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叫停極不合適。再說,要是公孫筠秀真的鐵了心要藉機砸壞鳴琴閣的招牌,公孫德就算喊停也沒用。所以,他只能捏着汗,悄悄地觀察着衆人的表情,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
其實,只要他稍稍留心公孫筠秀的演奏,就會知道自己是在杞人憂天。
鳴幽琴的音色較幾個月前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不夠輕靈的缺憾如今已經得到徹底的改善。這都是公孫筠秀幾個月來反覆彈奏的功勞。
坊間傳說琴能通靈。主人愛琴惜琴,琴隨人心,音色便會日漸動聽。反之,人若無情,待其冷淡漠然,潛移默化之下,琴音變得刺耳嘈雜都有可能。當然,這都是茶餘飯後談笑之語,不足爲信。可是琴用得越久越勤,音色越趨完美卻是不爭的事實。
但凡新琴入手,都會有開琴一說。因爲新琴尚未彈開,琴漆裹實了琴身木料,不夠鬆透,燥氣大,音色很難發揮至最佳。唯有假以時日,反覆彈奏之後,琴音震動琴體,琴聲去掉了火氣,纔可漸入佳境。不過,養琴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舊琴若閒置太久,音色必然大打折扣。哪怕是久負盛名的古琴鳴幽,擱置多年後重新拾弦,音色同樣大不如前。若是換了普通琴品,只怕還不如一張新琴。
人要有伯樂,方可懷才得遇。良琴也需知音琴師伴隨。鳴幽琴與公孫筠秀,正是這樣的一對互爲助益的良琴與琴師。
梅花一弄,嫺靜端雅。
梅花二弄,鬥雪迎霜。
梅花三弄,遺世幽芳。
公孫筠秀的梅花三弄承襲了楊正的輕靈秀逸,且多了幾分孤傲冷清。起伏時勁力十足,平穩時婀娜更盛。人們不自覺地將視線投於琴面,跟隨素手纖纖,十指翻飛。繚亂中隱含秩序,潑墨揮毫般勾織音符,慢慢凝聚出肆虐風雪,蒼虯梅枝,嬌媚花骨。
陽春三月,梅花本該謝土歸塵,卻被這清幽琴曲重新催生,將衆人徐徐勾入寒梅勝雪的曼妙長卷。恍惚中,冷香襲來,亦幻亦真。
曲終人不散,賓客們沉浸在悠長琴韻裡,久久不能回神。
十指離弦,闔目懸腕,撫琴的公孫筠秀也跟着靜候了片刻,直到曲中情境完全消散,復才睜眼。回味剛纔的演奏,她自己也是滿意的,於是微微一笑,眉目恬淡如枝頭靜雪,氣質從容如霜染紅梅。
洪詩詩一直都知道公孫筠秀不是張揚的美人。第一眼望去會覺得坯子不錯,屬於柔順安靜的小家碧玉,還算養眼卻無特色。可是,見過她剛纔的笑容,洪詩詩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她的美彷彿醞釀在壇中,窖藏在深處,此時窺見的美好不過是青澀一角,待到時光完成勾兌,再經自信混合調校,真正成熟時必然華美四溢,風姿無兩。
這樣的玲瓏人兒,卻鎖在這平庸宅院裡……
洪詩詩來不及暗歎可惜,就聽四周掌聲雷動,讚歎之聲起伏不息。
從未這樣聚焦於人前,原本專注琴藝沉着冷靜的公孫筠秀不由羞紅了小臉,起身行了一禮,便再也不好意思擡起頭來。
曹虞也站了起來,笑眯眯的,一邊鼓掌一邊走到公孫筠秀身邊,誇讚道:“公孫小姐琴藝非凡,匹配這鳴幽古琴還真是相得益彰啊!”
“大人謬讚,民女不敢當。”公孫筠秀再次屈膝行禮。
教坊中樂官都是閹人,沒有男女大防的顧忌,於是曹虞立刻將她扶起,道:“你絕對當得起,哈哈!想宮中人才濟濟,能勝過你的卻寥寥無幾。相信只要再耐心磨練幾年,你必定能成大器!”
“曹大人過譽了。筠兒還小,以後還要指望大人多多提點呢。”
代替公孫筠秀謙虛的是她的堂叔公孫德。無論與堂侄女關係如何,現在她被人稱讚,他都跟着面上有光,自然要以長輩身份出來客氣兩句。早忘了前一刻自己還在擔心侄女會拆他的臺。
公孫筠秀由着他去溜鬚拍馬,心裡盤算的是另一件事。
“敢問曹大人,如果民女想入教坊,可否爲民女引薦?”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好好的富家小姐,怎麼會想去宮裡做個樂人?要知道,教坊中的樂人都要入樂籍,地位與宮女無異。可宮女到了年紀還能放出來,拿着安家銀子衣錦還鄉。樂人卻沒有明例可循。像公孫筠秀這樣才能突出的,要是得了皇家喜愛,很可能得侍奉終身,最後老死宮中。雖然也能享到些富貴榮華,但到底只能算奴才,哪裡比得上她現在的身份?
“公孫小姐這是在說笑嗎?”連曹虞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瞞曹大人,家父生前愛琴如癡,卻無緣鑽研,所以一直很希望民女能繼承他的志向。就像曹大人說的,宮中教坊人才濟濟,民女如果能進去,定能覓得良師,完成爹爹的遺願。”公孫筠秀以盡孝爲由,努力讓自己的要求聽上去不那麼突兀。
“可是……”曹虞看了看公孫德。
公孫筠秀的孤女身份大家並不清楚,聽她這麼說,自然都看着公孫德。兄弟遺孤寄住在他府裡,卻生出了入宮當樂人的念頭,這不是在大庭廣衆下指責他照拂不周嗎?
公孫德臉色有些難看,公孫筠秀不是絕情的人,早就爲他想好了臺階:“曹大人,本來堂弟滿月之後,堂叔就要送民女回順昌自立門戶的。今天有緣得見大人,民女才生出了這樣唐突的念頭……”
公孫筠秀說得冠冕堂皇,洪詩詩卻知道那並非實情。她如今根本沒有自立門戶的資本,不過是想借着曹虞的關係,一舉脫離公孫家。洪詩詩沒想到公孫筠秀已經對這裡嫌惡至此,寧可去當個樂人,也不願留下。
“這麼說,公孫小姐是真有此意?”
曹虞的小眼珠子一轉,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公孫筠秀是個人才,若是網羅了她,其他不說,六公主肯定會很高興,於他又是功勞一件。何樂而不爲呢?
“求大人舉薦。”公孫筠秀跪了下去,鄭重地磕了個頭。
“哈哈,本官面前何用舉薦?公孫小姐只要願意,過兩天就隨我一起回宮吧!”
公孫筠秀還不清楚曹虞已經升官,聽他拍板,不由一怔。
洪詩詩適時點醒了她:“傻孩子。怎麼愣住了?還不快謝教坊使大人成全?”
公孫筠秀領悟,隨即行禮拜謝。
曹虞連連擺手,眯着眼笑道:“到時候本官差人來接你,記得帶上鳴幽琴,六公主肯定會想聽一聽你用它彈的梅花三弄。”
事情就這樣三兩下敲定了,公孫德一時轉不過彎來。
堂侄女要離開他很高興,可怎麼曹虞一句話,他就得把鳴幽琴賠上了呢?那琴在公孫家幾十年,價值早就翻了不知道多少倍。如今更是名聲大噪,說不定萬金都值了,怎麼能白白給了小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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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中不平,但公孫德卻不好發作。曹虞都把公主搬了出來,他就算項上再多出兩個人頭,也不敢反對呀。
說來說去,都是這個堂侄女沒事找事。公孫德壓抑着胸中的不滿,暗暗決定宴會過後再找她算賬。
至此,滿月宴上的插曲落下帷幕。
公孫筠秀被洪詩詩留在了上席,坐在她身旁,陪着堂叔一起招呼客人。
推杯換盞,賓主盡歡,其樂融融。
宴會後,公孫德耐着性子送走賓客,之後便立即與洪詩詩商量,想讓堂侄女將琴留下。洪詩詩覺得留琴不如留人,於是同他分析了幾句利弊,公孫德覺得有道理,便將此事交與她全權處理。
之後,洪詩詩便主動去到公孫筠秀的房中。這還是公孫筠秀到德安後,她第一次過來。
剛走到門口,她聽見潤蓮帶着哭腔在說:“……小姐進了宮,奴婢怎麼辦?奴婢不會撫琴……那位曹大人一定不會讓奴婢跟着您……”
“潤蓮……”
公孫筠秀似是嘆了口氣,洪詩詩雖然看不到她的模樣,卻能聽出她聲音中的無奈。請求入宮只是一時衝動吧?洪詩詩猜她現在可能已經後悔了。
憑心而論,洪詩詩還是很希望公孫筠秀能留下來,所以答應丈夫來勸她。畢竟在洪詩詩陷入困境時,公孫筠秀是這府裡唯一一個對她伸出援手的人。洪詩詩也想有機會報答她的善良,照顧她,甚至爲她選個好婆家。可是,內心深處,洪詩詩又有一點不想公孫筠秀留下來。只因她見過她最壞的一面,每每遇上,總是讓她記起自己的心思有多醜陋。
“筠秀入宮以後,你可以留在府裡。跟在我身邊,可好?”
洪詩詩沒有敲門,直接進了屋,邊走邊對潤蓮親切地笑了笑。
不知怎地,公孫筠秀被那笑容激起一陣惡寒。
“謝、謝夫人。”潤蓮傻傻地道謝,臉上還掛着兩道淚痕。
洪詩詩掏出手帕,幫她擦了擦。潤蓮受寵若驚,又連着說了好幾個謝謝。公孫筠秀沒有將洪詩詩的所作所爲告訴潤蓮,所以潤蓮對洪詩詩並無芥蒂。
“潤蓮的身契還在程家,我入宮以後,她必須回芮城。”公孫筠秀生硬地將潤蓮拉回自己身邊,神色間明顯掛起了防備。
洪詩詩假裝沒看到,又對潤蓮說:“院子裡還沒收拾好,你去幫把手吧。”
潤蓮聽話離開了。
屋裡就剩下兩個人,洪詩詩拉着公孫筠秀,面對面坐下。
“你擔心我對潤蓮做什麼?”她問。
公孫筠秀不答。洪詩詩從來不是一個親切的人,她剛纔對潤蓮的態度,讓公孫筠秀本能地警惕起來。
她的直覺沒有錯,洪詩詩的確對潤蓮起了心思,她也不想瞞着公孫筠秀:“潤蓮長得挺端正,性子也不錯。我想把她留在身邊,給你堂叔做妾室。”
今天在宴會上洪詩詩就看出來了,潤蓮入了公孫德的眼。
公孫筠秀聽得身子一顫,立刻斬釘截鐵地拒絕:“不可能!”
白仙芝與李詠秋的事纔過去多久?!公孫筠秀可還記憶猶新着呢,斷不會把潤蓮推到這個火坑裡。
看她憤怒的模樣,洪詩詩也不惱,淡淡笑道:“你都問過她,也許她自己願意呢?”
“這種事……怎麼可能願意?!”
“她現在只是個小小的丫鬟,擡了姨娘就是半個主子。爲什麼不願意?”
“嬸母是覺得她性子好拿捏,所以想把她留在身邊,利用她籠絡堂叔吧!”公孫筠秀一針見血。
洪詩詩沉默了片刻,眼神幽深,“你長進了。”
“是嬸母教得好。”
嘴上嘲諷着洪詩詩,公孫筠秀卻覺得心裡像刀割似地疼。她怎麼會覺得這個女人像自己的母親呢?她真是瞎了眼,當初纔會同情她。
洪詩詩又笑了,笑容中滿是自嘲,“我知道你恨我……”
“我不恨。”不客氣地打斷她,公孫筠秀低下頭:“您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在這個府裡生存下去。嫁夫隨夫,我懂。您什麼都不用說了。”
她懂,卻不代表她能認同。這個府裡的一切都已經成了她最不想觸碰的記憶。她不想聽,不想問,只想快點走。潤蓮也不能留下。
洪詩詩沒有如公孫筠秀所願閉上嘴,而是反駁她說:“不,你不懂。我不是爲了生存,而迫不得已。”
公孫筠秀擡頭望她,不解。
“我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給了你堂叔。我也想不求回報,做個賢良淑德的好妻子。可是每當我看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就會嫉妒得發瘋發狂……”洪詩詩閉目搖頭:“我只想撕爛那些女人的臉,那是我的丈夫……她們憑什麼……”
痛苦浮上來,洪詩詩深吸一口氣,將它們統統壓回去,“等你將真心許了人,你就會知道,自己的心眼原來這麼小,針眼似的,根本容不下第三個人。”
“那您爲什麼還要把潤蓮送給堂叔?!”公孫筠秀髮現自己果然不懂了。她看不懂洪詩詩的前後矛盾。
“因爲我現在有了長安,他纔是我的全部。你堂叔根本不值得託付……”洪詩詩冷哼一聲,眼中全是死心之後的漠然,“我只恨自己沒有早些想明白,白白折磨了自己這麼多年,還連累了長佑……”
還有李詠秋。公孫筠秀在心裡默唸着。
洪詩詩的悲慘並不是她一人造成的,公孫德也要負上很大一部分責任。公孫筠秀心疼她,卻再也無法給她任何同情。因爲她雖然反省了自己的錯誤,卻依然要拉潤蓮下水,這宅院之中的生活已經徹底扭曲了她。公孫筠秀只希望,小堂弟公孫長安會是她的救贖。
見堂侄女遲遲沒有任何表示,洪詩詩明白自己的坦白贏不回她的理解了。
掩飾好心底的失落,她故作輕鬆地說道:“瞧我,和你一個丫頭說這些做什麼。”
說完,她又掏出一張銀票放在公孫筠秀面前,“這錢是你當初給我的,你拿回去吧。”
洪詩詩已經拿回了主母地位,的確已經用不着公孫筠秀的幫助。可是,公孫筠秀卻沒有收下那錢。
“筠秀在府上打擾多時,這些銀倆還請堂嬸代堂叔收下。一點酬謝,不成敬意。”
公孫筠秀不是大方,只是想還清這筆人情債,與堂叔兩不相欠。
洪詩詩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意,但還是勸道:“教坊在宮中,環境必然錯綜複雜,你確定你真想去嗎?如果你留在這裡,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等你出了孝期,爲你找一戶好人家……”
“筠秀心意已決,嬸母不必費心了。”
雖然入教坊的確是公孫筠秀一時衝動,但她此刻並不後悔。相反的,聽完洪詩詩剛纔說的話,她反而更加堅決了。
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她,洪詩詩改口道:“那鳴幽琴……”
“曹大人讓我帶着,我自然要帶着。而且三王子之前也說過,要堂叔把琴給我。”這件事上,公孫筠秀不想讓步,所以乾脆截斷了洪詩詩的話。
即使曹虞不說,她也打算將琴帶走。一則,堂叔不懂琴,鳴幽琴留在這裡也是暴殄天物。二則,堂叔從她這裡偷走的財物,買下這張琴都夠了。她現在拿走,不能算白拿。
洪詩詩也覺得理應如此,遂不再糾纏。
離開時,她輕輕地將公孫筠秀鬢邊的碎髮捋到耳後,好似母親爲女兒整理儀容。公孫筠秀呆呆地望着她,眼中升起一片迷濛。
一天後,公孫筠秀送走了潤蓮。
七天後,她到達北澤國都永鄴,入宮廷教坊爲樂女,專司七絃琴。
三年後,大邱、北澤議和。大邱王蒙毅再次求娶北澤六公主賀蘭瑞綺,公主應允。公孫筠秀與其他七名樂女、八名舞姬一道被選爲公主陪嫁,隨她遠赴大邱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