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送走了楊正,公孫筠秀正準備回自己屋裡,打算過了午間休憩的時間再去探望嬸母洪詩詩。不想,洪詩詩竟先一步遣了貼身丫鬟來請她。
“小少爺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哭鬧不停,早上一聽小姐的琴聲就安靜了。可現在又鬧了起來,夫人便讓奴婢來請小姐過去,彈琴哄哄小少爺。”
洪詩詩的貼身丫鬟名喚綠鴛,相貌平實,寡言少語,看得出是個踏實忠心的僕人。她得了洪詩詩的指派來請人,公孫筠秀自是不會推辭,立刻和潤蓮帶着鳴幽琴趕了過去。
洪詩詩是公孫家的主母,住的屋子是公孫府裡最大最好的。可公孫筠秀走進去的時候,卻發現裡面竟不如剛纔的偏廳暖和。除了孤伶伶擺在北角的一個小炭盤,屋內再沒有其他取暖的東西。
“大夫說炭火有毒煙,小少爺身子弱,用多了不好。”綠鴛解釋。
公孫筠秀點頭。
“那小姐就別脫大氅了。”潤蓮將剛從公孫筠秀身上解下的大氅又繫了回去,而後轉頭告訴綠鴛:“我家小姐有老寒腿,一受涼膝蓋就疼。”
綠鴛也是貼心的,立刻說:“那奴婢給小姐燒個手爐吧。”
“不用麻煩了,一會兒要彈琴給佑兒聽,用不上的。”
這時,洪詩詩抱着兒子從內室走了出來,聽到她們的對話,說:“手上不用,就放腿上暖着吧。”
“謝謝嬸母。”
公孫筠秀連忙向洪詩詩行禮,卻發現她面色青中泛灰,腮肉凹陷,乍看之下竟是蒼老了許多。而她的小堂弟公孫長佑,被裹在厚厚的襁褓裡,還是像上次見到的那樣,一聲長一聲短地嚶嚶啜哭着,不過這次的音量幾乎只能用微弱來形容了。
想到李詠秋說他很可能命不久矣,公孫筠秀的眼中便充滿了憐惜。
“不必多禮,麻煩你了。”
“侄女應該的,嬸母不用客氣。”
簡短地交談了兩句,見洪詩詩沒有再說話的意思,公孫筠秀便隨她一起沉默下來。
潤蓮擺好琴,綠鴛也把手爐取來了。公孫筠秀坐在琴桌前,等丫鬟把手爐安置在自己膝上,便擡手撫起了琴絃。
想着早上彈的梅花三弄能哄好堂弟,她就沒有另選曲目了。可彈到一半,洪詩詩卻說:“別彈這個了,來一曲秋風詞吧。”
秋風詞原是一首名詩,後被人編成了琴曲,曲子不長,旋律卻十分悲傷。怎麼看都不是適合哄孩子的琴曲呀!
不過,看到嬸母有些飄忽的眼神,公孫筠秀還是依她的意思撥動了琴絃。
“……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隨着琴音緩緩漫散開來,洪詩詩一邊輕輕地拍撫着兒子的襁褓,一邊喃喃吟誦着那首《秋風詞》。
她面上的麻木與眼中的寥落,公孫筠秀都再熟悉不過了。當初她的孃親在聽她撫琴時,也常常露出那樣的神情。都是白白耗盡了相思之後,依然求而不得的鬱結。相比她爹孃的陰陽相隔,嬸母洪詩詩心上的傷痕只怕更加深刻。
公孫筠秀雖然與堂叔公孫德接觸不多,但對他的涼薄還是有些瞭解。且不說對他的髮妻如何,同是小妾,李詠秋得到的關注就遠不及白仙芝。即使有,多半也是因爲她肚子裡的孩子。若她懷的是男娃還好,要是女娃……
公孫筠秀不敢妄斷長輩的德行,但心底還是忍不住爲嬸母與姨娘不值。尤其是嬸母,人前強悍只怕都是爲了掩飾自己的劣境。即使貴爲正妻,失去丈夫的寵愛,兒子又旦夕不保,再不強悍些,就只能等着被炎涼一口一口慢慢吞噬了。
一曲終,公孫長佑的哭聲已經止息,洪詩詩卻沒能從情緒中走出來。於是,公孫筠秀繼續撥絃,重頭又來。
不知彈了四回還是五回,洪詩詩終於恢復了正常,把熟睡的兒子抱回內室,眉頭也開朗了不少。
“七絃琴聲韻悠長,溫柔婉轉,長佑很喜歡呢。”她說。
“要是堂弟再哭鬧,嬸母只管讓人來叫我。侄女願爲嬸母分憂。”
“好孩子。”大約是被公孫筠秀說得動容,洪詩詩走到她面前,難得親暱地撫了撫她的臉頰,慈愛地說:“最近圓潤了,比剛來的時候好看。”
公孫筠秀被說得雙頰一紅,不好意思地回道:“是李姨娘照顧得好,給我吃了很多滋補的東西。”
得知公孫筠秀在芮城病過,李詠秋便三天兩頭的讓人送吃的來爲她食補。後來公孫筠秀老寒腿發作,她更是請了大夫開始爲她藥補。冬天本就動得少,這樣兩頭補着,公孫筠秀自然圓潤了不少,連個頭也長高了一些。
可是,洪詩詩一聽她提到李姨娘,面上的柔和一去無蹤,手跟着也收了回去。
“哼,她倒是會做人。”鼻子裡擠出一聲冷哼,洪詩詩又恢復成從前銳利的模樣。
公孫筠秀不想討沒趣,便叫潤蓮收了琴,起身告辭了。
屋外,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彷彿要將天地間的一切抹成最原始的潔白。可擡頭看天,落下的卻是一片又一片的灰。
“小姐,走快些吧。別凍着了。”潤蓮看公孫筠秀走走停停,磨蹭得很,不禁有些心急。
“好好好,別心急,小心摔……”
話還沒說完,就見抱着鳴幽琴的潤蓮身子一晃,滑了腳。
公孫筠秀連忙去撫她,情急之下叫了句:“我的琴!”
還好虛驚一場,潤蓮很快便站穩了。不過,也沒忘嘟着嘴埋怨:“小姐好沒良心,奴婢要摔倒了,您卻只記得琴。”
知她不是真心責怪,公孫筠秀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琴可是公孫家祖傳的,要是摔壞了,把我賣了都賠不起。我當然要先關心它!”
“誰敢賣小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熊心豹子膽真能吃嗎?”
……
主僕倆一路說說笑笑,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潤蓮要去書房放琴,公孫筠秀便先進了屋。可剛走進去沒幾步,她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地上的水漬一灘接一灘,一直通向她的臥房。看形狀大小,竟像是人的腳印,而且是男人的腳印。所以,當她看到陸驚雷站在自己房裡時,並沒有多大驚訝,只是覺得透骨地涼,就像屋外那些鵝毛大雪都化在了她身上一樣。
“你……”怎麼又來了?
公孫筠秀沒有問出口。早知道他一定會找機會再來,只是安穩了兩個月,心裡的弦鬆了,忽然又看到,有點接受不來。
陸驚雷沒說話,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用她從來沒見過的眼神,深深深深地看着她。不是憤怒,不是威脅,不是熱切,也沒有憐愛。
公孫筠秀看不懂,卻隱隱感覺到一股沉重。她認識的陸驚雷,似乎從來與沉重無緣。他是霸道的,無賴、狂妄、暴虐,甚至一往情深……無論在什麼時候,他的眼睛都會閃耀勃勃的光彩,像兩簇火焰,跳躍不熄,隨時都能將人燙傷。
公孫筠秀覺得她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不認識他的沉重,還有消沉。是的,他眼底的兩簇火苗就像快要熄滅了一樣。那不是消沉又是什麼?
今天的陸驚雷沒有穿戎裝,而是一身平民裝束。
那件窄袖束腰的藏藍長袍,她前後見他穿過很多次。雖然是密實厚重的土布做的,卻沒有縫進去半片棉花,貼在他的身上,甚至能看出胸前與後背肌肉緊實的輪廓。在這樣的隆冬裡,就算他裡面還穿了中衣,那衣裳也和單衣無異。他卻像完全感覺不到寒冷,脊背挺得筆直,兩手自然垂在兩側,不見半點畏縮姿態。
反觀都快被潤蓮裹成雪球的自己,公孫筠秀心裡稍稍有些不平。見他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她也不想搭話。於是解開身上的大氅,展開晾在衣架上。大氅上沾了雪,進門就化成水,溼溼的一片。看到陸驚雷的那件被丟在椅子上,公孫筠秀遲疑了一下,拿起來與自己的掛在一處。
靜靜地看着她的動作,陸驚雷的目光又深了一分。
“小姐,屋裡的炭火可還燃着……”
潤蓮送琴回來,還沒見屋,就先關心起屋裡的炭盆子。主僕二人一上午都不在屋裡,要是炭火熄了,她得去再弄些來,免得凍着她家小姐。
“你去吧。”
擔心陸驚雷會傷她,公孫筠秀把她堵在了門口。
透過門縫看到陸驚雷的影子,潤蓮嚇得眼珠子都要凸出來,恨不能馬上逃走,卻又不放心自家小姐。
“我沒事,你去吧。”公孫筠秀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然後栓上了房門。
回過頭,她看到陸驚雷往屋中的炭盆子裡丟了個東西。那炭火已經十分微弱,要引燃那個東西有點困難,不過立刻就升起一股青煙。
公孫筠秀走近兩步,這纔看清楚那東西是一個墨綠色繡着竹紋的香囊。那是她繡的,楊正上午還系在腰上的那一個。
“這是哪兒來的?你搶了楊先生?!”公孫筠秀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