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了決定,就一刻都不想再耽擱。公孫筠秀吩咐潤蓮開始收拾行李,自己則去了嬸母的居處,與她話別。
洪詩詩經過一段日子的調理,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不再每天臥牀,但氣色仍然不見紅潤。公孫筠秀進房的時候,她正站在兒子曾經的搖籃前輕輕地推着。空蕩蕩的搖籃隨之擺動,發出孤寂而規律的嘎吱聲。
小堂弟公孫長佑去世的時候,洪詩詩正陷在小妾被毒害的風波里。除了葬禮後按風俗必須燒掉亡兒穿戴的衣物,其他的舊物都沒來得及處理,也無人幫她處理。
雖然已經過了哀痛欲絕的階段,但睹物總是傷人。於是,公孫筠秀走過去,伸手止住那令人心酸的搖擺,將堂嬸扶到椅子上坐下。
“堂嬸……”
望着洪詩詩憔悴的容顏,公孫筠秀忽地十分不忍。如果她走了,陪伴堂嬸的只怕永遠只有這滿屋的清冷了。
“你要走?”聽到公孫筠秀辭行,洪詩詩臘黃的臉上又多了一層灰暗,輕輕地,她問:“是要回程家嗎?”
公孫筠秀搖頭,“回順昌。”
“順昌的老宅不都被你賣了嗎?”
“還有些田地在。”
當初離開的時候,公孫筠秀把能賣的都賣了。可田地是祖產,孃親再三交待過不能變賣,她纔沒有碰它們。沒想到現在倒是要靠那些田地來活命了。
“嬸母,你可願意隨筠秀去順昌?”
洪詩詩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不過很快就熄滅了,“嫁夫從夫。而且,就算我要走,也沒着跟着你走的道理。”
知道是自己異想天開了,公孫筠秀尷尬地笑了笑。她是怕自己一走,堂嬸便失了最後的支持,終有一天消磨在這方寸宅院中。但她的身份只是堂侄女,就算堂叔再不喜這個嬸嬸,也不會隨便放妻子離家惹人恥笑的。
思來想去,公孫筠秀從從隨身的荷包中掏出一百兩銀票,交到了洪詩詩手中。
“嬸母,這些錢你拿着,以備不時之需。”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銀兩?”洪詩詩看到數額,大爲吃驚。
“這是我離開芮城的時候姨母給的,我想您以後應該比我更需要它。”公孫筠秀說的是真心話。
現在伺候洪詩詩的僕人,拿了好處才肯盡責。如果她走了,嬸母又無銀錢傍身,日子恐怕會要多淒涼有多淒涼。一百兩銀子往長了看不算多,但至少近兩年可以保她不愁。公孫筠秀只希望過一段時日堂叔的氣消了,會想起憐惜自己妻子,讓她的日子不再如此艱難。
“這錢都給我了,你怎麼辦?”洪詩詩仍是皺着眉。
“我……無妨,嬸母拿着吧,這是筠秀的心意。”不方便透露自己的陪嫁失而復得的事,公孫筠秀只得閃爍着敷衍過去。
洪詩詩沒再說話,只是將銀票攥在手裡,然後久久地看着她,傷感的眼神着帶着難解的複雜。
這晚,公孫德自琴閣返家,剛進門口就見到許久不見的正妻洪詩詩站在門旁等他。
早春剛至,寒意仍是料峭,洪詩詩削瘦的身軀單薄得好似一隻風箏,隨便一陣小風就能帶走似的。
公孫德眉頭一緊,正要冷漠地擦肩而過,卻聽她幽幽地問道:“老爺可否聽妾身一言?”
步子已經邁出一半,終是收了回來。
公孫德偏頭,看見妻子嘴角的笑容,既熟悉又陌生,彷彿又回到了年少初見的那段時光。
飯桌上見着堂叔,公孫筠秀便提出了想回順昌老家的事。李詠秋有些意外,卻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於是什麼也沒說,全權交由丈夫定奪。公孫德也是意外,考慮了一下,才說讓她再等一段,待到李詠秋生產之後,他會親自將她送回去。
“堂兄就你一個女兒,順昌那麼遠,我怎麼能讓你一人回去?而且李姨娘馬上就要生了,家裡女眷不多,你在這兒,堂叔也多個幫手啊!”
一番話在情在理,公孫筠秀不好推辭,只得點頭。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數着日子,一直數到三月初九。風平浪靜中,李詠秋終於有了臨盆的徵兆。
公孫長佑去世以後,李詠秋肚子裡的孩子成了公孫德唯一的子嗣,緊張程度可想而知。自她開始產前陣痛,兩位經驗老道的穩婆和四名僕婦就守在了她的房中,沒有經驗的丫鬟們都被隔絕在外。
公孫筠秀同樣未嫁人,不方便留在李詠秋跟着,於是隨公孫德守在了外室。令人意外的是,入夜之後,一直被隔絕在外的洪詩詩也趕了過來。雖然她備受丈夫冷落,卻也是堂堂正正的公孫夫人,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於情於理都能說得過去。而且,公孫德對洪詩詩的到來並無微詞,其他人就更沒有置喙餘地了。
公孫筠秀沒有料到的是,李詠秋這一痛,就痛了一整天,直到半夜三更孩子都沒生出來。穩婆出來報過很多次消息,從最初的問題不大,到後來的胎位不正有些困難,最後成了胎兒過大難產,竟是一次壞過一次。
李詠秋的哭喊也從最初的規律發展成後來的凌亂不堪,聲量最大的時候幾乎能掀翻屋頂,入夜之後卻明顯地一聲弱過一聲。
過了丑時,穩婆再次出來,兩手都是鮮血,只聽她說:“公孫老爺,這樣下去兩個都保不住了,您選一個吧,興許還有活路。”
公孫德本來站着,一聽這話便跌回座椅,好半天都說不話來。
公孫筠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不敢越過堂叔貿然開口。
片刻之後,一直像木偶一樣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旁的洪詩詩開口了,“當然是保孩子。”
短短几個字,鏗鏘有力,殺伐決斷。
公孫德被震回了神,想要說什麼,卻在和洪詩詩四目交匯之後徹底放棄了。只見他沉重地點了點頭,算是附和了妻子的意見。
“這怎麼行?!”公孫筠秀差點尖叫出來。
保孩子就意味着放棄李詠秋的性命,說難聽點就等於直接殺了她,公孫筠秀沒想到堂叔堂嬸會如此簡單地決定一條人命的去留。
“那你有辦法?”洪詩詩反問。
公孫筠秀被問得啞口無言。她想說不要孩子,保住大人,可那孩子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救一個就是害了另一個,如果不選就是一屍兩命。公孫筠秀年紀輕輕,何曾做過這麼殘酷的選擇?無法決斷又無力相助,公孫筠秀咬牙隱忍,淚如泉涌。
穩婆得了明示,當即轉身回了內室。不多時,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兒被抱了出來。清亮的啼哭在房中迴響,掩蓋了李詠秋所有的動靜。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得了個大胖小子!”穩婆邀功似地將孩子送到公孫德與洪詩詩面前。
夫妻倆抱着孩子喜不自勝,沒有人問起李詠秋。
公孫筠秀見一名陪產的僕婦走向自己,連忙上前,想打聽李詠秋的情況。那僕婦卻先一步悄聲說:“李姨娘想見侄小姐。”
還以爲李姨娘已經撒手人寰,知道她仍然活着,公孫筠秀不禁萬分欣喜。可當她踏進內室,置身在滿屋濃重的血腥味之中時,卻發現李姨娘已是強弩之末。
汗水浸溼了她的頭髮,一綹綹粘在她的臉上,髮色墨黑,面白如紙。
“筠秀……”
一見到公孫筠秀,李詠秋便伸出手,好像攀巖之人把手伸向維繫生命的繩索。
僕婦在公孫筠秀耳邊輕聲提醒:“姨娘大出血止不住了,小姐有什麼話就抓緊時間趕快說吧。”
說完,她便識趣地退了出去,留下兩人臨終決別。
不知怎地,公孫筠秀定在那兒,兩腿跟灌了鉛似的,怎麼也挪不動了。她見過死亡,知道死亡的可怕,所以她不想靠近,不想再經歷一回。李詠秋卻不知道這些,她以爲公孫筠秀還在記恨她曾經的惡言。
“過來,求求你,我快不行了……幫幫我……”李詠秋費力地懇求着。
內心的善意終是戰勝了恐懼,公孫筠秀提起勇氣,兩步跨到李詠秋身前,握住了她的手。冰涼的五指,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力量,只有那輕微的顫抖還能證明生命的存在。
“鳴琴閣是你爹借錢給老爺開起來的,老爺以爲你手裡捏着當年他寫下的借據,所以要我好好籠絡你。”
知道自己時間無多,李詠秋單刀直入,將公孫筠秀說得滿頭霧水。
不等她開口詢問,李詠秋繼續說:“我知道你沒有那借據。但是我死以後,你一定要假裝借據還在你手裡,懂嗎?有了它,你才能在這裡安身立命!你堂叔……不是個顧念親情的人……”
“姨娘……”
公孫筠秀點頭應允。她本想自己去意已決,但此時此刻說這些已經毫無意義,能讓李詠秋安心上路纔是重點。
“你堂叔以爲你要走,是爲了去程家找人來幫忙討債,他不會輕易放你離開的。你可以將計就計留在這裡……如果你留下來……求你,幫姨娘看照一下你的堂弟……”
李詠秋拼着最後一口氣,要說的就是這個。兒是孃的心頭肉,她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孩子。
“你嬸母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之前懷過兩個孩子,都被她動手腳打掉了。你千萬不要相信她……”
像是嫌刺激不夠似的,李詠秋接二連三吐出令人乍舌的消息,公孫筠秀應接不暇,聽得兩眼發直。
“姨娘求求你!姨娘只能求你了!你一個人回順昌也不見得有好日子,留下來好不好?”也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愛子心切,李詠秋手上忽然有了力氣,掐得公孫筠秀差點痛呼出聲。
知道不答應她,她會死不瞑目,公孫筠秀正要違心點頭,卻被推門進來的洪詩詩打斷了。
洪詩詩手裡抱着李詠秋新生的孩子。
“好妹妹,辛苦你了。”坐到牀上,洪詩詩傾身,讓李詠秋可以看清孩子的面容,“老爺已經給取了名字,叫長安,公孫長安。你安心去吧,我會幫你養大他的,你在天有靈,記得保佑他。”
“你……”李詠秋氣得直打哆嗦。
“怎麼?沒想到我還能翻身嗎?”洪詩詩笑,牙白如雪,“多虧了筠秀,是她告訴我中了硃砂毒,生出的孩子有可能是癡兒。你給白仙芝下毒的時候,沒想到她懷着孩子吧?”
李詠秋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呼出的氣比吸進的多,只是死死地瞪着洪詩詩,眼中全是不甘與憤恨。
“你知道我這個人,向來多疑,所以我就找到廚娘問了問。她說在我懷長佑那會兒,負責給我燉補品的是一個叫玉孃的丫鬟。等我生完長佑,她就被你打發出府嫁人了。你猜怎麼着?我託人去找,還真找着了。她告訴我,我當初喝的每一碗補品裡面,都混了一點硃砂。我能活到現在,真不是我命大,而是她膽子太小,根本不敢往多了放。不過我的長佑就倒黴了,還沒出生就被你毒成了傻子。”
洪詩詩越說笑容越盛,好像她說的內容真的很有趣似的,“我把這事告訴老爺,老爺一開始還不信。公孫家最最溫柔的李姨娘怎麼會做這種事呢?呵呵,於是我呀,讓老爺招來蘭香,然後像當初對綠鴛一樣,對蘭香施了一頓家法。那蘭香呀,就把你怎麼教她毒害白仙芝的事全招了。你也真是聰明,知道叫她一起跟着中毒,擺脫嫌疑……”
公孫筠秀在一旁聽得毛骨悚然。她看見李詠秋的血,從牀上蔓延開來,染紅了洪詩詩的衣衫,洪詩詩卻渾然不覺,依舊說得眉飛色舞。她本能地捂住耳朵,衝出了房門。
“小姐!”
一直守在門外等消息的潤蓮看見主子撞了鬼似的,一臉蒼白地衝出來,立刻上去將她扶住。
公孫筠秀想說話,可是胃裡一陣翻騰,只得扶着廊柱,哇哇大嘔起來。
潤蓮嚇了一跳,連忙撫着她的後背,“小姐,這是吃壞東西了嗎?”
公孫筠秀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不明白,堂叔家的這些女人都瘋魔了不成?表面上看着再正常不過的人,背地裡爲什麼一個比一個喪心病狂?明明都是婦道人家,害人性命卻毫不手軟,一計連一計,一環又一環,謀算計較,冤冤相報。哪一個都很可憐,卻哪一個都不值得同情,害人被害,簡直是惡夢一般的循環。
“小姐?”
廊上燈籠火光昏暗,潤蓮拿出帕子幫公孫筠秀擦去嘴上的,見她臉色難看至極,不禁擔心不已。
緊緊抓着潤蓮的胳膊,公孫筠秀努力了半天,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們回去。”
“奴婢去拿個燈籠照路。”
潤蓮想回屋拿個燈籠,公孫筠秀卻再也等不得,拋了她直接就衝進了黑暗裡。
“小姐!小心腳下!”潤蓮無法,只得追了上去。
黑暗中的公孫府與白天似乎成了兩個地方,公孫筠秀應該熟悉的,卻一路跌跌撞撞,多虧有潤蓮在一旁跟着,纔沒有摔出個好歹。
走到後院與前廳的交匯處才又有了光亮,有人正在那兒說話。公孫筠秀掃了一眼,原來是剛纔接生的穩婆正在興高采烈地和府裡的什麼人閒聊。
“公孫老爺一舉得男,高興得不了,立刻就賞了我這對玉鐲子,上等的老坑翡翠,值不少銀子呢!真是大方!”說着,穩婆還把那鐲子舉起來對着光晃了晃。
潤蓮一時好奇,轉頭看了一眼,冷不防身旁的主子一下子躥過去,將人家的鐲子搶到了手裡。
“你幹什麼?!”
穩婆大驚失色,回過神來,立刻就要將東西搶回來。潤蓮本能地將她攔住,結果被她在臉上撓出了幾道血痕。
“小姐!”忍着疼,潤蓮艱難地扭頭看向主子。
如果說公孫筠秀之前的臉色難看,那現在更是難看到兩倍有餘。將鐲子塞回穩婆的手裡,她提起裙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自己的居所。
“瘋子!”
穩婆的罵聲還在空中來不及消散,公孫筠秀已經衝進了屋子。
哆嗦着點燃燈盞,只見屋內一片狼藉,所有東西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潤蓮緊接着趕到,跑得氣喘吁吁,倚着門框尖叫道:“呀!這是遭賊了嗎?!”
公孫筠秀一步一晃地走到衣櫃前,櫃門敞開着,裡面的衣物與被褥都被翻到了地上。她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小姐,你的匣子不見了嗎?!”潤蓮跑進來,跟着跪在地上,飛快地將那些衣物和被褥統統翻了一遍。
什麼也沒,公孫筠秀孃親留下的那個匣子,陸驚雷千里迢迢從祁風寨送來的那個匣子不見了。
“這、這……奴婢去找老爺,報官、報官找回來!”
潤蓮急得六神無主,那個匣子裡裝的可是她家小姐全部的身家。她們還要去順昌自立門戶的,沒有裡面的東西,今後的路子就全斷了啊!
“不用了。”公孫筠秀拉住潤蓮,絕望地說道:“東西是堂叔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