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公孫筠秀安置在牀上,陸驚雷取下腰上的刀掛在牆上,然後從櫃裡拿了套衣服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嬸子,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你幫她把傷口處理一下,還有她的指甲,長得礙事,得好好剪剪。”
公孫筠秀頓時噎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指甲可是爲了撫琴特意留的,什麼時候成了礙事的東西?!
“去吧,髒衣服記得丟到衣簍裡,我回頭給你洗了。”
豹嬸應承下來,從櫃子裡翻出幾個小瓶子,又找來剪刀,然後坐到公孫筠秀的身旁。將藥油倒在手心搓開,她用力揉起公孫筠秀的額角。那裡之前在馬車上撞了一下,紅紅的,已經腫成了一個大包。
嘶——
公孫筠秀痛得一抽,卻不敢拒絕。
“叫什麼名字?”豹嬸問她。
“公孫筠秀。”
“今年多大了?”
“十四。”
公孫筠秀的回答讓豹嬸愣了愣,而後嘆了句:“還沒及笄啊?”
公孫筠透猶豫了一下,說:“還有半年。”
十五及笄,結髮待嫁。其實公孫筠秀是十月生的,還有三個月就十五了。她想把自己說小點,看能不能拖住所謂“成親”的時間。
“那也差不多了。”豹嬸對年紀並不在乎。
掰過公孫筠秀的肩膀,上下左右仔細地瞧了又瞧,她的眉頭漸漸擰成了疙瘩。她不太明白陸驚雷爲什麼會對這個小姑娘動心。
看樣貌雖然是個清秀的,但這寨子裡強過她的姑娘不是沒有。再看身子骨,肩削腰細,胸脯裹在男裝裡幾乎看不到曲線,換了女裝估計也強不到哪裡去。跨骨也是不寬,明顯不利生養。雖然眉眼帶着文氣,柔弱的感覺與山野里長大的很是不同,可這又有啥稀罕呢?也許再過個兩年,人長開了會好些,但現在到底是哪裡吸引了爺們的目光?豹嬸思忖着,眉頭更是糾結。
陸驚雷長到十七歲,身邊除了她的侄女劉杏兒,也沒有旁的女子。看他倆青梅竹馬,還以爲能夠開花結果,沒想到好不容易等到他求親,侄女卻一口回絕了。這還沒兩天呢,陸驚雷突然就擄了另一個女人回來。豹嬸的心裡可謂是又喜又憂。
喜的是養子終於可以成家,憂的是她弄不清此舉是否存着賭氣的成份。還有,這搶來的新娘到底能不能與他同心同德呢?
突然被抓住左手,公孫筠秀下意識曲指握拳,頓時惹來一陣好疼。豹嬸利落地掰直了她的手指,擦去斷甲上的血跡,瞅着那一片殘殘缺缺,心裡還是憐惜的,拿着剪刀比劃了半天,才選好下手的角度。
公孫筠秀的手白嫩秀氣,可仔細一摸就能發現不少薄繭。那些繭子自然不是操持家務磨出來的,多半是因爲練字或撫琴的緣故。有教養的好人家的女兒,這一發現並不能讓豹嬸感到滿意,生活在這個寨子裡的女人並不需要那些多餘的花架子。
“你既來了,就要安心。嫁給驚雷以後只管順着他,其他的不要多想。”豹嬸的語氣不輕不重,就像尋常人家婆婆訓導兒媳。
公孫筠秀抿了抿脣,沒有答話。屋子裡只剩下剪刀斷甲發出的“咔咔”聲響,孤單得刺耳。
見她沉默不語,豹嬸忍不住多瞧了兩眼,發現她兩眼發直,視線似乎停在了牆上的刀柄上。
“祁風寨裡,被搶來的女人沒有一打也有半打,一開始都是哭哭鬧鬧、尋死覓活的。可到最後全都認了命,現在也都過得好好的。人的一輩子都是老天爺一早定下的,好也是過,歹也是過,想不開的話只會苦了自己。”豹嬸擔心公孫筠秀是個偏激的,於是勸慰了幾句。
聽聞這番說話,公孫筠秀擡了擡眼簾,瞬間又重新垂下,一閃而過的不屑快得讓人來不及分辨。
這時,三名大漢哼哼嘿嘿地走了進來,肩上擡着三口樟木箱子。那都是公孫筠秀落下的行李。之前被稱作“六哥”的黑衣男走在最前面,除了箱子,他的右手還抱着一張七絃琴。在屋內尋了空處,將箱子與琴往地上一撂,他不緊不慢地拍掉肩上身上的灰塵,而後毫不避忌地打量起公孫筠秀,眼神中有好奇也有與豹嬸同樣的不解。
和陸驚雷不同,“六哥”面上匪氣頗重,雖然不及他個兒高,但身材壯碩,肌肉遒勁,胳膊粗過公孫筠秀的大腿,往那兒一站跟座大山似的,令人心生畏懼。
不喜歡他無禮目光,公孫筠秀側了側,將自己縮在豹嬸身後。
“辛苦哥兒幾個了,都回去洗洗,一會兒上穀場喝酒去!”
陸驚雷正巧回來,不動聲色地攬着“六哥”的肩膀,將幾個男人帶出了屋子。
“我也該去做飯了。”豹嬸跟着起身,也走了出去。
等陸驚雷再進來,屋子裡就只剩下他與公孫筠秀兩人。
陸驚雷換上了一身藏青長衫,袖口捲到手肘,露出線條結實的小臂。他徑直走向公孫筠秀的行李,拿起那張七絃琴看了看,轉頭說:“這琴已經壞了,寨子裡沒人會修,扔了吧?”
公孫筠秀沒說話,看着琴上的斷絃,還有琴身磕出的裂痕,不由面色一黯。那張琴雖不名貴,卻是母親生前所贈,已經陪了她十年之久。
“你要是捨不得就留下來好了。”
見她如此神情,陸驚雷便把牆上的刀取下來,徑自將琴掛了上去,好像它原本就該安置在那裡一樣。接着,陸驚雷又從靴子裡抽出隨身的匕首,輕鬆撬開了那幾個樟木箱子。
三個箱子裡除了最小的一個裝了幾件堂叔與周媽媽的東西,其他的都屬於公孫筠秀,中間有一箱更是她的嫁妝。
看着陸驚雷抖開那件鮮紅如血的嫁衣,公孫筠秀不禁悲從中來。那衣裳還是母親手把手地帶着她,花費了好幾年心血,一針一線繡制而成。出嫁從夫,也曾經是她憧憬,還有記憶裡溫文爾雅的清風哥哥,不知何時只剩下揪心的模糊。
一個月前,孃親溘然而逝,留下遺書交待她投奔身在芮城的姨母,務必趕在百日內與早有婚約的清風表哥完成婚事。因爲按北澤的習俗,重孝百日內仍可嫁娶,否則就要依例守孝三年。她的孃親早在纏綿病塌時就已爲她謀劃好後路,不願耽誤她一分一毫。可這殘忍的周到,好似傷口敷鹽,生生痛滅了她對姻緣的企盼,更別提她如今還落到了山賊的手裡。一想到未來的歸宿,她只覺眼前一片漆黑。
“這衣服是你自己繡的?”陸驚雷細細翻看着衣上的刺繡,手指沿着紋路輕輕描繪。
公孫筠秀點頭,垂低目光。
“比小杏兒繡得好,你就穿着它嫁給我吧!”
這個人,總是把一切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好像他們早就相熟似的。公孫筠秀嘴角輕抽,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譏誚。
陸驚雷眼力極好,自然沒有錯過那個細微的表情。他放下嫁衣,若無其事地繼續翻查箱內物品,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壓在箱底的一個匣子。
公孫筠秀知道匣子裡有孃親爲她備下的陪嫁首飾,還有一些銀票和地契。雖然談不上豐厚,但也絕不寒磣。以爲賊人見了會立刻收了去,卻不想陸驚雷只是瞄了一眼,一個轉身,就將匣子塞進了她的懷裡。
“首飾很好看,一會兒把頭梳好,挑兩件戴上。”陸驚雷燦然一笑,齒白如貝。
公孫筠秀微微一怔,隨即瞭然。人都已經是他的了,何況這些東西?交到她手裡她也帶不出這寨子。此刻的大方不過是惺惺作態而已。
翻到另一個箱子,陸驚雷突然發出感嘆:“怎麼這麼多綠衣服?”
整整一箱常服,外袍、中衣、小衫乃至肚兜,一半多都是綠色,或濃或淡,大多繡着竹紋。偶爾有兩套鵝黃、煙紫,也能見着竹葉點綴。
“你很喜歡竹子嗎?”陸驚雷兩指一夾,拎起一件繡着竹葉的肚兜衝公孫筠秀晃了晃,笑得玩味。
如此輕薄的舉動,立刻羞得公孫筠秀兩頰通紅,幾乎是本能地衝上去,想要搶回自己的私物,卻被陸驚雷順勢一帶,整個落在了他的懷裡。
面對面,身貼身,公孫筠秀的臉由紅轉白,想要退開,卻已經沒了去路。
一手扣住公孫筠秀的兩隻腕子,一手勒在她的腰間,陸驚雷湊近她的臉,平鋪直述道:“你還沒有回答我。”
力氣拼不過他,公孫筠秀掙脫不出,只得偏開頭,避開他近在咫尺的氣息,顫聲道:“竹子……應了我的名字。”
“名字?”陸驚雷不解。
“筠是竹頭筠,竹子的意思。”
“文人就是酸,最喜歡繞這些彎子。”陸驚雷嗤鼻,對字中深意頗不以爲然。
一個山賊,目不識丁並不奇怪。回想起祁風寨寨門上飄揚的那面錯字旗幟,公孫筠秀不禁有些好笑。
見她神情放鬆下來,陸驚雷繼續問:“以後我叫你竹兒可好?”
公孫筠秀愣了愣,終於找回了力氣,將他推開幾寸,低頭應道:“悉聽尊便。”
人被他擄了來,嫁娶都由了他,這名字就算是叫成阿貓阿狗,只要他樂意,她又何來置喙的餘地?
“竹兒。”陸驚雷立刻笑眯眯地喚了一聲。
“嗯。”
低聲應着,公孫筠秀又退了一步,抽了抽腕子。這回陸驚雷不但鬆了手,還將手中的肚兜還給了她。
“這個寨子豹叔當家,我在小輩裡排行第九,他們叫我小九、九弟或者少當家,弄得官府都以爲陸九是我的本名。”
官府?只怕是緝拿令上喚他陸九吧?公孫筠秀打了個寒顫。
“我喜歡你叫我驚雷。”
陸驚雷美滋滋地說着,像是給予了公孫筠秀一項了不得的特權。公孫筠秀抿脣,不語。
在箱子裡挑揀了一下,陸驚雷選了一套衣遞給她,“換上吧,我一會兒叫小杏兒來給你梳頭,晚上大夥兒去穀場慶功,你正好認認人。”
仍是沒有拒絕的機會,陸驚雷說罷便離開了屋子。身邊突然少了一道阻障,公孫筠秀驟地一冷,不由抱緊了手中的衣裳。
慶功。他們劫了財,殺了人,卻把它當成一件大功來慶賀。他明明是擄了她上山,卻弄得兩個人好像兩情相悅似的。
呵呵……
公孫筠秀突然想笑,臉上卻僵得厲害,眼眶裡似乎有熱意涌出來,卻遲遲未曾到達。就在她感覺整個面部都要扭曲的時候,已經離開的陸驚雷突然又折了回來。
公孫筠秀彎着腰,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驚恐地瞪着他,他卻只是和煦一笑,然後不急不徐地拿起之前隨手擱在箱子上的環首尖刀,再度離去。
怕她會想不開自裁嗎?
公孫筠秀終於笑了出來,冷冷的,毫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