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公孫筠秀隨着白仙芝到了鳴琴閣。
巳時剛到,光陰正好。琴閣像往常一樣開着,但是門前多了兩名彪形大漢把守。灰衣勁裝,腰掛長劍,他們面無表情的樣子倒是和祁風寨的山匪們有點相似,不過少了些戾氣,多了幾分威懾。想來,應該是那位樂正大人的隨護。
白仙芝蓮步款款,行至閣內。兩大漢不約而同地側了一眼,卻未有動作。店裡的夥計見着則立刻迎了上來,恭敬地對白仙芝喚了聲二姨娘。公孫筠秀只到過琴閣一回,夥計們並不識她。
“老爺呢?”白仙芝問夥計。
“老爺和曹大人在後院……”
不等夥計說完,白仙芝便邁開了步子。
琴閣的後院面積超過公孫府裡的那一個,是公孫德爲了招待喜愛琴瑟的文人雅客們特意闢出來的,在佈局擺設上花了不少心思。
公孫筠秀隔着院門,就看見各色應景的秋菊探出頭來,即別緻又熱鬧。院中雖無高大的樹木可蔭,卻搭了一段長長的廊架,供粗壯的紫藤攀附纏繞。可惜天寒葉枯,有些零落。
廊架的盡頭,依稀能瞧見幾個人影。
白仙芝剛要跨入院中,就聽有人輕喝一聲:“來者何人?”
話音未落,兩道灰影就擋在了她的面前,將她駭了一跳。
公孫筠秀跟在白仙芝身後,一時沒停住,踩到了她披在臂上的紗羅巾帛,不但絆了她一下,自己也不受控制地往後倒去。
“哎呀!”
白仙芝低呼一聲,公孫筠秀本能地伸手去扶她,卻被她帶得重心全失,眼看兩人就要摔作一團。還好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從身後託了一下她的手臂,晃了兩晃,她總算是穩住了身形,連帶也扶穩了白仙芝。
差點出了大丑,白仙芝回身甩了公孫筠秀一個凌厲的眼神。不過,那眼神很快便收在了半道上,換成了略嫌呆愣的模樣。
公孫筠秀順着她的目光回頭,只見一位氣質斯文的儒衫公子站在她身後,顯然就是剛纔出手相助之人。見公孫筠秀望着他,他微微一笑,眉目友善。
“多謝公子。”公孫筠秀曲膝行了一禮。
“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客氣。”
儒衫公子看模樣不過二十出頭,聲音卻十分沉穩。這廂與公孫筠秀說完,那廂便對白仙芝作了個揖,恭敬地說道:“楊正見過白姨娘。”
“楊先生今日怎地過來了?”
此時,白仙芝的眼神已與平常無異。正了正臂上的披帛,她下巴微揚,不動聲色地端起了主人架子。
“楊先生是老爺請來試琴的。”一直被無視的琴閣小夥計終於找到了插話的餘地,一邊同白仙芝解釋,一邊越過白仙芝,對攔阻她的那兩道“灰影”作揖行禮:“二位爺,這位就是我們德安最有名的琴師,麻煩進去通傳一下吧。”
原來,那兩道“灰影”與守在大門外的兩名壯漢是一路的。
明明是自家鋪子的後院,進去卻要請別人通傳。白仙芝挑挑眉,覺得那曹樂正也太能擺譜了。
“還有我們東家的二姨娘,過來找東家的。”
夥計順道說明了白仙芝的身份,卻沒有提公孫筠秀。所以,當白仙芝跟着琴師順利進入後院時,公孫筠秀卻被灰衣隨護攔了下來。
“丫鬟就不用跟進去了。”稍年長的灰衣人說道。
公孫筠秀愣了愣,意識到“丫鬟”是指的自己,青蔥小臉上立刻騰起兩團尷尬的紅雲。有孝在身的她摒棄了一切與鮮豔沾邊的顏色,杏衫白裙,未施粉黛,一身素淨,再加上一直跟在白仙芝身後亦步亦趨,模樣的確有點像她的丫鬟。
聞言,白仙芝拉下了臉。剛纔被嚇得差點摔倒,她還沒有責難這些無理的傢伙。現在她雖然對幫公孫筠秀打抱不平沒什麼興趣,但借題發揮一下也沒什麼不妥。
“你哪隻眼睛看她像丫鬟了?這可是我們公孫家的侄小姐!”白仙芝不悅的時候,聲音會變得又尖又細,就像鍋鏟互相刮擦。
灰衣人眉頭微緊,又看了一眼公孫筠秀,面上的表情並沒有因爲識人不準而變得窘迫,倒像是有點不太相信自己會看走眼的樣子。
公孫筠秀無奈,只好率先露出大方的笑容,息事寧人道:“這位大哥職責所在,是小女子莽撞了。”
一旁的琴師見她如此好性子,不由多看了兩眼。
大約是平日裡威風慣了,灰衣人得了臺階,卻不屑拾級而下,不過也沒有繼續阻攔公孫筠秀。
這時,聽到動靜的公孫德穿過院子,走了過來。
“楊先生來啦!琴在那邊,快請快請!”招呼完琴師,公孫德把目光移到小妾和侄女臉上,奇怪道:“你們怎麼來了?”
“老爺今天帶了祖傳的寶琴過琴閣,又請來楊先生演奏,奴家就想來見識一下。”見了丈夫,白仙芝立刻收起了小性子,笑成了嬌花一朵,“筠秀也有習琴,秋姐姐便讓她跟奴家一起來了。”
“堂叔……”
公孫筠秀不禁有些侷促。這趟來得突兀,她不想惹得堂叔不喜。
“嗯,既然來了,就一起過去吧。”
但見公孫德神色輕快,眉梢見喜,想來與那曹樂正應該聊得十分順利。
一行人穿過紫藤廊架,腳下便多了一座一人寬的石板橋。橋下無水,卻有白色砂礫鋪墊。不厚的一層,用釘耙劃出筆直的紋路,三兩塊大石點綴其間,石覆綠苔,石下砂礫紋路改劃成同心圓樣,如水波靜止,寫意抽象,意境悠遠。
公孫筠秀曾在書中讀到過,這樣的景觀在東邑國的佛寺中常見,名曰枯山水。
枯山水設計講究禪思,石塊即山巒,砂礫即湖海,以微小景觀映射大千世界,入眼所見爲何但看個人胸中溝壑深淺。
公孫筠秀開了眼界,不禁暗歎堂叔風雅,卻不知公孫德弄這枯山水不過是爲了省錢省力,畢竟幾籮砂礫可比挖池養魚造假山方便多了。
過了石橋,就見低矮灌木圍成一隅,其間擺着一張天然石材鑿砌的長形大石桌,以及六張依照原石形態磨製的石凳,看似粗糙,其實匠心獨蘊,與那枯山水相互映襯,倒是極爲匹配。
公孫家祖傳的鳴幽琴,此時就擺在石桌上,而桌旁已經坐了三個人。
一位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眼睛不大,不笑已是兩道彎弧。一位年輕公子,身着月白長袍,袍色雖然簡單,袍上卻是暗紋流動,光澤含蓄卻不失貴重,一看便是織造精細的上等衣料。再加上他金冠束髮,冠上綴着十數顆珍珠,顆顆圓潤飽滿,可見身價不凡。不過他一直側着身在看琴,所以公孫筠秀沒能看清他的長相。倒是邊上那位年輕小姐,才瞟了一眼,公孫筠秀就覺得一陣目眩。
一直以來,白仙芝的豔麗在公孫筠秀的眼中就像是她的標籤一般。每每她擡個眼,翹個首,不經意地一個小動作,就能讓人不得不去注意她。不但美麗,而且帶着一絲侵略性。可今天這位小姐,卻將白仙芝的豔麗輕易地擠到了庸俗的行列。
白仙芝的豔麗,是後天精心修煉的,靠的是紅妝,靠的是風情。而那位小姐卻是渾然天成的美態,熱烈而凌厲。再加上一襲鮮豔的紅衣,讓她整個人猶如一團烈焰,引得人飛蛾撲火,灰飛煙滅也能甘之如飴。
“曹大人,蘭公子,蘭小姐,楊正楊琴師已經到了。”公孫德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三位客人稟告。
“楊正見過曹大人,蘭公子,蘭小姐。”楊正照着公孫德的樣子,也恭敬地行了個大禮。
白仙芝與公孫筠秀自然不能漏過,立刻跟着見禮。
“民婦白氏見過大人,公子,小姐。”
“民女公孫筠秀見過大人,公子,小姐。”
中年男子應該就是樂正曹虞,公孫德一說話他便站了起來。那位年輕公子放下了手中的琴,側身擡頭,卻沒有起身,紅衣小姐也只拿眼睛掃了掃衆人。兩個年輕人的身份倒像是越了曹虞去了。
見三人的目光都停在自己的小妾與侄女身上,公孫德連忙介紹說:“這是賤內與小侄女。她們都沒聽過鳴幽琴的琴聲,想來見識一下,還請大人見諒。”
曹樂正正要說什麼,卻被那公子搶了先:“不必拘禮,坐吧。”
“謝蘭公子。”
公孫德一邊樂呵呵地說着,一邊引着大家都落了座。凳子只有六張,公孫筠秀輩份最小,自然不能搶位置,於是懂事地站到了白仙芝身後。
剛纔行禮時一直低着頭,她沒看到白袍公子的容貌。此時居高臨下,立刻一覽無餘。
有着與紅衣小姐相似的眉眼,容貌出色是一定的。不同於陸驚雷尋那種明晃晃的英俊帥氣,白袍公子讓人挪不開眼的,是他身上的那份淡定與從容。
所謂貴氣,並不是錦衣華服就能堆砌出來的東西,而是在良好的環境與氛圍中一點一滴薰陶培育的,讓人一眼就爲之折服,止不住想去憧憬、仰望的魅力。陸驚雷身上沒有,這位蘭公子身上卻多得溢出來。
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拿陸驚雷那個山賊與眼前的貴公子比較,公孫筠秀不禁心頭一抽。趕緊甩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眼觀鼻鼻觀心,將注意力都放到鳴幽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