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嗎?”
問話的少女名喚王瑤,是八名陪嫁樂女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專司竹笛,這天正好滿十六歲。從睡醒開始,她就不停地打聽馬車行進的位置,恨不能插翅飛到平冗城內,結束這長達四十二天的漫長旅程,腳踏實地地爲自己慶祝花季生辰。
“你以爲車伕都是土地仙人,能縮地成寸不成?一刻鐘前就說了至少還要一個時辰,你是陀螺嗎?這麼點時間就坐不住了?”
打趣王瑤的是專司琵琶的南彩兒,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不相熟的見了她總會怵上三分。其實她與王瑤最要好,都來自北澤南邊的臨閭城,從小一塊兒長大,情同姐妹。
聽她們鬥嘴是樂女們這一路上最大的消遣,公孫筠秀也不例外。可此刻,她卻沒有歡笑的心情。
原本秋高氣爽的天氣,這兩天卻忽然轉涼。她雖然趕緊把虎皮護膝翻出來戴上,可老寒腿的毛病還是見縫插針地發作起來。再加上一直窩在馬車裡,兩條腿血脈不暢,更是雪上加霜。
“筠秀,膝蓋又疼了?”
司箜篌的諸瑩最年長,也最溫柔細心。發現公孫筠秀頻繁地動腿,就立刻關心起來。
“沒事。”忍忍就好了。
這幾年老寒腿的毛病讓公孫筠秀吃了不少苦頭,她基本已經忍成習慣了。不想讓諸瑩擔心,便假裝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真疼就別忍着啊!告訴程大人,他保準會把御醫請來給你治腿。”南彩兒湊過來接了話茬,還一臉曖昧地對公孫筠秀眨了眨眼睛。
一聽她這話,除了公孫筠秀之外,所有人都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調侃禮部侍郎程仕之和公孫筠秀的關係,是樂女們在旅途中的第二大樂趣。
公孫筠秀無奈,於是佯裝生氣,用手指“狠狠”地戳了戳南彩兒的腦袋,啐道:“就你話多。”
入教坊的第二年,公孫筠秀就在國都永鄴遇上了表哥程仕之。當時他剛剛成爲三王子北澤瑞顯的門人,又娶了尚書左僕射王令王大人的掌上明珠,正是意氣風發、稱心得志的時候。
三王子喜愛舞樂,經常召集門人在教坊舉辦小宴。公孫筠秀琴藝日漸精湛後,每逢侍宴,必定位列樂人之首。一來二去,與程仕之想不遇上都難。
不過遇上歸遇上,程仕之與她並未有過多的接觸。他在朝爲官,岳父又是朝中重臣,公孫筠秀只是教坊中的樂女,身份懸殊不說,光是看在男女有別這一條,就該避嫌。其實,按公孫筠秀的想法,一開始不相認也無妨。畢竟兩人之間已無瓜葛,見面難免勾起前塵往事,徒增傷感罷了。
公孫筠秀覺得,程仕之的想法應該與她差不多,但他是個君子,爲人磊落,所以遇上之後就大大方方地與她相認了,再有相處也十分平淡自然。公孫筠秀自愧不如,所以能避則避。於是乎,兩年來他們交談的次數屈指可數,關係比陌生人深那麼一點,比熟悉者又淺了太多。
本來,在公孫筠秀的刻意迴避之下,教坊中的人並不知道程仕之是她的表哥。直到這次她被選入和親隊伍,程仕之也成了送嫁官員之一,一路上對她諸多照顧,樂女們立刻炸開了鍋。
女兒家本就心思玲瓏,敏感纖細,對男女之事既懵懂又好奇。平時無事都會聚在一起討論哪個侍衛生得好,猜測誰誰誰又動了春心,如今見了程仕之關心公孫筠秀,更像是抓着活生生的例子,不把想像力發揮到極致都對不住自己。
公孫筠秀起初還會面紅耳赤地極力澄清,到後來發現根本沒人理會,也就隨她們去了。橫豎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
誰叫旅途漫長乏味,如果不找些樂趣,真不是普通的難熬。
五年前,大邱國主蒙毅求娶北澤六公主賀蘭端綺未果,一怒之下發兵攻打北澤。北澤王自然不肯示弱,立刻下令全力迎擊。
這一開打就是五年。兩國實力難分伯仲,戰事各有勝負,誰也不能給對方致命一擊,最終陷入膠着,不僅害苦了邊境的黎民百姓,也連累兩國國庫空虛。
三個月前,大邱國主終於做出了讓步,提出議和,但議和的條件竟是再次求娶北澤六公主。北澤王拖着不肯決斷,直到東邊傳來鄰國東邑在邊境蠢蠢欲動的消息。
公孫筠秀不懂國事,但教坊置於宮中,她總能被動地得知各式各樣的消息。比如北澤王擔心東邑會趁火打劫,或與大邱聯手打擊北澤,於是只得妥協議和;比如六公主接到和親旨意後絕食拒婚;比如北澤王后哭着哀求女兒順從父命;比如斯文溫和的三王子請旨出征,斷蕭立誓,要帶領鐵騎踏平大邱……
歷經一番暴風驟雨,六公主最終還是登上了和親的馬車。北澤王爲她準備了極爲豐厚的嫁妝,並親自將她送出了永鄴城。
公孫筠秀親眼見證了這一幕,只覺得心酸莫名。
當今的大邱國主繼承大位後平定內亂,開疆拓土,使國家達到前所未有的繁榮,也算得是雄才大略、英武非凡。可他已經年逾六十,年方十九的六公主嫁給他,又怎麼會是良配?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北澤王纔在他第一次求娶時斷然拒絕。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形勢已經危及北澤的江山基業,哪怕是最寵愛的女兒,他也只能捨棄。
身在帝王家,維繫江山就是他們的天命與職責,六公主賀蘭瑞綺根本沒得選。不過,雖然沒得選,消極抵抗一下卻是可以的。所以,從國都永鄴出發後,公主就一直在找各種藉口拖延行進的速度。
按原定計劃,和親的隊伍本該在二十五日內到達位於邊境的平冗城,然後經峒山關出北澤,進入大邱國境,再用二十天趕赴大邱國都烏蘭城。可現在,她們花了整整四十二天,還沒有見到平冗城的大門。
膝蓋時不時地傳來刺痛,公孫筠秀比王遙更想快些到達目的地。可等待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緩慢。她忍耐着,努力將注意力放在旁人的談笑上,終於等來了馬車停歇的一刻。
王遙第一時間掀開車簾,一股冷風灌進來,夾着幾片晶瑩的雪花。
“到了嗎?”王遙問。
車伕說:“能望見城廓了,大王子出城來接六公主,你們快出來見禮吧!”
一聽這話,樂女們趕緊下了車,公孫筠秀腿腳不便,落在了最後。
另外的馬車上,陪嫁的八名舞姬也先後走下來。經過公孫筠秀她們時,斜眼挑眉,十分不屑。王遙不甘示弱,扮了鬼臉回敬。
樂女與舞姬不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追根溯源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日子長了,滾雪球似的,嫌隙越滾越大。在宮裡的時候管束嚴苛,還能維持住表面友好。自從出了宮,同寢同食的機會多了,摩擦也更多了,大有水火不容的趨勢。
公孫筠秀不喜爭鬥,所以從不參與,但難免會被殃及。比如現在。
走到後面的舞姬看到王遙的鬼臉,經過她時故意一撞。王遙被撞得踉蹌了幾步,踩在了一旁“新鮮出爐”的馬糞上。小丫頭第一反應就是殺豬似地尖叫起來,然後擡起弄髒的腳亂踢,想把髒東西踢掉,卻一不小心踢到了馬腿上。
車伕早就下了馬車,並未握住繮繩,馬兒吃痛彈跳起來,又被王遙的尖叫嚇到,一個甩尾,就往一旁的曠野裡衝去。
“啊——”
倒黴的公孫筠秀此刻正好站在車頭準備下車,車身突然一晃,她便不受控制地往後一栽。
“筠秀!”
諸瑩看到這一幕,立刻嚇得尖叫起來。其他樂女與舞姬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紛紛亮出嗓子,尖叫聲頓時此起彼伏。
與此同時,程仕之正隨公主在隊伍的正前方拜見大王子,聽到動靜,回頭就見一輛馬車衝出了車隊,後面的人羣亂成了一鍋粥。
來不及求證傳到耳中的名字是不是他認得的那一個,本能已經促使他搶過身旁侍衛的馬匹,往那輛失控的馬車飛馳而去,一邊策馬一邊高喊:“筠兒!筠兒——”
“程大人!”
公孫筠秀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塵土,立刻高喊仍在追逐馬車的程仕之。車一動她就從另一邊摔下來了,根本沒在那輛馬車上。可是程仕之以爲她遇險,絲毫沒有留意後方的聲音。
“程大人!”
“程大人!”
“程大人!回來!”
……
南彩兒和諸瑩也開始幫公孫筠秀喊人,但仍是不起作用。
公孫筠秀急得往前跑了一段,把雙手攏在嘴邊,大力喊道:“清風哥哥!我在這兒!”
北風呼呼的,都灌進了她的嘴裡,她咳了兩下,繼續喊:“清風哥哥!別追了!我在這兒!”
程仕之終於有了反應,清風是他的字,這麼多人裡,只有公孫筠秀會叫他清風哥哥。重逢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她這麼叫他。
勒馬回頭,程仕之奔到公孫筠秀身邊。下馬後,停在離她半臂之遙的地方。他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胸膛劇烈地起伏着,不知是因爲縱馬還是因爲緊張。
這一瞬間,公孫筠秀忽地有些哽咽,努力穩了穩聲音,才輕輕地說:“我沒事,車上沒人。”
程仕之點點頭,沒有說話。視線停駐在她的臉上,久久不能離開。
“沒想到程大人的騎術不錯呀!”
說話的是六公主賀蘭端綺,她像觀看餘興節目似地,饒有趣味地看着程仕之與公孫筠秀。在她身邊的還有北澤大王子賀蘭端烈,一身霸氣的玄鐵鎧甲,尊貴威儀,目光深沉。而大王子身後還跟着幾名戎裝將士,其中一位身高傲人,眉目飛揚,面寒如霜。
公孫筠秀看着那人,連給王子見禮都忘了。
陸驚雷!
居然是陸驚雷!
目光交錯了一秒,公孫筠秀就被諸瑩拽着跪到了地上。
“奴婢罪該萬死!驚擾了六公主、大王子,請公主恕罪!”闖禍的王遙已經嚇得魂不附體,額頭磕地,連連求饒。
其他人也都跪下了,跟着說:“六公主恕罪!大王子恕罪!”
公孫筠秀低着頭,眼睛盯着身前的土地,腦子裡亂哄哄的。還有,膝蓋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