了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