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夫人的動作很快,沒多久就將伴娘服成品取來,由於荀久之前特地吩咐了不能有一絲褶皺痕跡,故而衣服是用衣架單獨掛在另一個包廂裡面的。
只出來兩件,齊夫人便隨意挑了一件拿過來。
進門時,千依和澹臺惜顏的眸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套衣裙上,頓時眼前一亮。
衣裙整體爲淺紫色,雙肩各自垂下蕾絲褶皺花邊,考慮到冬季天冷,荀久特地吩咐設計成泡泡半袖,只能露出半截皓腕,中間部分是典型的歐洲宮廷束腰設計,下半部分微蓬,使腰部看起來更具纖細感和立體感,改良了大蓬裙的笨重以及諸多不便。裙襬之上覆一層淺紫色輕紗,邊角點綴些許閃亮銀片,簡約大方不失優雅,低調之處透着奢華,這樣的顏色和設計,既不會喧賓奪主奪去新娘的風頭,又不會黯然無光無人問津。
荀久心中讚了一句齊大娘的領悟能力,親手接過衣裙看了一下,恰是千依的尺寸。
“千依,你快去換上出來給我們看看效果如何。”荀久將裙子遞到千依手裡,迫不及待地催促。
“我?”千依滿面震驚,睜大眼睛看了看手裡這件設計別緻,色彩夢幻,讓她一見便愛不釋手的衣裙,有些不敢置信,“阿久,你……你說你大婚的時候我們就穿這個?”
“對啊!”荀久眨眨眼,“怎麼,你不喜歡嗎?”
“很喜歡。”千依趕緊點頭,“只是……”她有些猶豫,“伴娘都穿這樣好看的衣服,那你的喜服是什麼樣的啊?”
“我的喜服啊…。”荀久神秘一笑,“等我大婚當日,你們就能看到了。”
“阿久你的喜服肯定比伴娘服更加炫彩奪目吧?”千依試探着荀久的口風。
可無論她怎麼問,荀久就是不說。
千依呶呶嘴,“你不說也罷,反正大婚也沒幾天了,我肯定能提早看到。”
荀久笑着道:“快別說了,你趕緊去換衣服,我看看穿上的效果如何。”
千依聞言後隨着齊大娘去了另外一個包廂換衣服。
千依走後,澹臺惜顏看向荀久,由衷大讚,“行啊久丫頭,這種新穎的設計你都能想得出來,我們家臭小子果然是找到了寶貝。”
荀久臉色微紅,隨意笑了笑,並未答話。
女人愛美的天性,從古至今就沒變過,穿多了時下流行的窄袖短襦和長裙,甫一見到這樣新穎別緻的歐洲宮廷改良式新衣,自然新生喜愛。
不多時,千依從外邊推門進來,紅着臉看了一眼荀久,低弱的聲音問:“阿久,你看我穿上如何?”
荀久聞言後與澹臺惜顏雙雙側目,一時怔愣。
淡紫色的束腰改良蓬蓬裙將她纖細的腰肢掐得不盈一握,胸前的飽滿呼之欲出,行走間撩動裙襬上的蕾絲花邊和上面層層褶皺邊緣的小銀片,帶出一片閃亮的顏色,泡泡半袖露出半截皓腕,仿若上等羊脂白玉凝成,柔荑纖纖,身姿娉婷,再加上包廂內水晶玉璧的映襯,更將夢幻發揮得淋漓盡致。直把阿瑩和阿寶都給看呆了。
“好美……”後面跟進來的齊夫人吞了吞口水,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得見這樣好看的衣服,能把女子的纖腰和圓潤胸部曲線最大程度地展現出來。
“好看嗎?”千依眸光爍爍地看着荀久。
“轉一下。”荀久擡手示意她。
千依提着裙襬轉了一圈,裙襬上的褶皺層層泛起,仿若紫色的浪花帶動小銀片飛舞着,讓人恍惚間以爲誤入了花海。
“很美。”荀久發自內心地讚歎。
的確是好看,千依本來就長得秀麗,由於年齡的關係,發育已經很完善了,曲線玲瓏,再被這束腰隆胸設計一襯托,頓時整個人的氣質都出來了,與皇家公主別無二致。
順手拿來一面鏡子,荀久遞到千依面前,挑眉道:“好好看看,自我感覺如何?”
千依接過銅鏡,只往裡面看了一眼便驚訝得說不出話,“阿……阿久,這裡面,是我?”
“自然是你。”荀久笑眯眯地拍了拍千依的後背讓她在無形中挺了挺胸,問道:“怎麼樣,可還覺得滿意?”
“太美了!”千依紅着臉道:“若非這是伴娘服裝,我都捨不得脫下來了呢!”
“嗯,這是禮服設計。”荀久道:“只用在婚禮上穿。”
千依面色有些遺憾,這麼好看的衣裙只能穿一次,簡直太浪費了。
“不過……”荀久話鋒一轉,“雲水齋最近在趕製的新款和這些禮服樣式差不多,你們若是喜歡的話,等新品出來以後,都來雲水齋讓齊大娘爲你們量身定製。”
“真的?”千依雙眼一亮。
“那是當然。”荀久高揚着眉梢,“看見你喜歡,我就知道燕京城肯定有很多人會喜歡,我怎麼可能錯過這麼好的商機?”
“太好了。”千依欣喜地道:“我方纔還想着這種衣服只能在婚禮上穿的話,參加完你們的婚禮便也不可能再穿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了,也就等同於只能穿一次,這樣一來豈不可惜,既然你說了雲水齋有新品,那我便等着你新品出來的時候來蹭一件。”
“瞧你說的。”荀久嗔道:“什麼叫‘蹭一件’,你們來幫我的忙,我自當是要表示謝意的,金銀細軟這種東西,想來你們都不缺,那我就許你們幾人一人一套定製衣裙。”
“太好了!”千依眉眼彎彎,笑得像個得到了心愛之物的小女孩。
荀久一笑過後吩咐她,“快去換下來吧,免得待會兒磕着碰着弄壞了可就不划算了。”
千依又照了照鏡子,心中分明不捨,最後還是不得不回去將自己的衣服換回來。
“娘。”荀久坐在澹臺惜顏身側,“您喜不喜歡這種衣服,喜歡的話,我也可以爲你量身定製。”
澹臺惜顏笑道:“這衣服的確好看,卻只適合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兒家,我一個上了年紀有了兩個孩子的老太婆了,再穿這種的話會被人笑話的。”
“娘一點也不老。”荀久無奈笑道,“您這是太過謙虛了,娘這副容色走出去,誰會曉得您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啊,再說了,如果娘喜歡的話,我肯定得設計得再簡約一點,大氣一點,適合娘這種雍容華貴而又不失清麗婉約的。”
“還是算了。”澹臺惜顏再次擺擺手,“我就不摻和你們年輕人的世界了,我如今最大的心願就是早日抱上孫子和外孫。”
荀久立即紅了臉,聲音小了一些,“娘,如今說這些,還早着呢!”
“不早了。”澹臺惜顏笑看着她,“算算時間,也沒幾日了。”
荀久淡淡一笑,的確是沒幾日了,時間越逼近,她心裡就越忐忑,很多時候感覺自己現在的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一樣。
千依很快就換了衣服重新回到包廂裡,在荀久對面坐下。
“衣服試了,如今也沒什麼事了。”荀久對着千依和澹臺惜顏道:“娘,千依,你們兩個先在這裡坐一下,我去外面交代齊夫人一番。”
“你去吧!”澹臺惜顏點點頭。
千依也輕輕頷首。
荀久不再說話,打開包廂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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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動作極快,趁着扶笙納徵下聘這一日讓李公公帶着封賞聖旨來到醫師府,將季黎明擢升爲新任大司馬,接管季博然的鐵鷹衛,負責皇城治安與皇宮佈防。
季黎明接了旨,與夏堇交代了幾句後自己一個人快速前往皇城神殿。
彼時,澹臺引正在帶領着神殿的神職人員爲春年祭祀做準備。
小祭司得到了守衛的通報,進來稟報澹臺引。
澹臺引聞言後愣了愣,細長的眼眸微微眯起,面色帶着些許疑問,“神殿與季家向來無瓜葛,季二少怎麼會突然想到來找本座?”
小祭司搖頭道:“下官也不知道。”
澹臺引停下手裡的動作,理了理衣襟,緩步去往聚神閣,輕飄飄撂下一句話,“讓他進來。”
小祭司一溜煙跑了出去。
不多時,季黎明隻身一人走近聚神閣,換了一身雲紋錦袍的他腳步輕快,似乎又恢復了從前那個風流倜儻的季二少。
一眼看到坐在桌案前的澹臺引,季黎明沒有急着開口,先打量了一下四周,好久才笑着道:“大祭司的地盤,果然神聖莊嚴,咦……你身後柱子上的浮雕是祖巫祝融吧?”
澹臺引眼皮都沒擡,淺啜一口茶,聲音淡若煙雲,“季二少有話直說便是,不必拐彎抹角,本座沒時間。”
季黎明見澹臺引絲毫沒有要請他坐下的意思,他也不惱,自己找了個最佳位置慢慢坐下,“年關將至,按理說來忙的應該是其他神職人員纔對,大祭司只管等着春年祭祀便是,你有什麼可忙的?”
澹臺引放下茶盞,眸中神色晦暗不明,秀眉微蹙,“季二少專程來,便是爲了問這些無關緊要的話?”
“當然不是。”季黎明訕笑,“我就是想問問大祭司,最近有沒有空?”
門外偷聽的小祭司直翻白眼。
都說季二少風流倜儻,沒想到勾搭美人的技術卻不怎麼樣,以爲用這麼俗套的開場白就能打動大祭司?
想到這裡,小祭司的眉毛直抽抽。
季二少這到底是玩的哪一招,莫非看膩了外面八大胭脂巷的妖豔貨色,突然對大祭司這朵高山冰雪之蓮感興趣了?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小祭司趕緊在心裡道一句“阿彌陀佛”。
大祭司冰清玉潔,一向不食人間煙火,怎可能會被季二少這種遊歷花叢的老手給拿下!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目測季二少要倒大黴。
澹臺引目光古怪地看了一眼季黎明,沒有立即作答。
季黎明接地氣慣了,立刻就能聯想到澹臺引那一眼裡麪包含的諸多意味。
面上一慌,他趕緊解釋,“大祭司,你別誤會,我絕對沒有要搭訕你的意思,我來是想請你大婚……哦不,我的意思是請你去……啊——”
季黎明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澹臺引用巫術扔了個完美的拋物線,再完美地落到了神殿外面。
季黎明被摔了個七葷八素,站起來時不忘找護衛要了一面小鏡子照了照,確定沒有破相之後才大鬆一口氣。
小祭司早在季黎明被扔出來的時候趕緊跑到神殿大門外站着,看到季黎明大蝦米一樣地趴在地上時,他雙手捂臉,不忍直視。
“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季黎明恨恨盯着牌匾上的“神殿”二字,“今天出門前一定是忘了看黃曆。”
“二少……”小祭司從捂着臉的指縫間露出眼睛來,抽着嘴角問:“勾搭禁慾美人的感覺如何?”
季黎明拍了拍身上的碎雪粒,輕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勾搭她了?”
小祭司垂下捂臉的兩隻手,眨眨眼,意在表明他兩隻眼睛都看見了。
季黎明死瞪着他,“小屁孩,你這是睜眼說瞎話!”
“你纔是小屁孩!”小祭司不高興了,他雖然年齡小,才十四歲,卻因爲修爲高被大祭司重用,平素最討厭的就是人家說他小。
季黎明哼哼兩聲,懶得與孩子計較。
小祭司見他要走,忽然玩心大起,生了捉弄季黎明的心思。
眼波流轉片刻,小祭司咧嘴一笑,“二少,你要搞定大祭司,也並非沒有辦法。”
季黎明身子一頓,側目看過來,“你有妙計?”
“嗯。”小祭司挑挑眉。
季黎明看他那樣子,眼眸一眯,爾後眉眼舒展開來,笑眯眯地道:“小祭司,你可真是好人啊,可惜……我最不信的就是好人的話。”
“你!”小祭司氣得跺腳。
“我什麼我!”季黎明斜睨小祭司一眼,沒好氣地道:“方纔在聚神閣,若不是你在外面偷聽,大祭司至於爲了保全名聲不聽我把話說完就把我扔出來嗎?”
“你還好意思怪我?”小祭司瞪大了眼睛,“哪有你這麼蠢的人,第一天勾搭就直接請人家去大婚,你有病吧!”
提起這個,季黎明就渾身來氣,方纔自己也不知是怎麼了,竟會一時說錯話導致大祭司誤會,自己還被扔了出來。
知道小祭司也誤會了,季黎明索性懶得解釋,衝小祭司擠擠眼,“那你就等着,爺總有辦法讓大祭司與我同時出現在婚禮上。”
“略略略……”小祭司衝他扮了個鬼臉。
季黎明再次掃視了自己一眼,確定沒有哪裡不妥之後才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神殿。
季黎明回到醫師府的時候,荀久她們幾個早就從雲水齋回來了,此時正坐在渺風閣內有說有笑。
季黎明想到方纔在神殿發生的事,頓覺沒面子,若是說出來會更沒面子,他只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腳步輕巧地進了門。
荀久見他回來,笑問:“表哥方纔去哪兒了?”
季黎明回答得順溜,“早上你們走了以後,女皇陛下讓李公公帶着人來傳旨將我擢升爲大司馬,接管爺爺的鐵鷹衛,我進宮去交接了一下。”
荀久見他不像是在撒謊的樣子,點點頭。
她還以爲他進宮去請大祭司了。
想到大婚沒剩幾日了,然而最後一套伴娘服連尺寸都沒有。
思及此,荀久不由得心中焦急,“表哥,大祭司那裡,還是讓娘出面吧,好歹娘是她姑母,她應該不會拂了這個面子纔是。”
澹臺惜顏也點點頭,“久丫頭說得有理,最後那套伴娘服再不加緊趕製就來不及了,好歹我們得先知道引丫頭的尺寸。”
季黎明眸光一動,若是讓伯母出面,小祭司那個大嘴巴肯定會把今日發生的事全部捅出來,到時候他肯定丟臉。
一想起這個季黎明便心中着急,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不緊不慢道:“表妹急什麼,這不是還有好幾日的嘛,各國來使都還沒見影呢,你若只是爲了趕製伴娘服,那頂多……我先把大祭司的尺寸給你便是。”
荀久愣了愣,“不先說服她你也有本事先把尺寸拿到?”
“這你就不用管了。”季黎明得意洋洋地笑道:“明天我想個辦法弄到尺寸給你,至於大祭司本人嘛,我只要保證你大婚那天她一定來就行。”
“那好。”荀久鬆了一口氣,“這件事就全權拜託你了。”
“應該的。”季黎明笑笑,心中對小祭司咬牙切齒,若不是那個小屁孩,他肯定早就讓大祭司心甘情願地來給表妹當伴娘了。
下次再去的時候,一定先收拾那個小屁孩!
一日匆匆而過。
翌日午時,荀久用完飯以後準備去平陽侯府找陶夭夭,讓她也去試試伴娘服。
帶上千依,兩人由阿木駕着馬車直往平陽侯府去。
前面兩天下了小雪,今日稍稍停了一些,但依舊寒氣逼人,馬車內的暖爐讓空氣有些悶,荀久挑開竹簾,眸光往外探了探,不經意間瞥見一支隊伍。
哦不,應該是一頂華麗的肩輿,十六人擡。
圓頂寶蓋垂下淺色輕紗曼舞,流蘇隨風微揚,透過輕紗,隱約能見裡面盤坐着一抹俊逸的身影。
擡肩輿的十六人,個個長相俊美,着統一的昂貴天蠶絲錦袍,外罩玄色描金披風,肩輿邊緣,雕刻有黑白相間的奇異花朵。
荀久從未得見過哪種花是黑白相間的,一時只覺得新奇無比,趕緊扯了扯千依的袖子,指着外面道:“你快看那邊,奇不奇怪,竟然有黑白相間的花?”
千依順着荀久的視線望出去,只見原本喧鬧的大街因爲這一支隊伍的緩緩道來霎時間寂靜了下來,人人駐足,靜靜觀望,都在心裡猜測燕京何時多了這麼一位不低調的爺。
千依也同荀久一樣盯着肩輿上那種黑白相間的花朵看了好久。
“你知不知道肩輿裡坐的是何人?”荀久問。
千依搖搖頭,“不知,但我覺得應該不是燕京人士。”
“何以見得?”荀久挑挑眉。
千依分析道:“第一,你看擡肩輿那些護衛的服侍以及上面的繡法,與燕京城裡男子們的穿着完全不同,第二嘛,就是你說的那種花了,應該不是刻上去做裝飾的,而是某種標識。”
荀久贊同地點點頭,千依說的這些,她也早就想到了,只不過實在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標識。
心思浮動一瞬,荀久掀開車簾,拍了拍阿木的肩膀,問他,“阿木,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
阿木眼眸眯了眯,朝肩輿處望了好久,然後搖頭。
“奇了怪了!”荀久低聲嘀咕,“既然不是燕京世家大族的人,到底還有誰敢這麼大張旗鼓地往大街上走?”
見千依也是一臉茫然,荀久只好重新坐下來,吩咐阿木繼續趕車。
還沒走多遠,就聽到一陣陣雜亂的馬蹄聲從前面傳過來,直驚得百姓紛紛避讓。
不多一會兒,馬蹄聲在肩輿前止住,所有人翻身下來,當先一人身着官袍,正是專門負責接待他國來使的典客令。此時臉上掛着些許歉意的笑容,躬身對着肩輿內的人道:“不知宮主大駕,下官有失遠迎,還望宮主海涵。”
宮主?!
荀久桃花眼梭然一眯,放眼天下,能當得起這個稱呼的,似乎只有語真族首領、夜極宮的主人。
既然是語真族首領,那麼肩輿裡的這位,想必就是現任宮主西宮良人了。
想到此,荀久再度掀開簾子朝四周掃了掃,並沒有看見鬱銀宸。
她記得,鬱銀宸也是語真族的人。
顯然,鬱銀宸的靈術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就是不知道他與這位宮主是何關係?
荀久保持着掀簾的動作在思忖,不巧那邊典客令看見了停在這邊的馬車,笑着打了聲招呼,“下官見過王妃。”
荀久的馬車隔肩輿並不遠,典客令站在那邊說的話,荀久在這邊能完整清晰地聽到。
荀久勉強回以一笑,眼風不着痕跡地往肩輿方向瞟了瞟。
這時,肩輿內靜坐的人突然發話了。
“秦王因何沒來?”
那聲音分明低柔婉轉,聽來卻覺得有些不寒而慄,恍惚間讓人想起黑夜裡殺人於無形的鬼魅。
典客令身子一抖,嘴角一扯,忙解釋道:“秦王殿下忙着籌備大婚,無法親自前來恭迎宮主,您見諒。”心中卻在腹誹,之前說好了語真族還要三日才能入京的,誰能料到這位摸不清楚性格的宮主竟然提前來了,若非守城將領匆忙去典客署稟報,自己還不知道這位大爺已經來了呢!
荀久聽到此,暗自冷哼了一聲,“便是夜極宮的宮主又如何,難不成還要阿笙來跪迎不成?真是好大的架子!”
荀久話音才落,就感覺到一陣冷風襲來,硬生生將竹簾吹起,也將肩輿四周的輕紗撩起一個角。
荀久蹙眉望去,輕紗已然隨着流蘇的擺動緩緩落下,荀久只覷到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碧藍色,澄澈明淨得好像纖塵不染的天池水,點綴了這世間所有的純真,讓人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想到兩個字:乾淨。
荀久還沉浸在思緒中,全然沒當回事兒,那邊典客令額頭上的汗液擦了又擦,心中急得團團轉。
肩輿中的這位,可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若是一個不小心得罪了,引起語真族與大燕的戰火,那他便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想到此,典客令抖着聲音,對着肩輿裡的人道:“宮主請恕罪,秦王妃生性率真,她本沒有惡意的。”
肩輿裡那雙碧藍色的眼眸梭然眯起,勾了半邊脣瓣,脣線有些冷,“秦王妃?”
“是……”典客令硬着頭皮道:“馬車裡那位便是即將與秦王殿下大婚的準王妃。”
西宮良人的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爾後脣角微翹,“本宮主初來乍到,不甚熟悉燕京城,不知可否請秦王妃親自引導遊覽一下?”
典客令聞言,頃刻間臉色全變。
秦王禁止任何男子親近準王妃,這在燕京城是人盡皆知的事,他萬萬沒想到今日準王妃會碰巧遇到了語真族的使者團,又碰巧撞上了這位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原本已經擦淨的額頭上再度滾出冷汗,典客令一顆心臟高高懸掛,忐忑不已,一時根本不知道如何作答。
馬車裡,荀久和千依盡數聽到了西宮良人的話。
千依蹙眉緊張道:“阿久,你可千萬不能去,秦王殿下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怒得想殺人。”
荀久沉吟片刻,冷笑道:“語真族對天下志在必得,目前的形勢,敵強我弱,大燕僅有一個巫族能與之抗衡,可終究是敵不過,今日宮主爲客,我爲主人,我若是貿然拒絕了宮主的請求,必定會落下話柄。”
荀久一邊說,一邊從袖袋裡取出一個小瓷瓶來,將裡面的密汁輕盈地塗抹在自己的手掌和手背上。
千依看了她的動作一眼,又擡眼看了看外面,眉頭皺得更緊,“秦王殿下的醋性你又不是沒領教過,若是讓他曉得……”
“不過是當一下導遊而已,阿笙不至於這麼沒肚量。”荀久說話間,已然將密汁塗抹好,兩隻手看起來與之前無異。
那種藥汁無色無味,千依並不知道荀久的意圖,也不知道藥汁有何作用,只是一味地覺得荀久不該答應,嘴裡不停地勸說。
“阿久,待嫁女兒本就理應待在閨閣,你大可以用這個藉口來拒絕他。”千依如是說道。
荀久無奈地搖搖頭,“千依,你想得太簡單了,其一,在大燕,女子擁有相對的自由權,即便是待嫁前一天,也是可以出門的;其二,我本就已經出來了,還好巧不巧碰到了這個人,現在才說待嫁應待在屋裡頭,豈不是自打臉面?”
千依面色微白。
荀久再道:“其三,既然這個人是語真族現任宮主,那麼在不久的將來,我和阿笙興許會與他在戰場上相見,實際上我並不希望有那一天,打仗什麼的,實在划不來,所以,我現在過去的話,興許可以探探他的底細,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穫。”
千依咬了咬脣,還是放心不下。
“依我看,這樣吧!”荀久無奈地嘆了一聲後吩咐外面趕車的阿木,“待會兒我過去那邊以後,你就慢慢趕着馬車跟在肩輿後面,這樣的話倘若我有什麼突發情況,你們也來得及在第一時間內援助。”
阿木遲疑了一下,顯然也是不希望荀久過去,但最終,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荀久交代完一切,提着裙襬動作輕緩地下了馬車。
西宮良人靜坐在肩輿內,稍稍側目便能隔着輕紗見到不遠處款款而來的絕美女子,婀娜身姿增嬌盈媚,秀眉若裁柳,眉梢眼角微帶笑意,仿若暗藏着風情月意,本該是蠱惑妖媚至極的容顏,卻因眉心被她小心隱藏了的、似有若無的傲氣而更添雍容。
玉貌妖嬈而惑在骨髓,表面分明不露絲毫痕跡,卻能讓人見一眼就移不開眼睛。
西宮良人脣角弧度加深,即便是隔着一層輕紗,他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她隱藏在這張玉貌花顏下的那一絲不屑與輕蔑。
這樣擅長將自己真實那一面隱藏起來的風格,分明像極了長歌。
晃神間,荀久已經行至肩輿旁側,笑意盈盈地學着大家閨秀樣子福身一禮,“荀久見過宮主。”
“你叫荀久?”西宮良人看着她面上那分明是假裝出來、卻讓人找不到一點瑕疵的笑容,眉梢挑了挑。
荀久不答,直接問:“不知宮主想去哪裡遊覽?”
西宮良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挑開輕紗一角,“既是要遊覽燕京,哪能讓秦王妃步行,同坐肩輿,一邊走你一邊給我講解豈不是更有趣?”
輕紗被挑開的那一瞬,荀久清楚地看到了盤坐在裡面的人。
着緋紅蹙金廣袖長袍,膚光如玉,秀逸修長的眉點了遠山黛色,斜斜輕揚,眉下那一雙澄澈明淨的眸,仿若碧海青天的濃縮剪影,在纖長微翹的睫毛扇動之下逐漸泛開讓人心神嚮往的清爽色澤。
紅色衣袍本妖嬈,可穿在他身上卻讓人覺得不染塵俗,大概是因爲他有一雙異樣瞳孔的原因。
來到這個世界,荀久頭一次見到這種顏色的瞳孔,一時覺得好奇,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西宮良人得見她這個反應,嘴角略微挑起一抹嘲諷地笑意,挑簾的那隻手卻緩慢伸了出去,做出一個極爲恭謹的邀請姿勢。
荀久轉眸之際,心中直擂鼓。
方纔這片刻的對視,她已經感覺到了對方的強大並非自己這樣毫無武功的人能抵抗的,可是人都已經到了肩輿前,上還是不上?
荀久正在糾結,肩輿內西宮良人的聲音再度傳來,“王妃,外面下雪了,你不冷麼?”
荀久回過神來,這纔看到天上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了小雪,碎米粒般的雪花一點一點沾染在她的髮絲上。
擡肩輿的十六人自始至終臉上都保持着一個表情,並沒有因爲寒冷而表現出瑟瑟寒意,也沒有因爲站得時間太長而面露不耐。
活像一羣殭屍!
暗自捏了捏拳,荀久銀牙一咬,示意擡肩輿的護衛,“落轎!”
護衛們站着不動。
荀久眉頭蹙起。
西宮良人微一擡手,做了個向下的動作,護衛們立即將肩輿放下來。
荀久定了定心神過後一掀輕紗坐了上去。
馬車裡,千依親眼目睹了這一幕,急得直冒冷汗,嘴裡碎碎念,“完了完了,皇兄要是知道的話,估計會怒得掀翻整個燕京城。”
阿木抿脣不語,蹙眉緊緊盯着已經坐上肩輿的荀久。
“宮主,可以啓程了嗎?”荀久刻意偏離這個人一些距離,不讓兩個人有任何接觸。
西宮良人莞爾,碧藍色的眼眸內泛出細碎波瀾,“當然。”
他話音落下,擡肩輿的護衛們便緩緩而起,一路前行,走路的步伐一致,動作整齊,荀久完全感受不到任何顛簸。
氣氛微微凝滯了一瞬,最終以西宮良人的輕微咳嗽打破了寂靜。
那不是假裝出來的,而是真的有病在身。
荀久一聽就知道了。
只不過,她對這位病人並沒有任何興趣,也不打算多說什麼。
典客令張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待肩輿啓程後,他擦擦眼睛問旁邊的皁吏,“我方纔是不是看錯了,準秦王妃竟然坐上了宮主的肩輿?!”
那皁吏也是滿面驚懼,喃喃道:“大人,卑職覺得我也看錯了。”
典客令呼吸稍稍平穩了一些。
是了!秦王怎麼可能會讓荀久坐上語真族宮主的肩輿,方纔的那人,許是長相與秦王妃有些相似而已罷!
安慰完自己,典客令趕緊命令皁吏,“宮主要遊城,你趕快去安排精銳護衛還沿途保護,再讓一批人先去清路,切記,不可出現任何閃失,否則,你們提頭來見!”
“諾!”皁吏領了命之後匆匆回了典客署安排。
肩輿裡,荀久坐了許久都沒有聽到西宮良人說話,不由得有些焦躁。
莫非這個人讓她上來只是爲了示威?
思及此,荀久假裝出一副笑意,“宮主遠道而來,依我看今日就不要遊城了,你說得對,外面下着雪,應該早些去招待來賓的典客署沐浴更衣,早些歇着纔是。”
“本宮主原先本有此意。”西宮良人看着她,面帶微笑,“可無奈看到王妃的時候,突然覺得這一路舟車勞頓的全身倦意都被洗滌一空了。”
荀久嘴角一扯,“我可以假裝宮主這是在誇讚我貌美。”
西宮良人輕笑,不置可否。
“燕京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不知宮主對什麼感興趣?”荀久很有禮貌地問。
西宮良人先咳了兩聲,這才緩緩道:“王妃不覺得,頂着風雪坐上肩輿遊城,其實很有風趣麼?”
荀久心底一寒,與男人同坐肩輿遊城,這不是大婚之禮麼!
“宮主想多了。”荀久笑眯眯地道:“與看着順眼的人一同遊城纔會顯得風趣,至於其他的……我會覺得反胃。”
西宮良人也不惱,只是口中咳得更厲害了,他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趕緊掏出帕子捂住口鼻,一邊咳一邊瞪大眼睛看着荀久,“你給我下了什麼毒?”
荀久挑挑眉,“宮主說我貌美,那我自然是給你下了相思之毒,怎麼,你不喜歡?”
西宮良人的咳嗽愈發加劇起來,胸口急劇起伏,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方纔荀久上來的時候,他就感覺到這個女人沒有武功,所以才一時大意。
可這段時間內,自己根本就沒有碰過她,兩人中間隔着一段距離,她是怎麼下的毒?!
西宮良人一邊咳一邊蹙眉沉思。
正在這時,前方街道上有侍衛開路的聲音傳過來,“秦王殿下回京,路人退讓——”