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哭得太多了, 公孫筠秀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睛都是腫的,睜眼看人都覺得有點困難。而陸驚雷一夜輾轉,氣色也不是太好。但今天是他們起程回北澤的日子, 無論如何都必須打起精神來。
公孫筠秀本以爲這次會像來時一樣走陸路回北澤, 但出了巴託城之後, 整個隊伍被分成了兩路, 一路陸路, 一路水路。
大王子在陸驚雷的護送下上了船,公孫筠秀與他們同行。而走陸路那一隊由李克勇領着,護送大王子的替身, 混淆視聽。
水路這邊用了四條大商船,每條船上裝了八十名左右的士兵, 識水性的一半不到。說起來, 大王子決定走這條路線其實有點冒險, 但他有傷在身,水路全程順流航行, 不如陸路顛簸,最重要的是速度夠快。
從巴託城外的汶江出發,往南航行大約兩天到達北澤地界,然後轉入怒川河,往東行駛七天左右到達遙城。從遙城上岸, 半天即可到達芮城。進入芮城之後, 便可以從陸路回永鄴了。這樣的行程比走陸路節省半個月時間。
大王子此時雖然已無性命之虞, 但他以後還能不能站起來全看北澤御醫有沒有本事。時機不容延誤, 自然要越快到達永鄴越好。
公孫筠秀跟隨陸驚雷與大王子上了同一條船, 期間遠遠望着諸瑩被帶到後面那條船上。她的雙手雙腳都戴着沉重的鐐銬,飽受折磨的身體已經無法自己行走, 只能靠士兵將她背上去。
公孫筠秀偷偷看着,心情無比複雜。
諸瑩因爲私仇坑害了大王子,連累秦生和數名北澤士兵送了命,說是罪大惡極都不爲過。更別提她還曾經想致公孫筠秀於死地。恨她似乎是理所當然,但有句話說“其心可誅,其情可憫”,每當公孫筠秀覺得怒不可遏,這句話就會出現在她的腦子裡。
諸瑩對三王子的愛慕,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孃親。
她的爹爹公孫宜在順昌當地是有名的才子,再加上家底殷實、相貌英俊,可謂是聲名遠播,頗得年輕女子青睞。而他也從不浪費上天所賜,經常流連於花叢,卻一直片葉不沾身。
公孫筠秀的孃親柳情出生於當地富庶的商賈之家,也許不夠知書達理,但勝在賢良淑德,是公孫宜的父親作主訂下的兒媳。
本來這門親事門當戶對,柳情的樣貌也是公孫宜慣常中意的類型,可因爲學琴的事,他與父親一直心有芥蒂,連帶着對不通音律的柳情無甚好感。
偏偏柳情在出嫁之後對丈夫情根深種,不能自拔的程度堪比花追蝴蝶。公孫宜是冷淡的,即使給了妻子一個女兒,對她也無太多關愛。
從小到大,公孫筠秀就見慣了孃親對爹爹的討好,不斷放低自己,篤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一生無怨無悔。即使是在爹爹意外身故之後,她仍然放不下思念,陷在自織的羅網裡,一點點消耗自己的大好華年。
公孫筠秀對爹爹的記憶並不多,他去世時她年紀尚幼是其一,更多的是因爲他幾乎不在家中出現。公孫筠秀還記得自己每晚與孃親坐在餐桌前,不到酉時不能用飯的情形。公孫筠秀經常被餓得前胸貼後背,可面對孃親愁苦的面容,漸漸的,她連撒嬌要口吃的都不敢。
因爲自己不通琴瑟被丈夫疏遠,所以女兒一懂事,柳情便請來琴師教導於她。公孫筠秀刻苦習之,都是爲了贏得爹爹的注目,只要他在家中多停留一刻,孃親的眉頭便會舒展一分。母女連心,公孫筠秀一心想爲孃親多盡一份力,可憐造化弄人。
柳情始終沒能等到公孫宜爲她停駐。她的深情,專注到只剩下痛苦。
明知求不到,卻到死都放不開手。孃親如是,諸瑩如是。公孫筠秀爲她們悲悽,卻又恨不得狠狠敲醒她們的執迷不悟。如果她早一點看出端倪……
“昨天是誰答應我不哭鼻子?結果一哭就停不下來!”
船已離岸,陸驚雷不知何時走到公孫筠秀的身側,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溼潤。
她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問:“大王子會怎麼處置諸瑩?”
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陸驚雷略顯生硬地說:“你別想替她求饒,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
他從來不信什麼以德報怨的鬼話,姑息敵人就是作賤自己。他不會這麼幹,公孫筠秀也不準。
“我沒想爲她求饒。”公孫筠秀搖搖頭,慢慢走到船頭,將視線投向汶江江面,看船體分開平靜的江水,攪起浪花潔白。
她說:“我只是希望大王子能給她留個全屍。”
通敵叛國者只有死路一條,諸瑩應該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可公孫筠秀到底與她有幾年情誼,她的深情觸痛了她,她只是希望她能少受些活罪。
不想讓她一直懸着心,陸驚雷索性將事情和盤托出:“大王子覺得這件事不像諸瑩說得那麼簡單,所以回永鄴之後還要繼續審她,她暫時還不能死。”
“你是說,諸瑩並不是因爲恨我、想報復我,才勾結的大邱人?”
“大王子與三王子都是太子人選,你知道的吧?”這本不是應該告訴公孫筠秀的東西,但陸驚雷信任她,而且不願讓她背上包袱,暗自自責。
不等她多說,陸驚雷繼續道:“憑諸瑩的本事,設不下這麼複雜的局。大王子想知道三王子是不是有一份。”
公孫筠秀不蠢,聽他這麼說,多少能猜出些眉目。諸瑩若是爲了三王子才鋌而走險,似乎比其他理由更說得過去。她那飛蛾撲火般的深情,正是如此瘋狂行事的最好動力。
自古以來,爲了江山大位,兄弟鬩牆、同室操戈的事件屢見不鮮。只因權傾天下的至尊榮耀,散發着致命的誘惑,非一般凡人可以抵擋。
公孫筠秀雖有聽聞大王子與三王子的爭鬥,卻一直覺得那些事非常遙遠,沒想到就這樣被諸瑩帶至眼前。
“你覺得……”
公孫筠秀沒能說出自己的猜測,腳下的大船遇到暗流,猛地搖晃了一下。她站在船邊,差點被拋到河裡,還好及時抓住了船舷,嚇出了一身冷汗。
陸驚雷的臉色也有些發白,立刻抓着她往船艙走,邊走邊說:“沒事不許再來這裡!”
知他擔心自己,公孫筠秀心頭一暖,道“我會水的,掉下去也死不了。”
陸驚雷回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敢讓自己掉下去試試!”
不再說話,公孫筠秀任他將自己牽入艙房。
大王子的艙房緊挨着他們,陸驚雷怕吵着他,輕手輕腳拉上艙門,低聲問道:“說起來,你並不是水邊長大的,爲什麼會水?”
北澤處在內陸,河川不多,所以北澤人會水的也不多。陸驚雷會是因爲祁山上多的是深潭流水,男子性野,所以經常成羣結隊下水消暑。
而且,除了漁家的姑娘爲了生計必須會水之外,其他女兒家一般很少有識水性的。公孫筠秀也有這本事,陸驚雷一直覺得好奇。
公孫筠秀淡淡地笑了笑,說:“有一年,我孃親掉進水裡,差點淹死。我怕她再有意外,就偷偷學了。”
當年的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只是向人打聽了大概的技巧,就每天半夜自己跳進家中的池塘裡學習。嗆了好多次水,被負責照看她的老媽子逮到後勸戒過好多回,她才總算學有所成。
不僅如此,爲了照顧孃親,她還讀了好多醫書,向大夫學習粗淺的急救之法。所以她初到德安的時候,才能救下差點嚥氣堂弟公孫長佑。
“我孃親,其實一早就不想活了。”
這些事,一直深埋在她心裡,沒有傾訴的對象與機會。如今對上陸驚雷關切的眼神,不知不覺,她便往外倒了起來。
“她一心想追隨我爹而去,可從前我太小,她放心不下。等我快到可以嫁人的年紀,她就重新開始盤算起這件事。因爲怕我發現她真正的心思,所以總是假裝成意外。後來,她終於病倒了,明裡配合醫治,暗裡將湯藥倒進花盆,一直拖着、熬着,直到油盡燈枯。”
這也是公孫筠秀離開順昌的時候,執意要解散家中所有奴僕的原因。她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人看穿了母親的心思,她再也不想觸及那些回憶。一刀斬斷是爲了迴避,也是爲了重新開始。
聽到這些,陸驚雷有種“原來如此”的頓悟。
公孫筠秀的外表看上去十分柔弱,平日裡行爲舉止和普通閨秀也無甚區別。可一到關鍵時候,她表現出來的強韌,讓男人們都有些自嘆弗如。
從相識到現在,每回陸驚雷失控的時候,她都顯得十分怕他,卻從來沒有真正地低過頭、服過軟。有時候表面上看上去是他贏了,其實他只是佔了聲勢,到最後還是被她潛移默化了。
公孫筠秀其實一點兒也不像普通閨秀。是因爲關於母親慘痛的經歷,才讓她養成了這樣的性格嗎?
陸驚雷說不好,但他喜歡她現在的樣子。不逞強,不退縮。
“竹兒,”輕輕地撫過她浮腫的雙眼,陸驚雷將她抱在懷中,“以後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想,只管開開心心的。”
這是他的承諾,沒有多餘的點綴,質樸而真實。
公孫筠秀的眼眶又紅了,嘴角卻是微微上翹着,應了聲:“好。”
湊上去親了親她的嘴角,陸驚雷正準備更進一步,卻聽萬安在門外輕喚:“將軍,大王子有請。”
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陸驚雷放開心上人,兩步跨到艙門處。大手明明已經碰到艙門了,卻還是極不甘心,於是轉身將公孫筠秀拉到自己面前,狠狠地親了一口。
公孫筠秀羞紅了臉,反射性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害得陸驚雷腳下一個踉蹌。
這時候,他已經把艙門打開,可憐的萬安就這樣被自家將軍撞得往後一倒,後腦勺重重磕在身後的艙板上,立時腫起一個大包。
看着這個倒黴孩子捂着腦袋一臉委屈,陸驚雷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感覺萬分難堪的公孫筠秀則立刻將艙門一把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